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梢本来是为了康儿的拜师,结果我也找到了一个口哨老师。世界上的事有时就这么精彩。
当然投师并不像切西瓜那样容易。六伯规定我吹好了水泡之后,方可进他师门。
将麦秆一端插入一盆水中,从另一端吹气,水面就咕嘟咕嘟泛水泡儿。坚持练,吹到水泡不多不少、不大不小,持续不散的时候就成功了。
“吹水泡”是操各种吹奏乐器的基本功,学好了,什么长箫短笛、唢呐黑管、萨克斯拿起来就行。当年阿网吹口哨出神入化,就是他当小道士时练下了扎实的基本功。
“吹水管”说来简单,真要做到“五个不”谈何容易!
最难是“不散”,那就得会运气,运得匀;会换气,换气不断气。
那些日子我闭门不出,一天到晚吹水泡,咕咕咕地像只大青蛙。
有一天,我想练得有趣一点。枫树上那只老知了一叫,我就不停吹水泡,欲与知了试比高。我很快败下阵来。别的不说,两个腮帮子酸得不得了。
我在妈妈的藏书中找到了关于蝉的知识。蝉在成为蝉之前,要在泥土里当四五年,甚至七八年的“知了牛”。它们为了半个夏天的歌唱,甘愿在黑暗中蛰伏着进行漫长的修炼。
看来学一点绝活儿,还真的要下一番苦功呢。
以后我不会在作文里挖苦知了的浅薄了。以后我听见蝉唱,总会联想起吹水泡的日子。
吹水泡的时候,我有时设想着水中羼了胆汁。这么假设了,我就有了一种悲壮的情绪。
这种情绪是可以激发人的浩气的,会让人觉得自己勇敢,很了不起。
爸爸发觉了我的反常举止,先是偷偷地考察,大概怀疑我在干吸毒之类的勾当。如果我真在水中掺了胆汁,就难于向他解释清楚了。
我说我打算学吹萨克斯。
爸爸马上来了一套评论,我说过,他的口才不怎么样,就不再直引他的原话了。他的观点是:“Sax属于酒吧。”
在爸爸看来,酒吧就是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颓废去处。他的意思是反对学Sax,而且所有别的乐器也不学为好。学生的神圣职责就是学好教科书,等等等等。他越说越庄严,越来越像大雄宝殿。
可我没有忘记他们四个老同学在河豚野店,因Sax而如醉如痴的场面。自从那次“河豚Sax”,爸爸的形象在我眼中光亮了不少,现在他这么一虚伪(我以为这是他的虚伪),又“虾”了下去。
我可以断定爸爸同样反对我吹口哨,吹口哨大概会被安上“油气”“匪气”之类的帽子。
顺便提一下:读过几十首童安格创作的歌曲之后,我发现童先生的歌词,绝大部分都是有真情实感的,而且写得美,没我爸爸说的那么“艳”,也不必采用我妈的“歌词模糊法”。
听着爸爸的套话,我一言不发,只努力弄出一脸内容。
他一定记起了“河豚Sax”,赶忙来个转折,说:“当然,吹Sax和听Sax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过,我还是没吭声,我这么不吭声等于在说:“请论证。”
我估计凭他的口才,做出论证已经比较困难了。
果然,他摸了一下下巴。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表示他有了为难。
我很宽容地把话题扯开,说:“爸,刚才新华书店派人来找妈妈,说他们要把《纯情》全拉回去,因为有几个单位要向他们大批买下这本书。”
我常积压一些好消息,来化解我和父母之间的某种僵持局面。
爸爸兴奋起来:“好极了!你怎么对他们说的?”
“我说我妈不在家,出远门了。”稍作停顿,等他有些发急了,我又说:“我说我爸在家,一会儿就回来了。”
爸爸很满意,急火火去新华书店找经理去了。
这件事确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妈妈闻之一定会“漫卷诗书喜欲狂”。
爸爸走了不久,邮递员送来了几封信。一般说来,送到我家的信都是妈妈的。今天却有我的一封信。
原来是风筝引来的信。
鞠天平同学:
很幸运地捡到了你放飞的风筝。我也是刚刚念完初中的学生。和你一样,我也很愿意和你交个朋友。
你的朋友夏虹
这封信是写在一张精美的贺卡上的。贺卡上印有一行浅紫色的文字:“有缘千里来相会”。挺切。
这不是一般的信,是风筝引来的传奇。我兴奋起来,赶忙从阳台溜到苗圃去找桑堤。
桑堤不在。这家伙近几天老是神出鬼没的。
回到房间,我总是静不下心来。我想任何一个男孩子,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心神不定。男孩子崇拜传奇。
我骑车到了康儿家。这是我第二次到郑家。
我停车而没真正下车,身不离座,一足踏地,叩响了门环。来开门的是冬青。
“天平!进来。”
“康儿在家吗?”
冬青闪身让道:“找康儿啊?进去。”
如果她说“进来”,我不一定会进门。
我推车进院,支上车,朝里喊:“康儿!郑康儿!”
里头有童安格的歌声。
“怎么晒太阳?进去啊。”冬青催促我。
我走进客厅,冬青才说:“康儿出门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就去开冰箱。
我说:“别,我走了。”说着就往外走。
冬青开心地笑起来。
原来她扣押了我的车钥匙。
“你……”
“哈……告诉你吧,康儿去你家了。你能保证不再和他擦肩错过?”她一连抛给我两个易拉罐,“喝完了,你就走”。
一闪身进了房间,把录音机关了,出来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我不能太小家子气:“有可乐吗?我不喜欢粒粒橙。”“为什么不喜欢?”
“听名字就是小娃娃喝的。”
“新鲜。没有可乐,能将就吗?”
我把易拉罐抛在沙发上。
我想我得问她一些问题。
“你喜欢童安格。为什么?”
她背起手走动,要不是红拖鞋,就像女将军了。也许她从未好好考虑过这个“为什么”。
她站住了,迎着我的目光,说:“这是不能问为什么的。
懂不懂?”
想必她和康儿合用过一个家庭教师,一口一个讨厌的“懂不懂”。
“世界上好多事不能追问为什么的,懂不懂?”
看她一脸深奥,我得想办法镇她一下。于是我把我妈关于欣赏童安格的那一套搬了出来。我当然删去了“别听歌词,只听情调”的论点,不是怕她反驳,而是我也不同意这个观点。这一下,冬青果然被镇压下去了。
她兴奋起来,眸子一亮一亮的,差一点没把耳朵竖起来。
把这种女孩子镇压下去可真是快事。
“说嘛,说下去嘛。”她蚂蟥似的粘上了。看来她也有康儿的那种粘劲儿。遗传?
她的腿颀长而匀称,一点也不像康儿……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鬼皮匠,局促起来,赶忙告辞:“我有事,得走,把钥匙给我。”
“喂,别走,我给你拿可乐。我刚才是骗你的。”
我知道我的脸色有变,烫。
她一定发觉我红了脸,咯咯笑起来。笑声里有女孩子的那种讨厌的优越感。
她恩赐般向我摊开了她的手。
我的车钥匙就在她的手心里。钥匙扣上有一个红色的小绒球,在她白皙的手掌里活像一枚樱桃。
以后,我的梦中时常出现一些红樱桃。
我在“佛得角”见到了康儿。
风筝没有给他引来什么。他断定他的风筝,是被一个70岁的老婆婆捡去当引火柴了。
这一天他老是嘀咕着憎恨那个臆想出来的老太太。那副怨声载道的样子滑稽透顶。
我们开始讨论回信的事。来信寄自马桥,那个地方不算近。
及时回信是当然的,要讨论的是怎么写回信,才会更传奇更浪漫更有趣。这有一点难度。
方案A:约个时间,我们去马桥会夏虹。
方案B:约夏虹来小城相会。会晤地点可以安排在一个有气派的咖啡馆。
方案C:把会晤地点定在小城和马桥之间某个地方,最好是一家有点草莽气的路边小店。
A方案有三顾茅庐的气度,B方案有绅士派头,C方案则有美国西部片的味道。
我们的讨论忽略了重要的一点:如果夏虹是个女生怎么办?我们毫无理由地认定夏虹是一个男孩子。
我们决定考虑一个晚上,再确定一个方案,然后发出回信。不料,第二天一早我又收到了夏虹的信。
天平同学:
X号下午2点钟,京门电影院门口,有一个人手里拿一本《青春》杂志。这个人就是我。如果你打算赴约的话,不必回信。
夏虹
看来夏虹倒是一个有趣的家伙。
我和康儿又在“佛得角”见了面。
我说:“看,人家这个方案很有劲。他看警匪片一定不少。”
康儿说:“怕是爱情片看多了吧?”康儿是随口说的,可他还真提醒了我们。
我们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如果夏虹是个女的呢?这个问题比较麻烦,比较严重。
康儿说:“没关系,我陪着你。”陪着也不去,康儿会笑话我。
康儿浪声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懂不懂?”
我捅了他一拳:“奇谈怪论。”
康儿说:“什么奇谈怪论?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懂不懂?”
我说:“那你去好了。你去不去?”
康儿镇定自若若:“你不去,我去。你可别后悔。”我以为他在开玩笑。
可康儿是认真的。他说:“告诉你吧,不为别的,我只想在我妹妹冬青面前争口气。”
“争什么气?”
“她断定没有女同学和我Party。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可不爱听这些:“你真冒名顶替?”
康儿说:“没什么,向你学的。你不是冒了我郑康儿的大名投稿应征文吗?《秋风里的爬山虎》,鬼知道写的什么。你冒我名,我冒你名,各人冒一次,我们两清,懂不懂?”
懂个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