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屠宰场之后,出于本能,别克朝着有山林的方向一路狂奔,不久就远远看见了那个高高的烟囱。看见大烟囱,别克惶恐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一点儿——它相信只要朝着烟囱的方向走,就能回到山村,回到家,回到主人的身边。
“豕”就是猪,汉字的“家”中,就有一头猪在。可当一头猪把主人的家当作它的家园时,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有点滑稽,有点感动,有点惭愧,有点苦涩,有点悲凉。
心绪一放松,别克觉得累得慌,就趴在路边草丛里喘口气。真累啊!别克想睡一觉,又不敢,怕一闭上眼睛,大烟囱就逃跑了。别克移动一下身体,把一枚有棱有角的石子压在屁股下,时不时地硌痛一下自己,以此驱赶阵阵袭来的倦意。
倦意稍退,饥饿的痛苦便汹涌起来。它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此时此刻,别克觉得那个院子,那个猪圈,那个食槽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和平,那样的美好!
猪的一切美好的记忆都是和“吃”相关的吗?别克站起来,继续朝着大烟囱走。
当黎明露出第一道青光时,别克走到了马林的院子门口。院子的门是“销”着的,没关系,现在别克拨弄起插销来已相当熟练。猪棚和猪圈的门都是开着的,别克急切地扑进了它的猪圈,它的家。
猪圈变样了,食槽竖起来,靠在墙壁上;那一片作为床的干爽的柴草不见了;地上用水冲刷过,干净得生出来许多的冷漠。这空荡荡的家,使死里逃生、千辛万苦归来的别克感到分外委屈。别克跑到马林屋门口,嗷嗷叫唤,还用前蹄敲打门板。
这里已经人去屋空。对马林和别克来说,一个“时代”已经结束。
别克把一个人引进了院子。走进来的就是孙胡子。孙胡子家要翻建房子,他要在这个知青屋暂住一段日子。
孙胡子认出了别克,立刻猜出了别克的逃亡,不由得眼睛一亮——这是飞来横财!
孙胡子开锁进屋,让别克跟了进去,然后突然返身出屋,把别克反锁在屋子里。
别克发现马林的屋子里也变得空空荡荡,那些熟悉的家具都不见了。
别克觉出了变故,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别克没决定怎么办之前,孙胡子及时回来了。门开处,别克看见孙胡子手里拿着一只木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汉子,手里拿着一根绳子。
别克警惕起来——他们要干什么?孙胡子把木盆放到地上。
朝木盆里一看,别克打了一个寒战。
木盆里有半盆清水,清水里横卧着一把雪亮的尖刀!
别克明白了:这两个人要杀它!别克撞倒了木盆,撞倒了两个汉子,冲出屋子,冲出院子,向晨雾缭绕的山林狂奔而去。
猪的公然叛逃让孙胡子又惊又恼,赶紧召集几个人,带着棍棒和绳索上山追捕。
这天的雾挺大的,给追捕的人造成了许多麻烦。孙胡子不久就一脚踩空,崴了一只脚,气得他咒骂连天。他是不甘罢休的,催促同来的人继续追杀。没错,现在“追捕”已经改为“追杀”了,民兵营长孙胡子要大家见到猪就打昏,就打死。棍子要往头上打,往死里打。打死了赶紧放血,放完血拖回来分肉吃。
所有参加追杀的人都认定这天有肉吃了——在山林里,一头肥胖愚蠢的家猪还能逃多远啊?
其实,别克这时候早就从山上回到山下来了。在迷雾茫茫的山林里,别克很快就晕头转向了,瞎奔一气之后发现自己又转回到沿山公路上来了。饥肠辘辘的别克再没力气上山了,穿过公路就钻进了一片芦苇。
初秋的芦苇正当盛年,都有一丈多高。对别克来说,这片芦苇荡就如一片茂密的树林。经验告诉别克:有芦苇的地方常常能找到茭白,那可是又嫩又甜的美味哦!
从高处看,芦苇荡是绿油油一片。走进芦苇荡,脚下的情况一直在变化着,一会儿是旱地,一会儿是水面,一会儿是泥沼。别克相信旱地,尽量避开深浅莫测的水面和泥沼。这样,别克就走得毫无主见,顺着地形逶迤而行,就像一只在迷宫中乱窜的老鼠。
走着,别克的喉咙里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在表示什么不满。其实,猪在气喘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发出这种声音来,没有什么实在的意思。为了找到茭白,别克一刻也没停下脚步,它饿了,很饿。
一门心思找茭白,别克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芦苇荡深处。野茭白依然不见踪影,倒是在一个小水塘边遇上了一小片长得很旺盛的野慈姑。别克知道这种长着三角形大叶片的浅滩植物长有一种白生生圆溜溜的、带点儿苦味的根茎,能吃。别克兴奋地尖叫了一声,立即嘴忙脚乱地挖掘起来。
因为饥饿,慈姑竟然不怎么苦了。别克边挖边吃,稀里哗啦地吞下了许多沾泥带水的慈姑,直到慈姑的苦味慢慢浓起来才停嘴。吃饱了,别克就在水塘边不顾一切地睡着了。在生死线上挣扎奔突了一天一夜,它累了,太累了!
别克的鼾声引来了一只墨绿色的大青蛙。别克的鼾声和老蛙的鸣声确有许多相像之处。大青蛙瞪着大眼睛,脑袋侧来侧去考量这个庞大的活物,眼睛里满是惊愕:这是哪儿来的大家伙啊!
别克的鼾声里还夹杂着一些叽里咕噜的呢喃。是梦呓吗?是的,谁说猪不会做梦?这会儿,别克就在做梦——
院子,阳光,黄狗金子……别克和金子满世界追逐、打闹……白猫扁扁照例不参加游戏,坐在围墙上眺望远方。一只黄蝴蝶飘飘忽忽地飞。金子跳起来想逮住蝴蝶,没逮着,反而跌了大跟头。哈哈哈哈……笑死俺老猪也!
谁说猪的记忆总和“吃”有关?这一回,别克的梦就和吃没关系。
院子外面传来自行车链子唧唧的声音。呀,是主人回来啦!马林没来得及走进别克的梦境,别克的梦境就断电般消逝了。
弄醒别克的是一只蟋蟀。这只蟋蟀对芦苇荡里突然出现的白色小岛挺好奇,正想爬进一个山洞考察,这个山洞就喷出来一股飓风。
喷嚏把别克弄醒了。别克站起身来,脑子里闪出来一个念头:不早了,快回家!
别克走了几步路才想起睡着之前发生的一些事。家是不能回去了,那儿没有马林了,只有凶恶的孙胡子,只有冰凉的清水里的刀子。
那么,那么能去哪儿?
别克原地打几个转转,又趴下了。它想不出能去哪儿呢。这个秋日没有太阳,没有别克的家,只有凉凉的风,只有瑟瑟细语的芦苇。
那只大青蛙被别克的喷嚏惊得投水,现在又从水塘里爬上岸来了。大青蛙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叫一声,又叫一声,然后才放心地连着叫。它的嗓子有点儿痒痒。
别克觉得蛙声有点像同类的咕哝声,听着竟有些亲切,就静静地听。
走投无路的别克整个下午就在水塘这一带踯躅,饿了就挖野慈姑吃,吃了就趴着听蛙鸣,看蛙和蛙在水里在岸上戏耍,觅食。
七里村村头那个简陋的院子,像有一种绵黏难断的丝,暖暖地牵连着别克,使别克难舍难弃。而萧瑟的秋风,还有芦苇荡里慢慢积聚的暮色,又把落寞和恐惧一遍又一遍凉凉地涂抹在别克心头。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别克在黄昏时分悄悄走近了它的家——那个曾经属于马林的破院子。
别克没有贸然推开院门,而是悄没声息地探出半个脑袋,用一只眼睛向铁栅门里头张望。
原来马林住的屋子开着门,亮着灯,里头依旧空空荡荡的——不!那个浸着刀子的桶还在那儿,那圈蛇一样的绳子还在那里!
别克的心紧缩了一下。
猪圈的门开了,从里头涌出来一片橘黄的灯光。一个人走了出来——是孙胡子!
别克的心哆嗦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