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克辗转着又回到野慈姑那儿。它实在是无处投奔,只能在这里过夜了。这里的地势还算干爽,一面临着水,三面的芦苇枝叶相接,有一点儿“洞”的样子。
夜幕中,深绿色的芦苇变成深灰,而浅绿色的水塘成了黑色,有点儿怪。芦苇安静下来,就听到了几处细微的水流声。有蛙在不同的地方鸣叫,这里那里,时断时续,不可预测。绵延不绝的是昆虫的低吟,吟唱得最投入的是纺织娘。
既然确定了宿处,别克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一点儿,起先的惧怕慢慢被这里的和平气氛化解。
池塘的那一端出现了几只鸭子,出现得很突然,就像是从水里浮上来的。鸭子小声小气地交谈、轻灵地潜水,发出细碎的溅水声。咦,是村里的那些鸭子吗?鸭子是别克熟悉的禽类,使别克觉得挺亲切。
别克哼了一声,又哼了一声,是向鸭子们打招呼呢。
鸭子们被哼声惊了一下,噤声,紧张地伸头张望,隔了一会儿,才由一个啾啾的叫声解除了警报。
别克听出来了,看出来了——这些鸭子不是村里来的。
这是些野鸭子,身体要比家养的鸭子小好多。“鸭不满斤”,说的就是野鸭子。家养的蛋鸭有三斤多,肉鸭更重,能达到五六斤多。
因为这些鸭子,别克注意到了水塘中央的小汀。它原以为那儿只不过是一小片高出水面的薄草呢,其实不是,是一个小小的岛。
野鸭子们纷纷登上了小汀,看来它们是要在那儿过夜了。黄狗金子就在这时悄悄走近了别克。它是在村头嗅到了别克的气味,一路循踪而来的。
没有人作为后援,狗是不敢在深夜里深入荒僻的芦苇荡的。金子相当紧张,知道自己在冒险,但寻找别克的急切心情在推动它的行动。金子目睹别克被捆绑着扔上了三轮车,被车子喷喷喷地拉走,以为再也见不到别克了。刚才在村头嗅到别克的新鲜气味,金子激动得要命,忍不住尖叫了几声。那时,孙胡子恰巧从院门走出来,以为金子是在冲着他叫喊,骂了一声,从围墙上抽出一块砖来就砸金子。金子赶紧逃开。自从被阉割,金子一直憎恨和避讳着这个凶狠的人。
从沿山公路下到芦苇荡之后,金子才想明白了别克之所以夜奔的原因——别克也是在躲避着那个凶狠的人呢!马林走了,孙胡子占了那个村头的院子,这真不好!马林啊,那院子是你的领地,你怎么不把孙胡子赶跑呢?这真不好!作为一条狗,金子能想到这一些,已经不容易了。
别克的气味越来越浓。金子再次激动起来,在芦苇间急急穿行,竟然咻咻的有些气喘。
因为集中精力把握别克的气味线,金子疏忽了它的身后。有一头凶猛的公野猪正循着它的气味线跟踪而来!
风小,在芦苇丛间走路不可能不露声响。别克感觉到有个活物在靠近,赶紧站起身来,屏息警惕着从黑暗中近来的危险。
狗的夜视能力很棒,金子看清楚了水塘边的别克,小声吠起来——喂,是你吗?
别克一下子就听出是金子的声音,兴奋地喊起来——怎么是你啊!
两个一起长大的伙伴在此时此地重逢,真是喜出望外呢。两个年轻的生灵触了一下鼻子,然后撞了几下肩膀,喉咙里发出亲昵的咕哝声。
分别虽然不久,却已是经历了生死关隘,不免情感起伏,觉得对方分外亲切。
金子一遍遍嗅别克的眼角。猪的体味数那个部位最浓郁。狗的相应部位有点不雅,在肚门那一带。当别克去嗅金子时,金子的尾巴紧紧地掩住那儿。不是难为情,是忌讳那个被阉割的伤口。
一番亲热之后,就像小时候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般,一条狗和一头猪就在水塘边并排趴下了。身体靠着身体,尾巴在对方身上扫来扫去、划来划去,没个完。一会儿两条尾巴又绕在一起了,缠来缠去、绞来绞去,没个完。它们毕竟不是同类,语言难通,无法在这静静的秋夜里喁喁私语,只能更多地使用这种无须翻译的尾巴语言了。
在语言不发达的时候,尾巴的功能至关重要。如果人类真是由猿猴进化而来,那么尾巴退化的原因就是因为语言的发达?谁知道呢。
月亮受到感动,从一片灰色的云朵后面走了出来。是瘦瘦的一弯新月,银银地亮。
因为月光,芦苇丛有了层次,水塘有了粼粼的波动。一条小蛇正泅渡,在水面上连绵地画着“S”。
受到月光的鼓励,昆虫的吟唱更加卖力。蟋蟀、油蛉、纺织娘的鸣叫此起彼伏,共同构成了荒野之夜的背景音响。一只蛙坐在一片浮萍上,想当独唱演员,嘴角的气囊一鼓一缩,它的夜歌就是这么鼓吹出来的。
一只夜行的鸟在水塘上空飞过。小汀上的野鸭有些不安,发出细碎的羽毛的瑟瑟声……
哦,荒野的夜原来是这么热闹的啊!
一对经常在一起晒太阳的伙伴,今天一起看起月亮来了,这好像还是头一回呢。在两个伙伴的心目中,荒野的夜不再那么狰狞,变得越来越宁谧而温柔。
两个年轻的家伙陶醉在荒野的气息中,对悄然接近的凶险一无觉察。
这一带的芦苇比较密集,野猪知道芦苇这种东西会放大声响,行动相当轻缓。它小心地、一点点地接近水塘边的两个猎物。
黄狗金子到底记起了值夜的任务,站起身,呜呜地吠几声——我该回去了。
这几声吠使别克记起了上次金子回村唤人救自己的旧事,又想起马林来了。
野猪听到狗吠,随即又在水塘亮晃晃的背景上看到了狗的剪影,竟犹豫起来——要不要发动进攻?
经验反复告诉过野猪,对狗这种动物得加倍提防,因为狗十有八九是和猎人在一起的。在天地之间,猎人手里能喷火的铁器是野猪最害怕的东西。
野猪举起鼻子,四下探索,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和铁的气味。好像没有。嗅觉是难以顾及处在下风处的埋伏的,所以还得靠视觉来验证。野猪侧过身体,朝向风吹去的方向定睛凝视。丛丛芦苇在微风中摇晃,看上去都有点像狡猾的人的影子……
出于谨慎,这条已经吃饱了的野猪决定放弃这次出猎,悄没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中过枪弹的野猪会向两个极端变化——有的会变得多疑谨慎,有的会变成极易暴怒的拼命三郎。这头中过弹的公野猪看来是发生了第一种变化。
金子在回程中嗅到了野猪的气味,赶紧跑回去叫别克一起离开。别克误会了,以为金子要让它回村子,坚决不听从。这就是不通语言的无奈了。
纠缠好久,金子没法让别克弄明白,只能独自回村去。重新坠入孤独的别克,觉得孤独愈加难以忍受。它在水塘边烦躁地踯躅,还淌下水塘去戏水,偶然咬住了一条鱼鳅。哦,哦,马林混在食料中的活物,原来就是在水塘里逮的啊!
这一下,别克来劲了,在水塘里大肆捉起鱼鳅来。
看起来,这地处芦苇重围中的水塘不算大,还浅,其实阴险地潜伏着许多陷阱。“水草窝子”是其一,那些疯长多年的水草长,密,而且韧,一旦误入,就会被缠住,被缠者越挣扎越缠得紧,最后难逃力竭沉水而死的命运。“泥沼窝子”就更可怕了,活物一旦陷入就很难生还,连尸体也难见天日。
不知深浅的别克不久就中了沼泽的圈套,陷入了一个“泥沼窝子”。
所有的动物(哪怕是飞禽)最信赖的东西是什么?是脚下的大地。大部分犬科动物在伤病时都会找个僻处趴在泥地上养息。它们张开四肢,尽量紧贴大地,它们相信大地会赐予它们新的活力。它们怕猎人手中的枪,更怕大地上的陷阱。当最信赖的大地轰然下陷时,它们的精神也同时会陷落。陷阱中的动物呆若木鸡,惊慌失措,常常几天都缓不过来。
陷入泥沼的别克只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把它往水底拖拉,而且越挣扎越强大。别克惊恐万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仰天呼叫,想不出一点儿办法来。
公野猪就在此时一声不吭地出现在水塘边。它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件。野猪最喜欢泥浆浴,泥浆浴不但舒服,而且可以防止蚊子咬,可以对抗炎症、消灭皮肤上的寄生虫。
别克一直在水塘岸边活动,陷入的泥沼离岸边也不远,这就比较容易对付些。
野猪踩倒一枝芦苇,把这枝芦苇调到别克的嘴边。这真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别克一口咬住,死也不肯放开了。这枝芦苇虽然倒伏,仍旧连着坚韧的根,只要咬住,别克就不会再继续下陷了。野猪探身咬住芦苇,把别克慢慢地拉出泥沼来。
爬上岸来,别克沾了满身的黑泥,白猪变成了黑猪。
公野猪想:呀,原来是一位黑小妹啊!
别克看见站在面前的是一头公猪,剽悍,粗犷,威风凛凛,身上的每根钢针般的毛都在散发野性的力量。
呀,这是一头野猪!别克夺路便逃。
按照野猪部落的规矩,小公猪性成熟后就会被逐出群体,过单身生活。猎人们说的“独猪”就是指的这种在山林中流浪的公猪。别克遇上的这头公猪就是这样一个流浪汉。
为了叙述的便利,我们把这头公野猪唤作“高尔夫”。和“别克”一样,这是一个汽车的牌子。这个起名的思路是从马林那儿学来的。
高尔夫急切希望遇上一头母猪,以组成一个家庭,好生儿育女,延续血脉。今晚遇上了别克,高尔夫十分兴奋,但它并没有追赶仓皇逃去的别克,因为它已经在别克的体味中得知这条母猪还没有进入发情期。不在发情期的母猪是不会接纳公猪的。不追赶并不是放弃,在以后的日子,它会一直关注着这头母猪,直到母猪发出求偶的信息。
逃啊,逃啊!别克跑出芦苇荡,上了沿山公路,习惯地向七里村方向奔跑。跑出很远一段路了,别克才想到不能回村去——那里没有马林了,只有凶恶的孙胡子。可现在能往哪里去呢?
走投无路的别克居然想起了乱石谷里的那个囚着一只老乌龟的山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