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初秋。别克已长成一头漂亮的青年母猪，体重超过了一百七十斤。

马林要参军去边疆。当然，这件事和别克的命运紧密相关。别克面临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转卖给别家然后生儿育女，做一头真正的母猪；另一条路就是进屠宰场。在那个年代，养一头母猪对一个家庭来说是件大事，那得有充足的饲料储备才行。贫穷的七里村竟然没有一个家庭有接纳别克的能力。眼看着别克不久就会发情，一发情，它的肉有异味，就卖不掉了，所以得赶紧送它进屠宰场才是。

诀别的时刻就在明天。这天的整个下午，马林都在为别克准备食料。去河浜摸蚌，去水渠逮鱼鳅，去沼泽地挖野荸荠拔野茭白，还去大漫家用石磨辗了一点儿米粉。傍晚，马林为别克烹煮了三桶食料，有一种食料中放了点儿盐，另一种食料中放了点儿糖，还有一种食料中加了一点儿酒糟。马林还用一个大灯泡换下了猪棚里的小灯泡，还把一只竹椅子搬进了猪棚……

马林要用半个晚上的时间，来和别克道别。

这天晚上，马林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别克，吃啊，吃啊，吃啊……”

别克不客气，就吃，吃了素的吃荤的，吃了甜的吃咸的，吃了咸的吃糟的，真好吃哎！

“别克，吃啊，吃啊，吃啊……”

马林原以为自己有许多话要说，可真到了时候，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马林想起来一件事，要去大漫家，让大漫带着黄狗金子来和别克告别。金子和别克也是朋友一场，缘啊。

走进大漫家，马林就觉得气氛不对，怎么如此沉闷呢？金子恹恹地趴伏在檐下的草席子上，大漫托着腮帮坐在金子身旁。金子没有像平常那样摇着尾巴迎接客人，大漫看着马林进门也没有像平常那样话儿多得如葡萄。大漫一抬头，马林就看出这男孩刚刚流过泪。

原来，那孙胡子到底把金子阉了。孙胡子说他是故意等到金子发育快成熟时才下手的，书上说这时候的黄狗肾壮阳的功能最强大。这话听着多恶心！

孙胡子对金子下手时，大漫不在家。为这个，大漫和父亲闹半天了，怪父亲听凭那孙胡子胡作非为。

马林走过去，蹲在金子身边，用手轻轻地摩挲金子的脖子和背。金子是明白马林的意思的，抬起头来，泪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感激和凄伤。

马林默默地蹲了好久，临走时拉起金子的前爪摇着，说：“金子，我明天离开七里村了，再见了，再见了。”

马林一站起来，大漫就从背后抱住了马林，哽咽着说：“马林哥……”他的喉咙里被什么梗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马林摸摸大漫的手，说：“大漫，要当心金子的伤口发炎。”

大漫松开手，马林就向门外走，他没回头，他不肯让大漫看见他的泪眼。

回到猪棚，马林换了一副笑脸，朗声道：“别克，别克，吃饱了吧？啊，看你的肚皮，都圆了，真是个大饭桶啊，来，躺下，我来给你揉揉肚皮吧……”

别克没有躺下来，站着，亮晶晶的小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马林，小声小气地哼哼——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别克居然感觉出事情的反常。

谁说猪是蠢猪？谁这样认为，说明他没有真正地了解猪。如果你真见到一头蠢猪，那也不说明它们生性愚笨。一生被囚在四堵墙之间不见天日，任何生灵都会把灵气耗尽的。谁说猪是脏猪？看看别克的猪圈吧，看看别克当作床的那一片干爽的柴草吧。只要有可能，猪会尽量远避肮脏，保持皮毛的清洁，焕发出生动的容光。

别克不躺下，马林就只能摸摸它的背，摸摸它的耳朵，拍拍它的脸颊。

马林说：“别克，你的标志怎么越来越淡了？没有标记，你还算别克吗？”

别克弄不明白这些话的，它从来不知道“别克”这个声音和一个汽车品牌有关。

马林熄了电灯，在黑暗里说：“别克，再见，再见了。”他不肯让他养的猪看见他的泪眼。马林在心里说：别克，永别了！别克，对不起。

明天一早，屠夫们就会来把别克带走。那时候，马林不再会出现在别克的视野中。

马林的这个告别计划在第二天早晨被别克一举破坏。别克愤怒地扯开一条绳索，撞倒两个汉子，突出重围，冲出院门，奔向野外，逃进一大片玉米地，谁敢接近，它就一阵狂奔，踩倒一片玉米棵。

这个尴尬的局面一直延续到午后。生产队队长刘松不得不请求马林出来化解这个僵局。

但是，马林的一声声呼唤并未起作用。因为巨大的委屈，别克对主人也充满了怒气。

当趴在玉米地里的别克慢慢安静下来时，忽然听到玉米地外飘来了熟悉的笛声：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在这亲切的笛声中，别克胸中的怒气和怨气一点点消散，它站起来，一步一步向亲切的笛声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