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书店派了一辆车来拉走了妈妈的《纯情》。
经理没来,随车的是两个小伙子,我估计经理挑选这两个壮小伙子来,是让他们兼做搬运工的。可我爸爸把他俩尊为上宾,又是搬椅子调电风扇,又是递香烟泡茶,还命我跑步去巷子口买冷饮。
他自己则在楼梯上窜上窜下地搬书。等我买冷饮回来,他已是大汗淋漓不成样子了。
装好车,小青年要走,爸爸还死活塞给他们一人一盒香烟,那副低声下气、感激涕零的样子简直气人。
车子开走了。爸爸松了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唠叨着:“好了,好了……”
爸爸这种反常的、不必要的讨好,恰恰说明他不会讨好人。他连讨好的对象也认不准。
我本该为妈妈高兴,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一种冷冷的悲哀袭上心头。
就在这天傍晚,我收到了乡下表舅舅从气窗里投进来的一封信。
信封里还有一叠崭新的人民币。
天平:
你介绍的业务已经完成。这222元钱是按规定付给你的介绍金。草皮公司是合作企业,不是我个人的,所以你不必客气。以后有类似的绿化业务,还请提供信息。
我来菜园子,你家里没人,急着赶回乡下,就留个条吧。
表舅舅条
读完字条,我目眩良久才记起“业务”是怎么回事。那天在十里亭听六伯叨念烈士陵园要突击铺草坪的事,我记起乡下表舅舅曾经说起他们村的草皮公司,就写了封信给表舅舅。想不到事情还真办成了。更想不到,我写了几行字的一封信,就轻而易举地得了222元钱。
222元!这是我这辈子挣的第一笔钱。这是真的吗?
一点不假,巨款在握。
再研究表舅舅的条子。值得重视的是“按规定付给”这五个字。不是200元,也不是220元,而是222元,说明这是按一个什么百分率计算出来的。
既是有规定,这笔钱就真是堂而皇之的了。虽然这么想,我内心总还是不踏实,急着想把这事告诉爸爸。
爸爸出门去送交刻好的蜡纸,不在家。
十分钟之后,我取消了把此事告诉爸爸的决定。我注意到了爸爸书桌上的那块刻字钢板。这块快磨平了的直纹钢板,显得那样的苍老疲惫!在这块钢板上磨钝了多少铁笔尖?不知道。难道不可以把那些笔尖看作是我爸爸的生命吗?一种悲壮的苍凉的情绪涌上心头。
从爸爸房间出来时,我脑子里在构思着一个花钱计划。我准备给爸爸买一点什么奢侈品。买什么呢?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简易天文望远镜。不过,不行——再简单的天文望远镜也值千元以上。那么买什么呢?除了天文望远镜,我再也想不出爸爸需要的东西了。
爸爸需要的太少了。我有点感动,有点心酸。康儿就在此时走进了我家大门:“哈哈!在深刻什么?”
一见这个花钱的小祖宗,我就有了花钱的计划。
我说:“走,上街,我请客!”
康儿说:“去奥林?”
奥林是一家中档咖啡屋。康儿在那儿请过我几次客。
我不想把这笔钱的事告诉康儿,大概是怕他笑话我土老帽发财,也可能是我并未真心接受这笔横财。
“走吧。”我说。
康儿说:“急什么。大清早去奥林?我先告诉你一条消息——拉拉出现了!”
“真的?”
“骗你这个,傻吧。”
我站起来通过窗子向苗圃张望。拉拉是和苗圃在一起的。康儿说:“拉拉死了。出现的只是它的皮。我认得拉拉的皮。那皮钉在废品收购站的一块木板上,好可怜。听废品站
那老头说,卖狗皮的是一个乡下青年。”我说:“那青年有文身是不是?”康儿摇摇头。
我说:“一定是那个建筑工地上叫花狗的家伙。他不是用水龙头喷过桑堤的吗?你再问问那个老头。”“那家伙穿着衣服,怎么看得出文身呢?”
这么说着说着,我们已经断定了杀狗的凶手,是那个外号叫“花狗”的建筑工人。我们不想把狗皮的事告诉桑堤。说老实话,我们对拉拉的事已经淡漠了,不想再纠缠下去了。
拉拉毕竟只是一条狗,和我们也没什么感情。我们希望出现一点新鲜有趣的事。拉拉的失踪已经不再新鲜。
新鲜的事真的就发生了。
为了招待新华书店来人,爸爸让我买回两瓶可乐,其中一瓶还原封站在桌子上。我想把这一瓶打开招待康儿,却被康儿尖叫着夺了过去。
那未开封的饮料里,有一个意外的情节——瓶里悬浮着一个固体!
“看,明明是一根橡皮筋!”康儿两眼放光。
我说:“哎呀,倒霉透了!不成,我得去调一瓶。”
康儿踩足道:“你啊,别土老帽了。你要发财了,懂不懂?”
我一下子领悟过来:对呀!这一瓶东西对可乐公司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将被“将”一军!
康儿还真有点头脑。
康儿手舞足蹈地推测着这瓶可乐引起的各种后果。
可惜这瓶东西不是可口可乐,而是千事可乐。如果是闻名全球的可口可乐,那将会轰动半个地球。
康儿眉飞色舞地逼问着我:“鞠天平,你到底想出名还是想发财?你可以选择。”
“你别玄了吧,幻想家。”
“这不是玩笑,你严肃一点好不好。要出名你就向新闻界来个大曝光。想发财就和可乐公司来个私下了结。当然要他们付现钞,要现钞,不要支票,懂不懂?我们先要估计一下那个公司的承受能力……”
这家伙头发蓬乱,简直成了战争狂人。
我以为出这种名和获诺贝尔、获奥斯卡的出名不一样,所以决定收下些钞票算了。
麻烦的是怎么来实施这个发财方案。
不久前我看过一部美国片,讲的就是某飞机公司雇职业杀手,追杀一个工程师的故事。那个工程师发现了这家公司生产的飞机的重大质量问题。这个质量问题,已经使几架飞机罹难。
问题没那么轻巧。
康儿从我的小房间走到阳台上,又从阳台上走进小房间,活像被困的日军司令官。
事实上,我们已经一筹莫展。
“我爸爸会有办法的。”康儿说。他终于放弃了司令官的权力。
他很累地躺倒在我的床上,又触了电似的跳了起来。
“不好,过时间了!”他叫道。
“什么时间?”
“两点。约会。”
“什么约会?”
“夏虹,京门电影院门口,《青春》杂志。”
我终于想起来了。康儿冲下楼梯,冲出大门,骑车而去。
想不到他真的冒名顶替去赴约了。
当然,我并没把康儿的举动看得多严重。他不过是要在他妹妹面前显摆显摆。
那个厉害的冬青一定挖苦过康儿。作为妹妹,那是不应该的。康儿长得矮不应当由他自己负责。这种错误谁也负责不了是不是?
20分钟后康儿回来了。他用在路上的时间就得十几分钟。
这么说,约会并未成功。谢天谢地。
他神秘兮兮地说:“天平,有一个秘密已被我发现了。我暂时不告诉你。”
我当然不受他调遣。
后来,我才知道,康儿真的发现了一个与我有关的秘密。这件事我以后会讲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