乱石坑的经历对于小别克相当重要,那些身处生死边缘的经验将会在这头猪以后的生活里起到重要作用,有可能使这头猪成为一头非凡的猪。
小别克失踪和半夜拱门这两件事提醒了马林——再不能让小别克随意乱跑了。此后,马林在白天会认真地用插销关好院子门,晚上则会把猪棚的门用插销插上。别克白天可以在院子玩,晚上可以在猪棚里活动,还有那个耐玩的玉米粒瓶子,对于一头猪来说,这是最优厚的待遇了。
猪棚是连通的两间小屋,西北角砌了一堵“L”形的矮墙,构成一个猪圈;南屋除了有一个用于煮猪食的单锅灶,还堆积了许多柴草。南屋附有一个小阁楼,上面堆些杂物。说是阁楼,其实只是随便地架了些木板,人根本不能走上去,所以不需梯子,人只要站在柴垛上就够得到阁楼里的东西。南屋的屋顶上有一个采光兼通风的“老虎天窗”,白猫扁扁看上这个小阁楼的主要原因就是这个天窗。天窗的玻璃窗被钉死,但上面缺了一小方玻璃,正好让扁扁作为直接去屋顶的门。
扁扁的主人就是那个喜欢阉割的孙胡子。孙胡子之所以没有阉扁扁,是因为他要让扁扁不断为他生小猫。等到一群小猫进入少年期,孙胡子就来施展他的阉割手艺,今天阉一只公的,明天阉一只雌的,多过瘾哪!
扁扁决定离家出走,在这个猪棚里的小阁楼上产下它的第三胎孩子。它不能容忍老主人再次虐待它的孩子。
近些日子,小别克常看到白猫在小阁楼出没,在上头鬼鬼祟祟地忙什么。小别克和黄狗合得来,和白猫没什么来往。白天,这白猫在人前温顺妖媚;在没人的场合孤傲冷漠,对所有的动物不理不睬,对所有的事件都不感兴趣。到了晚上,扁扁完全变了样子,成了诡异的幽灵,凶狠的杀手,狂野得不得了,小别克更不敢和它打交道。
小别克容忍了扁扁在小阁楼的活动——不容忍又能怎么样呢?一头猪能爬到阁楼上去吗?小别克有时会想:如果金子住在小阁楼上就好了,多热闹啊!这念头闪一闪就不见了,随遇而安是猪的本能。既然白猫鬼鬼祟祟地躲避着,小别克也不管它的闲事,一到晚上就自顾自呼呼大睡去了。
这天早晨,呼呼大睡的别克被一个声音惊醒了。声音显然来自小阁楼,是一种被努力克制着的痛苦呻吟。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白猫发出的,那么是谁呢?呻吟声时断时续,听着真是折磨。
小别克站起来,冲着阁楼大吼——谁在那里啊?
那个声音不理睬小别克,本来怎么还是怎么。小别克走出猪圈,到了南间,爬上最高的柴垛,冲着阁楼抗议——再闹,我可不客气啦!
折磨人的呻吟声没有了,换了一种低微的“咪咪”“吱吱”声,还有窸窸窣窣在柴草上动作的声响。小别克不吼了,竖起耳郭,仔细地分辨着这些细微的声息。
扁扁的脸就在这时从阁楼上探出来,猫脸的旁边还软软地垂下一只表示温柔的爪子。扁扁朝着小别克亲热地叫了一声:“喵呜……”这显然是在向小别克打招呼。
扁扁的态度实在出乎意料,小别克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摇动它的小尾巴,才想起来用咕咕声响应——在上头还好玩吧?
扁扁突然缩回了它的脸和爪子,阁楼上立时声息全无。
原来是马林到了猪棚门口,正在拔插销。
马林推门而入,看到小别克站在南屋的柴垛上,说:“嘿,小别克,干吗呢,下来,回到圈里去。”
小别克赶紧跳下柴垛回到圈里去。
从马林进门到离开,小阁楼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聪明的小别克明白了——扁扁不想让人知道它在那里。嘿,这白猫就是喜欢神出鬼没!
扁扁确实不想让人知道它的秘密,如果被人发现,它会断然地把窝迁走。
等到三只小猫静静地睡去,扁扁悄悄地通过老虎天窗到了屋面,然后下地向村里走。从这里到主人家,扁扁有一条秘密通道,通道大部分路径在屋顶上,不大会被人看到。
它在主人家的窝也是在一个堆杂物的阁楼上,那是一个比较像样的阁楼,通过天窗能走到屋顶,通过一架木梯能走到厨房。
当孙胡子的女儿萍萍在厨房里用筷子敲着搪瓷猫食盆呼唤扁扁时,扁扁及时出现在楼梯口,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细心的萍萍看出扁扁的身体有点异样——圆滚滚的肚皮怎么瘪了许多?萍萍放下食盆,向白猫伸出一只手。扁扁喵喵响应,走近去,温顺地、扁扁地伏在地上。这是它的招牌动作。
萍萍断定扁扁已经在外头“做窝”(产崽),心里挺难受的,一方面觉得扁扁这么做太辛苦,另一方面也觉得有点儿委屈——自己对扁扁这么好,可扁扁还是不信任她。萍萍知道不能去找扁扁的窝,如果扁扁知道有人知道它的窝,必会把窝迁走。和狗不一样,猫自有它的主见和尊严。
孙胡子在外间呼噜呼噜喝粥,听到猫叫,问女儿:“萍萍,扁扁什么时候生小猫啊?”萍萍想了想,说:“早呢,还要些日子。”
这天,萍萍专门为扁扁去水沟里捕了几条鱼鳅,淡淡地煮了,拌在扁扁的猫食里。淡淡的鱼汤是催乳的好东西。
几天后,孙胡子发现了白猫的瘪肚皮,明白这猫起了异心,光火得不得了。以前两次,他成功地把猫生产时的胞衣抢下来煮吃了,都说那是壮阳的好东西,这次让扁扁自己吃掉了,他能不光火吗?
孙胡子在院子里一把揪住扁扁的颈皮,恨恨地就要摔死扁扁。
萍萍拦在父亲身前,为扁扁求饶:“爸,别,别,过些日子,扁扁准会领着小猫回家来的,村里曾好婆家就这样的……”
听女儿这么一说,孙胡子一扬手把猫扔在一丛凤仙花上。扁扁连哼也没哼一声,箭一般夺门而去。
一天又一天,扁扁不回家,失踪了。孙胡子骂骂咧咧地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寻找,村里人都说没见过扁扁。有的人是看到过扁扁的,但他们不会说,村里人都反感这个粗鲁的骚胡子。
萍萍也在悄悄地寻找扁扁,她是想给扁扁一点儿帮助。大漫来帮萍萍的忙。大漫在凌晨时分爬上村头的老皂荚树,坐在高高的枝丫上,等着太阳升起,等着扁扁出现。在这个高度,大漫可以俯视全村的屋顶。屋顶是猫的领地,扁扁肯定会出现在屋顶上的。在树丫上没坐满一个小时,大漫就发现了扁扁的秘密。
萍萍和大漫乘扁扁不在窝里时,去猪棚探望小猫。他们当然也惊动了马林。扁扁显然掌握了马林的行动规律,这么多天没让马林发现它的秘密。
三个人很小心,不敢太靠近猫窝,只是站在柴垛上远远地向阁楼上张望。
一共是三只小猫,一只是全白的,两只是黑白相间的,毛茸茸的可爱极了。见到人在探看它们,三个小家伙非常懂事,不动,不叫,一脸的惊恐。见着这三个离家避难的小家伙,萍萍内心充满了怜爱和愧疚,眼眶都红了。
怕扁扁搬家,萍萍能做的就是给扁扁偷偷地送吃食。正是这个举动泄露的秘密,尾随而来的孙胡子立即命令女儿把三只小猫抱回家去。
当扁扁寻找小猫走进孙家时,被孙胡子一把摁住,塞进一只鱼篓子。暴怒的孙胡子从屋里拖出一杆火铳,就要向鱼篓子搂火,想到弄坏了一张纯白的猫皮可惜,又改了主意,拎起鱼篓子就到了村外的二龙水库。
二龙水库其实就是一段山谷,水深岸陡,那水呈一种暗绿色,使人疑心里头潜伏着凶险的鳄鱼、水蟒什么的。
孙胡子把扁扁从鱼篓子里揪出,恶狠狠地扔到水库里。扁扁沉到水里,好不容易浮上来,前爪拼命击水,惊恐地呼叫着、求饶着。
孙胡子坐在岸头,点上一支烟,他要好好欣赏猫的垂死挣扎。
萍萍赶到了,在岸上大声呼喊扁扁。
扁扁看到了救星,不叫了,奋力划水,向萍萍这边游。狗不喜欢水,一下水就丧失了一大半能耐。猫害怕水,一下水就失去了全部的能耐。扁扁游得很慢,而且不断地呛水。萍萍在岸边跑来跑去,想找一件东西接应扁扁,结果一无作为。
扁扁终于游到了岸边,湿漉漉地爬上来。它的毛湿透了,显得又瘦又小,唯一膨大的是它的乳房。它浑身哆嗦,胆战心惊地向萍萍呼救。
叼着香烟的孙胡子走过来,从女儿手里夺过扁扁,骂了一声粗话,又把扁扁抛下水去。这一次抛得更远了。
扁扁再次向岸边游,这一次游得更慢了。
扁扁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又被孙胡子抛下水。
萍萍一边哭,一边求父亲:“爸,别扔了,扁扁的肚子里都是水了,爸,别扔了,求求你……”
扁扁明白萍萍是救不了它了,就掉头向对岸游。
对一只猫来说,对岸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渺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