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用“冷淡”这个词,那么我爸爸对康儿至少不够热情。
这一点,康儿有所感觉,大概一直伺机要改变我爸爸的态度。
他终于等到了一个好机会。
康儿一进门就举着一本红色的小册子摇着,兴高采烈地宣告:“赢了!赢了!看,这是奖证!文章得奖啦!”
他说得零乱,我爸爸以为我得奖了,赶忙从房间里走出来。
郑康儿同学:
你的散文《秋风里的爬山虎》荣获芳草地征文一等奖。特发此证,以资鼓励。
《少年文艺》编辑部
真是一个好消息。
“VeryGood!”我怪吼一声,抱着康儿打了几个转。虽然奖证上没我的名字,但我明白是我赢了。那是我的作品,我的水平。
爸爸拿过奖证,验明正身,拍拍康儿的肩膀。爸爸在这一瞬间从根本上改变了对康儿的看法。他就看重这些。
爸爸:“天平,你呢?”
我耸耸肩:“我没应征。”
爸爸不死心:“你不是每次都应征的吗?得过二等奖。”
我:“江郎才尽啦。”
康儿:“天平要是应征,那我只好拿二等奖了。”说着朝我挤挤眼睛。
爸爸有点沮丧,把奖证还给康儿时,他再次称赞了康儿:“不错,不错,原来你是不错的。”
嗨!这算什么意思?他总以为暴发户的儿子,必定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康儿得寸进尺,说:“听说得奖作品要汇编成书的。我爸说他要买1000本送人。”顿一顿,他又说:“叔叔,新华书店来拿书了吗?就是那本《纯情》。”我立刻心生疑窦:他怎么知道这个?
我爸说:“来拿书了。听说是建筑公司和农校要成批买这本书。”
康儿轻轻说:“我爸赞助过建筑公司和农校。”
我爸一愣:“什么?是你爸爸……”
康儿笑嘻嘻地默认。
新华书店退书是我告诉康儿的,没想到他来这个动作。没等我做出反应,康儿说:“哎呀,我说漏嘴了。我爸爸一再关照我不好讲的。”他搔着头皮,懊悔不及的样子。
我还能讲什么呢?
康儿还没完:“天平、叔叔,你们千万别在我爸爸那儿提起这件事,要不我就惨了。”
我爸颓然坐在椅子里,让电风扇定向他。电扇咕咕咕地叫得难听。
爸爸关了电扇,努力笑笑:“你爸,其实是不必这样的。书嘛,我们有办法处理的。”
康儿安慰道:“没什么的。我爸和这两个单位常有往来的,出门靠朋友嘛,朋友帮助朋友,天经地义的,现在都是这样的。”
应当说,康儿的这一安慰还是有效的,连我也似乎获得了心理上的平衡。
这一幕,康儿简直做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我如今还怀疑这是他爸爸预先设计好的。
接下去的一幕是康儿爸爸的登门邀客。
他把一辆小面包车停在我家门口,邀请我们全家去“黑森林”共进晚餐,说一是补谢我对康儿的“救命之恩”,二是庆贺康儿的获奖。
我看出我爸爸挺为难。我看出我爸因为“《纯情》事件”,在郑家面前有了一种心理弱势。
“心理弱势”这个词我常在妈妈的创作谈里看到。
我敢肯定,如果妈妈在家,下边的故事会大不相同。
爸爸说:“天平,我们只能去了,是不是?”说这话时,他一脸的无奈,一口的苦涩,就像刚刚在卖国条约上签了字。
“黑森林”是一个三星级宾馆,我和爸爸还是首次涉足。
大玻璃门在我们面前自动打开。穿红制服的门卫浅浅笑着,微微颔首表示欢迎。
爸爸故意落后一点,让康儿的爸爸走在前头。
走进门,就像从盛夏一步跨进了深秋。
总服务台那儿的墙上并排挂着十只标明不同时间的钟:华盛顿、东京、巴黎、莫斯科……
在这里,节令和时间被忽视、被嘲弄。
墨绿色的地毯铺成一些条状,尽量裸出大理石地表。人在这里都尽量装出有教养的模样,走起路来悄没声息,像皇宫里的波斯猫。
我们一行四人在地毯上庄严地走,似乎要去拜见一个伯爵。
我和康儿落后一点,好说说话。
我:“康儿,想一想,在这里一代一代活下去,人会进化成什么样子?”
康儿:“你先说。一对一。”
我:“不会出汗。”
康儿:“不会流泪。”
我:“怎么不会流泪?”
康儿:“那我换一下,没有膝盖。”
我:“那怎么上楼梯?”
康儿:“有电梯。该你说了,一比二。”
我:“人的脚进化成溜冰鞋那样,有轮子。”康儿开心地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过道里被地毯、大理石,还有石棉顶幔,歪曲成一种怪诞的嚣声。
康儿赶忙止笑,走了几步,忽然扯住我,鬼头鬼脑地说:“听着,我要放屁了。”
可惜是个哑弹。
康儿:“对了,人将不会放屁、放响屁。”
这家伙又不正经了。
到餐厅了。这一厅叫“蓝厅”。
餐厅不大,只有不多几个桌子。圆桌配着古拙的高背皮椅,米色的镂花窗帘一直垂到地毯上,看不到一盏灯,光是从蓝色的天幔散射下来的,是那种柔和、似乎带一点冰薄荷味的宝蓝色的光。人走进这种光线,会有沐浴着深秋的月光的联想。
康儿爸爸说:“我是第一次来这儿。”是要安慰我们吗?
请坐,请坐。都坐下了。
有了轻轻的音乐,是理查德·克莱德曼。我说:“是《梦中的鸟》?”爸爸说:“不,是《秋日私语》。”我爸坐高背椅特优雅。
康儿爸爸不断摸他的领带,不知是不习惯还是不放心。康儿咕哝:“我不喜欢这儿,阴森森的。”大概服务员听到了,灯光慢慢亮堂起来。
我觉得我们像在舞台上演戏。滑稽。康儿熟练地开了一个青啤易拉罐。
康儿爸爸说:“康儿,这得问问鞠老师。”
我爸爸说:“只一杯,好不好?”
康儿爸爸说:“那好。”服务员为两个大人上了酒。那酒红得明丽,杯口上卡着一片柠檬。
康儿说:“路易十三。”这酒名在翻译小说里接触过。隐隐听到杯里的冰块在红玛瑙般的液体里,发出细细碎碎的微响。后来我知道,这么大半杯酒值50多元。当时我很有底气的,因为我口袋里装着那222元。
康儿爸爸拿起酒杯来。
我爸说:“人齐了吗?”意思是不介意再等一会儿。
康儿说:“我妹妹感冒了,我妈陪着她,都不来了。”康儿爸爸就来了一篇俗气的祝酒词。“救命恩人”这个词听起来陌生可笑。那个小池塘因为长了好多水草看起来有点恐怖,其实往池中央一站也没不到脖子。康儿夸张他的遇险是为了“粘”我——北京人称“瓷”。我还真给他粘上了。
我爸爸向康儿父子敬酒,当然是祝贺康儿得奖:“康儿,我向你祝贺。听说这次征文应征稿6000份,得一等奖难能可贵。我想这是你人生道路上的一块里程碑,一个新起点,希望你再接再厉,取得更大成绩……”
也是一篇八股文。康儿爸爸又说:“今天很高兴。唯一遗憾的是范老师不在家。范老师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作家。鞠老师,我这个儿子如果将来也能当个作家,那我郑大根当牛做马也甘心。今天,只是谢天平的救命之恩。隔一天,等范老师回来了,我再办一桌拜师酒,让康儿拜你们夫妻为师!”
我爸赶忙谦虚,掉头又谆谆教导我要向康儿好好学学,迎头赶上云云。
康儿听说要他拜师学当作家,脸就发僵了。
他最头疼的就是写作文。他的屁股在椅子上不安地挪动,舌头乱舔着嘴唇。我看出他有“招供”的动机,赶忙用膝盖撞撞他的膝盖,低声说:“别忘了‘佛得角’。”
他说:“还是、还是……”
我急了,在他腿上捏了一下,说:“走,陪我小个便去。”
康儿知道我有话说,跟我到了盥洗间。
我说:“你小子别叛变。”
康儿说:“我是揭露,不,披露真相,懂不懂?”
“在‘佛得角’你怎么说的?你可得一诺千金。”
“什么叫‘一诺千金’?”
“就是说话要算数,要不就是女人。”
康儿叹口气,就小便。
他没表态,我不放心,追问:“到底怎样?说!”
康儿嬉皮笑脸,说:“我这不是在说吗?女人小便多麻烦。”行了。我觉得嬉皮笑脸时的康儿才是真实的。
走出盥洗间了,康儿还问我:“什么叫‘一诺千金’?”真是天晓得,那篇获奖作文里用了这个成语。他看都没看过那文章。妈妈的鬼康儿!
一个小时之后,我和康儿徜徉在月光下的大街上了。我觉得有一点醉意。这很奇怪,那一小杯啤酒是根本不可能带来这种感觉的。
康儿说:“我只是要敲我爸爸一顿饭。我明天就告诉他——那不是我的文章。”
我一把抓住他肩头:“你这人怎么了!还要耍赖?”
康儿摇了摇身体:“你紧张什么?开个玩笑不可以吗?我常和爸爸开玩笑的。我才不要什么奖呢,懂不懂?我不要。”
我说:“我也不要它,懂不懂!”
康儿说:“我不管,反正那鬼文章是你写的。我可不想欠你这种债。”
我说:“啥债?就算玩了一次电子游戏机吧,玩过了就完了,以后我们谁也别提起这个事了,谁提谁不是人。”
康儿说:“好吧。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得阻止你爸妈收我当什么作家徒弟。”
“一言为定。”
我们击掌为信。我妈妈不会像我爸爸这么稀里糊涂的。
有一次,一位什么领导领着孙子来投我妈妈的师,妈妈回了他。妈妈说:“作家是无法培养的。”
一会儿,康儿叹了口气:“唉,如果那文章真是我写的,那多好啊。”
我说:“喂!你怎么又提这事了!”
康儿吐了吐舌头。
“行了,我们得分手了。”
“等一等。”
“干什么?”
“你怎么不问问那个小秘密?”
“什么?”
“电影院门口的约会。”
“怎么的?见到人了吗?”
“见到了,是个女生。”
“哈!所以你选择回来了?”“她约的是你。懂不懂?”
“是你自愿冒名顶替的。她说什么?叫你鞠天平了是不是?”
“不,我没走过去就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她比我长得高。”康儿说这话时悲伤得要命,头发蓬乱,活像香港电视片里的小丑。
我觉得这很无聊。
“再见。”我说,又打了一声呼哨表示烦腻或不值一提,就走。
康儿跑过来拦住我:“再说说话,可以吗?”
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忍不住要笑出声了:“你这家伙多烦人。”
路灯把我们的身影慢慢拉长又慢慢缩短。偶尔有自行车经过,响起空落落的铃声。
我说:“怎么不说话了?”
康儿说:“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想对你说,我真羡慕你。”“羡慕我?哈!”
“比如说,你有一个当作家的妈妈。”
“那好,你有一个当财神爷的爸爸。一比一平。”
“你能写好文章。”
“你不是得一等奖了吗?”
“嗨!你又提起了!”
“噢,对了,不提这个了。那我说,你有个妹妹,我没有。二比二平。”
我不该提起冬青。他的情绪下去了,简直是沮丧。
“好了,不说这个了。”我说。
“……”
“讲这些没意思。一个人就是一个小世界,不好比。”我说的是我妈散文里的句子。
“我拐弯了。”他说。
我目送他走进了一条小巷子,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他。我一直以为他整天乐呵呵的,没什么头脑。我觉得我在内心里并没有平等待他,总以为自己有着某种优越。
爸爸早到家了。他在等我。
我一进门,爸爸就一本正经地把我叫到他房里去。
爸爸说:“康儿爸爸赞助农校买书的事,不要告诉你妈,好不好?”
我说:“这有什么严重的?现在流行这个。”
爸爸说:“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的。不管怎么说,不告诉她比告诉她要好,对不对?”
我不想坚持。这无所谓。
当我躺在床上,静下心来时,我忽然有点心酸。不为别的,只为《秋风里的爬山虎》。
它是我的“风筝”。我把别人的名字写在“风筝”上,放飞了它,可它回来了。那“风筝”说:“天平,我是你的风筝啊,你怎么不要我了?”
我挥挥手:“不提了,不提了。”有一只蚊虫嗡嗡地飞过上空。我开亮电灯,用了将近半个小时才追捕到了那个入侵者。子夜时分,我被雷声惊醒。
我在起床关窗时,看见了那条久未出现的蛇,那时正好有一个闪电照亮了阳台。
隔着绿纱窗,又是闪电的冷光,那黄蛇的颜色看上去成了一种带一点绿幽幽的白色。
那蛇一转眼就不见了。
风雨中的苗圃黑黝黝的,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有一只蛙在水塘那儿很惨烈、很绝望地呼救。它很可能是被那条蛇咬住了。
世界忽然变得神秘莫测。我的内心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屋子里那把躺椅在嘎嘎地响,就像上头坐着一个人。我悄悄抬头看躺椅——那上头什么也没有。倒是床底下有簌簌
的响动。是黄蛇吗?
我开亮了所有的电灯,盘腿坐在床上。
楼下传来爸爸的声音:“天平,关窗了吗?”爸爸的声音一下子松懈了我无端绷紧的神经。我应了爸爸,心里踏实了。
我对着镜子里的我,在心里说:喂,你还是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