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林里长眠着六伯儿时的亲密伙伴阿网。
那时候六伯叫小六子,是个放牛娃,和他爷爷放养村里的17头水牛。他们的报酬就由这些牛的主人平均分担。
阿网是个喜欢动脑子的孩子,成了孤儿之后没法继续上学了,就跟着一个叫发师的道士当起了小道士。那个发师,是个凶狠的家伙,变着法子折磨阿网。
一日,发师要阿网去引领他的姘妇到道观来,遭到阿网拒绝。他就把徒弟缚在道观后院的树上,并剥掉衣裳让蚊子叮了一夜。
次日早晨,六子骑牛路过道观,从围墙的豁口看到了被缚的阿网。此时,阿网已浑身红肿、人事不省了。
六子的爷爷看不过去,就把阿网接到家里,让阿网和六子结伴放牛。不久,六子的爷爷病故,临终前关照这一对苦孩子要相互帮助,至死不渝。
老人死了,眼睛却不肯闭上,他不放心呀!两个孩子跪在老人灵前哭着对天发誓,说一定照爷爷说的生死与共,求爷爷闭上眼睛……
这一对苦孩子从此相依为命、情同手足。
真诚的友情是能冲淡凄苦的。几十年之后,当六伯回想这段日子时,苦味已荡然无存,留下的几乎只有暖暖的感觉了。
阿网毕竟是受过道家音乐的熏陶的,能吹出一口动听的口哨。吹的曲子大多是他自编的,有道家音乐的影子,可又绝不是道家乐曲。
牛儿或站或卧在湖滩上,安详地或吃草或反刍。两个孩子割草累了,就倚在草垛上看天上的云、湖里的水,吹起口哨。阿网的口哨越吹越美妙,有时连水牛也听得入神,忘了吃草呢。
阿网的口哨总是带有一种美丽的、淡淡的忧伤。有时,阿网吹着吹着,眼睛里会涌满了泪水。阿网哽咽着吹不下去了,六子就接着吹,六子觉得他在这种时候吹出来的口哨是最好的。他不必想曲子,不必着意什么,气流就从丹田里流出来,在嘴唇上化作了优美的哨音。
牛也感动了,水也感动了,六子自己也感动了。那许许多多辛酸的、苦涩的、甜蜜的……还有说不出来的情绪,慢慢地从身体深处蒸腾起来,在发胀的眼眶里凝聚成为晶莹的泪滴。听凭泪在腮上流淌。
六子:“阿网,你刚刚吹得特别好听,我们记住它吧,给它起个名吧。”
阿网想了想,说:“这曲子叫《想念书》好不好?”……
(阿麦在十里亭吹的那个曲子就是《想念书》,是六伯教他的。)
转眼间,阿网和六子都到了15岁。眼看就长大成人了,阿网却在这年春天一病不起了。
六伯几十年之后才明白,当年阿网患的是疟疾引起的严重贫血症。六伯认定是那个可恶的老道士害了他的阿网兄弟。
那天,阿网知道自己要离开六子了。六子也预感到阿网要离他而去了。
像往常一样,六子和阿网肩并肩倚躺着,不是在草垛上而是在被褥上。他们又吹起口哨,又是那首忧伤的《想念书》。
吹着吹着,两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诀别的时刻快要到来。六子:“阿网,除了想念书,你还想啥呢?”阿网:“我从来没吃过冰棒,就想吃冰棒。”只有六子能听懂这句话。
他们只听说城里人在大暑天也能吃到冰棒,可从来没见过。他们以为冰棒就是冬天挂在屋檐上的冰凌。去年冬天,他们把冰凌收集起来,又去小溪边捧了些干净的雪,一起装在一只甏里,然后把甏深深埋在土里,土坑上还铺了一层盐。听大人说,这么做能把冰雪保存到次年夏天。
六子提早把甏挖了起来。打开甏的封口一看——唉!—甏冰雪化作了很少一点水。就尝尝这水吧,可斟到碗里一看——唉!水里漂着一些小蝌蚪的尸体。
阿网几天之后死了,带着太多太多的遗憾……
几十年过去了,六伯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日子。每年夏天,他总要带些冷饮来红树林看望他的朋友。
这个故事是阿麦在十里亭讲给我和康儿听的。想不到这个世界曾经发生过这么动人的故事。
按照阿麦的指点,我和康儿一口气奔到了红树林。
红树林离开十里亭不远,是一片长在山根的树林,大多是三角枫。到了秋天,这林子才会成为红树林。
阿网的坟堆很小,也没石碑,坟头只有一块平放的石板。石板上放着一些冰激凌。这是六伯用冰瓶带的。
六伯慢悠悠地说:“我猜到阿麦会给你们讲阿网的故事的。对吗?”
我说:“我们认识他了。”
康儿说:“有阿网的照片吗?”
六伯说:“他一生没照过相。”
康儿说:“六伯,你再讲你和阿网的故事吧。”
六伯说:“不。我倒要讲讲阿麦的故事。”为了“报复”阿麦,六伯给我们讲了阿麦的故事,是一个传奇故事——
我和阿麦是在医院里认识的,我们住在一个病房里,床挨着床。这是缘分。
他动了手术,切除盲肠。你们别认为切盲肠不值一提,告诉你们吧:为阿麦切除盲肠的是他自己,明白了吗?是他为自己动的手术。他不是医生,当年才17岁,插队在乡下。
阿麦从小想当乐队指挥,从来不想当医生,为啥这么干?说出来你们也不好理解。
别急,听我讲。
当时,他插队所在的大队要在插队青年之中,选拔一人去进修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就是那种读完一本小册子,就胡乱给人治病的蹩脚医生。阿麦太怕水田,太想得到进修机会了,虽然进修的不是乐队指挥。这家伙胡思乱想,不知怎么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他决定仿照一本外国小说里的情节,自己为自己切除盲肠,来证明他医学方面的天才。
认真考究起来,阿麦这个怪念头并非没来由。阿麦曾经陪一个叫罗纹的插队青年,去医院做阑尾切除术。阿麦为人灵活,穿上白大褂就混进了手术室。
那天主刀的是一位赤脚医生,进驻医院的工宣队长在手术室门口坐镇督战。
这下子,那个罗纹就倒了八辈子霉了。
肚皮划开一道近一尺的口子,四个人一齐动手使血管钳才止住流血。主刀手忙脚乱地把罗纹的肠子掏出来堆放在肚皮上,一边查书一边寻找盲肠。
手术进行了两个小时才结束。
阿麦的怪念头就是在手术台边产生的。他觉得他远比那位主刀心灵手巧。
阿麦找到一本《赤脚医生手册》来研究。看目录,这本薄薄的小册子,竟然囊括了古今中外全部的医学科学。关于切除阑尾那一节,文字只有98个字。关于手术麻醉那一节总共66个字。在陪罗纹住院的那些日子里,阿麦很轻易地就得到了必要的手术器械和麻醉药品。
六伯是一边走一边讲的。讲到这儿,我们已经走到了十里亭。
阿麦摆不脱我和康儿的黏糊,就把他的传奇故事继续讲下去。
阿麦讲故事的本领比六伯高超。
现在想想那一次真是危险极了,最危险的还是麻醉。那东西直接注射到脊髓,不是好玩的。
为了扩大影响,我特地选了知青开大会的日子,在镇上旅馆租了一个小房间作为临时手术室。我邀请了两个助手,都是十七八岁的小青年。
一个叫龙龙,他不懂医,可他爸爸是个外科医生——这一点听起来挺能安慰人。
另外一个就是罗纹。除了充当麻醉师,罗纹的主要任务是现场摄影。他有一架48“海鸥”,还会冲印什么的。那时候,照片都是黑白的,弄个暗房间就能冲印。
我穿个三角裤靠坐在床上,迎面放一块大镜子,手边放好手术工具,还把那本小册子打开在那儿。我想,按部就班操作,成功是有把握的。
真是瞎猫逮住了死老鼠,麻醉的情况正常。当然是半身麻,全麻了我没法动手术。
我也不明白我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一刀划下去,就像切冬瓜,镇定得像石狮子。当时我完全进入了医生这个角色,很兴奋,很觉得了不起,一时间忘了被手术的是我自己。
龙龙不愧医家之后,一手拿纱布,一手拿血管钳,也是镇定自若。这家伙生来就是当外科医生的材料。问题出在罗纹身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晕血症,一见到鲜血从身体往外淌,就失控了,脸色煞白,汗如雨下,心慌气短,一歪身子,咕咚就倒在地上,嘴角直吐白沫,一副行将就木的架势。
我奋不顾身,说:“龙龙,先去救他!”龙龙哪经历过这个,不知怎么办了。
我说:“龙龙,快送他去医院啊!”说话间我的肠子就流出来了,我恶心起来,死命忍住。
龙龙背罗纹去了医院。他临走我还叮嘱先别声张我的事。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几把血管钳松了口,血汪汪地把三角裤浸成了紫色,我连忙用血管钳止住。
龙龙把罗纹背到医院急救室,由于过度紧张,自己也倒下了。失去知觉之前,他总算没把我忘了。
就来了些穿白大褂的,把我抢进医院手术室。好在那儿离医院不远。
他们把我放到手术台时,我又恢复了镇定,一撑手坐起来:“给我手术刀!快抬块镜子来!”
可是,人家不听我调遣,气死人。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阿麦大声地笑,是一种很苦涩的笑,甚至有一种凄伤的意味。
我和康儿都笑不出来,心里堵得慌。这不是一个喜剧,是一个悲剧。
阿麦说:“我这个举动没给我带来好运,反被当作走白专道路和个人英雄主义恶性膨胀的典型。我躺在医院里,沮丧得要命。幸亏我的邻床是六伯,幸亏他会吹好听的口哨。我最喜欢那支《想念书》了,听着,听着,就流下泪来。那时我还是个大孩子,一个大男孩子。孩子的眼泪是一种奇怪的液体,一种自我修补的好东西,几乎能溶解所有的感情的结石。‘感情的结石’是我发明的词。伤感啦,沮丧啦,还有许许多多莫名的使人难受的情绪都溶解在泪水里了,流出来之后,人就轻松了、舒适了。别相信‘男儿有泪不轻弹’什么的,泪是个好东西,至少一个人时你可以纵情流一下。你们尝过泪水吗?我敢说泪水是天地间成分最复杂的液体了。”
我和阿麦有同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