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和别克之间的温情故事还在继续。
天一天天热起来,只要马林不太累,就会在傍晚时分牵着别克出门去“遛猪”。只听说“遛马”“遛狗”,谁听说过“遛猪”啊?可马林认为遛猪是应当的,人家囚犯还有放风时间呢,把猪一天二十四小时囚禁在圈里,一是不人道,二是不科学。
别克太喜欢“遛”了,一出院子就兴奋,在马林身前身后颠儿颠儿地跑,和狗一样活跃。走过生产队的蔬菜地,马林有时会故意放开一下绳子,让别克吃一棵菜什么的解解馋。别克好像也明白这是越轨的事,吃起菜来特别利索。别克最喜欢的菜是卷心菜,菜叶子裹得紧紧的,咬一口满嘴内容,嚼一嚼一口香甜。
遛猪的路线是经常变换的,别克最愿意马林带它去水库那边,那是个游泳、洗澡的好去处。
马林在下水之前不会忘记给别克解开绳子,解开绳子之后还会拍拍别克浑圆的屁股,说:“嘿,家伙,你又忘记带游泳裤了!”
水库这儿人迹罕至,马林自己也不大愿意穿裤头下水,喜欢把自己完全解放了。和穿裤头的感觉大不同,只有裸泳才能找到“鱼”的感觉,才能完全地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水库里的水很清澈,马林年轻的身体看上去就像一条美丽的银鱼。
在别克眼里,脱光了衣服的马林和自己很相像,最相像的部位当然是屁股了。如果知道了别克的这个观点,马林一准儿会气昏过去——你小猪就忘了你的小尾巴啦!
马林起水之后就在岸边草地上懒懒地躺一会儿,枕着手臂看天上飘动的云,看天光一点一点在天幕上变幻色彩。
这时候,别克特别想模仿马林,也起水了,抖掉身上的水珠(这一点先就没模仿成),也舒坦地在草地上趴下,把下巴枕在两只叠起的前爪上。别克看得出马林的情绪,如果马林的情绪好,它会趴得和马林近些,甚至哼哼着,请求马林给它搔痒痒。如果看出马林的情绪不好,它就远远地趴着,很文静地看狗尾巴草摇来摇去,看红蜻蜓飞来飞去。
在碧绿的草地上,在夕阳的金辉里,两个年轻生命一样地壮硕标致,一样地充满了活力。
一天早晨,马林被他的同学拉去邻村聚会去了,说好吃过午饭就散的,结果都喝醉了,这些插队青年都低估了当地的老土烧白酒。那土烧酒上口绵绵的,入口以后就凶狠起来,后劲大得很。马林酒量小,第一个醉了,醉得昏天黑地。
别克又饥又渴地熬了一天,看看天光暗淡下去,还是不见马林回来,就思谋着到院子外边去找点儿吃的。可是,怎么出去呢?
院子的门是用插销“销”着的。别看插销简单,要打开它要做几个动作——先是转动销子,从卡口里脱出来,然后再横向拉动销子,将销子从销眼里脱出来。在完成这一组动作之前,你还得弄明白两件事,一是明白这“销子”就是开门的关键,二是明白门是只能从里向外推开的。对灵长类之外的所有动物来说,要明白上面两件事,然后顺次完成那一组动作非常之难。
因为院子门和猪棚门都是用的插销,别克对人类的这种机关相当熟悉。别克扑在院门上,用鼻子和蹄子反复拨弄插销。老是玩那个玉米瓶子,别克的鼻子和蹄子配合得挺好的,终于被它蒙对了一次,“啪”一声,院门开了!
出了院门,别克熟门熟路地朝水库方向走。在它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有卷心菜吃的地方。
去水库的路很偏僻,别克堂而皇之地走路,一路上就是没遇上一个人,但也没有遇上那片卷心菜地。随着季节的更换,地里的庄稼是不断变换着的。别克很倒霉,除了零星的可吃的野草,一路搜索,都没遇上什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没有耽搁,别克就走得挺快,不知不觉就离开村子挺远了。
夜色渐浓,星月在灰色的云朵间忽隐忽现,山谷里充斥了昆虫的鸣叫。两面山坡上都有浓密的杂树林,谷底则水迹一般长着一片片的灌木丛。一条简易的碎石路就蜿蜒在灌木丛之间。昆虫嘈杂的鸣叫声来自灌木丛,从山坡上滚下来的是一只猫头鹰阴啾啾的叫声,一会儿像咳嗽,一会儿像冷笑,一会儿像诅咒。
别克一点儿也不害怕,这诡秘的荒野正是野猪的故乡,而别克的血管里有着四分之一的野猪血统,它脸颊上那三道色带早就泄露了这个身世的秘密。幼年的野猪身上都是有深色条纹的。
别克举起鼻子,贪婪地吸吮着荒山野岭的气息,内心生出来一种莫名的激动。
别克就在此时嗅到了主人马林的体味,伴着这种亲切体味的还有一种辛辣的陌生气味。啊,啊,原来主人就在这儿附近啊!别克的嗅觉紧紧地抓住了马林的体味线,开始顺着这条看不见的气味线小心寻觅起来。
别克先是发现倒在路边的自行车,随即看见了仰卧在乱石中的马林。别克欢叫着向马林奔过去——啊,啊,主人,你原来藏在这里啊!马林没有响应,对猪鼻子的拱动也不加理睬。啊,啊,原来你是睡着啦!
马林并非睡着,而是处在昏迷之中。因为酒精作怪,他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已经在这里昏睡一个多小时了。
别克的哇哇喊叫并没有唤醒主人,却引来了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大麻烦。
那是一条在山林里到处游荡的年轻公野猪。像它这么大年纪的野猪都要经历被逐出群体,独身游荡,寻找配偶,然后组成新的家庭、新的群体的过程。这种孤猪是相当危险的,它们会毫无顾忌地把人当作猎杀对象。
公野猪嗅到人的气味,小心地循迹而来。公猪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人,但它并未在第一时间出击,因为这个人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同类。别克的体味告诉公野猪:这是一头情窦未开的小母猪。对这样的小母猪,公野猪是不感兴趣的。公野猪站住了,让灌木丛挡着它的大部分身体。人是野猪的猎物,同时又是必须高度戒备的对手。它还得仔细地观察躺在地上的人。
别克看见了黑黝黝的大猪,而且从对方发出来的体味中感受到了高度的紧张和凶险的敌意。
人一直没有动弹。野猪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这表示挑衅。人还是没动。野猪从灌木丛后走了出来,准备进攻,它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上像样的肉食了。
别克看出了野猪的动机,大叫一声——站住!离这里远点儿!
马林对这一声尖叫有了点儿反应,哼了一声,动了一下,把仰卧的姿态变成朝向野猪的侧卧。
野猪怕人有进一步的动作,重新退回到灌木丛后头,它会在那里继续观察,然后发起突然攻击。
别克感觉到野猪的意图,心里一阵阵惊慌——主人仍然昏睡不醒,而自己又根本不是这强悍公猪的对手,怎么办呢?
野猪再次从灌木丛后走出来,而且一步步向这边走过来……
两头猪之间现在只隔着那辆躺倒的自行车了。公猪所以没有直冲过来,就是因为这个散发着钢铁气味的怪东西。
别克的脑子里忽然闪过它在院子里玩转自行车车轮时,把第一次接触自行车的黄狗吓了一大跳的情景……别克伸出一只前蹄,把自行车的轮子用力拨了一下。这正好是架空着的后轮,后轮转动起来,发出“唧唧”的连续的声音,别克又尖叫一声以壮声威。这把野猪吓了一大跳,赶紧又退到灌木丛后去。
其实,马林在翻身时已经苏醒过来,只是一时弄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这时马林才完全清醒过来,猛地坐起身来——不好!这黑乎乎的大家伙不是野猪吗?公野猪赶紧落荒而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