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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淋淋的背脊
作者:金曾豪 时间:2020-02-14 04:45 字数:5224 字

我听到鸟鸣了,可是我不睁开眼睛。

夏天雨后的清晨,有一种难得的凉快。我伸展四肢,让身体尽量多地接触凉凉的篾席。我的脸贴着枕头,呼吸着蒲草的清纯的气息。这个蒲草编的枕头是妈妈新买的,是极淡的嫩绿色,触着脸颊让人有一种亲切感,使人想起白洋淀。

一只鸟叫着,一声、一声,很生疏,很小心,似乎在做什么练习。我就猜这鸟还年轻,大概是今年春天来到这个世界的。

除了少数几种,鸟总是给人乐观、勤劳、自由自在的形象。如果说鱼的世界是哑的世界,昆虫的世界是黑暗的世界,那么鸟的世界是阳光和歌唱的世界。

鸟是太阳的崇拜者。它们早起,为了观看日出。到了傍晚,又虔诚地聚集在树梢,看落日在地平线那儿缓缓下降……

我放纵着思想,不愿睁开眼睛。

我尽情地体会这个美妙的早晨之后,又细细地回味起刚刚逝去的一个美丽的梦。

那是一个毫无逻辑的梦。好像在十里亭,有一个打着白伞的人在古老的石桥上走。河水是白的,雾一般地流淌。有一些樱桃被遗落在桥面上。打白伞的人赤着脚走路,一次也没有踩到樱桃。虽看不见伞和赤脚之外的一切部位,可我知道这个人是康儿或者冬青。我也脱了鞋子,石板很凉快……

然后我就听见了鸟鸣,然后我明白我刚才经历的是一个梦。

鸟已经完成了练习曲,现在啭鸣得非常圆润、熟练。

这张床很好,这个小房间很好,这个家很好,这个世界很好。

那个烦躁的夜,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而不是昨天。昨晚的烦躁、沮丧显得完全没有理由。

妈妈的《纯情》里有一段精彩的话:年轻人天然有一种从身体排除污垢,从思想排除苦闷的力量,正像天鹅羽毛之洁白,并非由于洗濯的缘故。

如果把这段话写在泰戈尔的《飞鸟集》里,也属华彩段落了。看来我妈妈是一流的作家。

我睁开了眼睛。房间里的光线不像预想的那么明亮,是闭着窗帘的缘故。

我哼了一声,表示对昨晚的那个天平的嘲笑。

十秒钟之后,我已经在阳台上了。昨晚上那条胖胖的黄蛇曾光临过阳台。这一次它没有换下外套。

经过昨晚的风雨,苗圃里的大大小小的树木,好像倦了似的还未醒来。这么想象着它们,我觉得听到了细微的鼾声。

植物确实是有呼吸的。走进树林,人就会感觉到它们的呼吸。

我深吸一口气,等不及呼完,又深吸一口。纯净、清新的空气混合着新叶的芬芳和老叶的辛涩,一丝一丝凉凉地充盈我的肺叶。我觉得我的胸腔扩张了不少,而我的肌肉有点

儿“饥饿”。我很想打个虎跳或者来个飞腿什么的。

我一骗腿儿出了栏杆,想从樟树上溜下苗圃去。不料,刚触到树干,就被淋了一脸一背的冰凉的宿雨。我快活地叫了一声,想到自己还光着上身呢,就赶紧回到屋里去穿衣裳。

阳台前的一樟一枫轻轻地动荡着枝叶,像在喁喁絮语。可能是在嘲笑我昨夜的脆弱和凄惶,也可能只是在娓娓谈心。这两棵树肯定是一对好朋友,而且我一开始就凭直觉认定樟是男生,枫是女生。

我说过,植物的感觉是一种无须分别五官的“统觉”。但是植物之间,比如一棵树和另一棵树有没有交流,怎样交流的呢?还有,树有脑子吗?如果有,又在什么部位?

想想这许多问题,我们会觉得树挺神秘。觉得神秘是因为我们对它们的了解太少、太肤浅。

【鞠氏猜想A—40号】

树与树之间的“交谈”可能是运用旗语一类的形式进行的。落叶的树在冬天就无法交谈了。它们得缄默整整一个冬天,所以树在冬天里总显得闷闷不乐。

鸟有可能听得懂树的一部分“话”。至少有一种鸟能听得懂树的话——那就是和树干最亲近的啄木鸟。除了清晨,啄木鸟几乎整天在树干上摆出那种怪不舒服的姿势,恪尽树医生的职责。

有些树看上去表面光洁、健硕,其实树心里已虫螨丛生。

啄木鸟笃笃地向树叩问,然后侧耳倾听。

树就向啄木鸟诉说病况,甚至指出蛀蚀的部位。树可能是用树汁流动发出的微响来“说话”的。啄木鸟经过千百年的努力已经破译了树的密码。

我知道这个猜想比较脆弱。这个世界动植物学家太少,而猎人和樵夫又总是太多。

我下楼去洗涮。未下完楼梯,我就看见了爸爸,他背对着我坐在桌前,赤裸的背深深前倾。

他在刻钢板。

“粥烧好了,凉一凉再吃。”他说着,却没有停止他的工作。

这么一个美好的早晨和这种枯燥的活儿实在格格不入。

看到爸爸的背脊,我灵动的思维立刻僵硬了,走下楼梯就像从云间走到了尘间。

我有点懊丧,夸张地打个哈欠,有意让拖鞋在地面上摩擦出声音,懒散地走进卫生间。

洗涮之后,我照例在卫生间操练一会儿吹水泡。经过这些日子的练习,我的水泡已经吹得有个样子了。几天前,我找到了换气的窍门。有了这个窍门就有了登堂入室的钥匙,一扇扇门就向我敞开了。

别指望我会把窍门写出来。事实上,大部分的窍门是很难用语言传授的。那天在十里亭,阿麦反复对康儿说他的“十六字真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熟能生巧,巧能通神。

阿麦说他拉钢锯是无师自通。插队时他当修船匠的下手,闲了就玩锯子,玩着玩着就玩出了名堂。锯、弓、手、腿不知怎么一配合,就把需要的音符配合出来了。可惜,这个世界上早已有了钢锯琴这种乐器了。

吃早饭时我想到了要去烈士陵园找六伯。我自信达到了六伯的吹水泡要求了。

烈士陵园在城郊,不远,但那是个庄严肃穆的地方,我们每年清明节去一次,平时是不敢贸然进去的。

十里青山半入城。那儿是山和城交接的处所。山不高,却强壮,那么多青藤古树也未能完全遮掩山的胸膛——好一壁钢灰色的崖!

就在这山的胸膛前耸立着一座洁白的阳澄湖抗日烈士纪念碑。

走进大门,再登上64级台阶,就到了一片高高的开阔地。纪念碑就耸立在这片开阔地的中央。

当我和康儿登上开阔地时,一个意外的景象一下子把我们镇住了。

碎石地坪不见了,代之以一片绿色的草地!

我和康儿欢呼一声,同时中弹似的扑倒在草地上,滚啊,喊啊。

这时,我们听见了六伯在远处喊着什么。

我们急忙爬起来,想到新铺的草坪可能经不起碾压。在大暑天移栽草坪是反常规的,可我那位乡下的表舅舅说他有带厚土移栽的绝活。看来他这一手技术的效果不差。那些青草看上去活得挺轻松愉快,很有激情。

六伯背着手走来,笑呵呵的,又有生机盎然的草地作背景,他显得年轻了不少。

六伯:“看,这草坪毛毯似的十分喜人。我刚才翻开土,看见草根已游动了。你那表舅舅真有两下子。对了,老天爷也是帮忙的,不是打个云阵,就是来个雨阵。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透雨,这些小草享了福了。看看,它们多滋润、多精神……”康儿:“六爷爷你别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我就留下来当根草算了。”六伯:“嗨,这不是一般的草。天鹅绒!”

康儿:“知道,知道,天鹅湖边的特产,比东北三宝乌拉草还高档,还精品。”

六伯:“天鹅湖?是我们中国的?”

康儿:“是苏联的。”六伯点点头,怕是信了。

我说:“六伯,他油嘴呢,你别信他。”

康儿说:“你不信就去查地图好了。”

六伯冷不丁来一句:“别争了。其实天涯何处无芳草。”

康儿一惊:“六伯,原来你是好学问。”

六伯说:“我肚子里有七七四十九首唐诗,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

康儿说:“不还有五脏六腑吗?”

六伯开心地刮了康儿一个鼻子,说:“小子,你的钢锯琴学得怎样了?阿麦收下你了吗?”

康儿说:“先人后己,我得帮天平先进了你的山门,再去投奔阿麦。”

六伯说:“天平,怎样?”

我说:“今天来就是让你考我的。”

康儿学着卖狗皮膏的口吻:“对了对了,信不信哈,当场试验哈。”

六伯笑得弥陀佛似的:“你这个康儿真是个人参娃娃。”

这话费解。

康儿捏捏自己的手臂:“嗨,我怎么成了人参娃娃啦?”

六伯说:“和你在一起,人快活,笑口常开。人快活了就长生不老,好比吃了人参一个样。”

康儿说:“天平,你帮帮忙别把这绰号传出去。要不人家会把我切成片吃了。”

哈哈哈!

六伯和康儿在一起,就跟说相声似的逗。

六伯说:“天平,你别紧张,我们先不吹水泡,我领你们去看一件东西——不对,那不能称东西,得称作品。”

原来是一座汉白玉大型群雕:一个郭建光式的新四军形象,一个是阿庆嫂式的大嫂形象,还有一个是水乡少年的形象。

就因为少年手中打着一把桨,整个作品就“动”了起来,使人想起了船,想起了风浪,想起了那个风浪迭起的艰苦而壮丽的岁月……

这座雕塑刚从南京运到,暂时放在纪念馆后头的院子里。这座石雕以后会移到草坪,在秋天举行反法西斯斗争胜利纪念活动时,进行隆重的揭幕仪式。那片草坪几乎就是为了这石雕而配置的。

我们仰视塑像,小心地呼吸。地球仿佛在倒转。

六伯微眯的双眼一片迷离。六伯必定比我们想到的更多,更“稠”。

我们默默地仰视了好久。

还是我先开了口:“六伯,阿麦在十里亭讲过你和阿网的故事。我老觉得这个打桨少年就是阿网。”

六伯很看重我的这个感觉,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臂,兴奋地说:“哦,你这么想啊!”

回办公室的路上,六伯又说:“天平,我也一样,第一眼看到这石雕,我就认定那就是阿网。”

康儿说:“六伯,还有阿网的故事吗?”下边几个小故事就是六伯在办公室里讲的。

第一个故事。

那年,盐铁河附近的白宕村有座炮楼,驻着一个排的伪军。领头的是个独眼龙,恶得要命,老百姓背地里叫他“地鞭灰”。

“地鞭灰”是一种毒蛇。武工队决定治他一下。不过,当时武工队成立不久,枪少力薄,当然得用计谋才行。

一天夜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几个武工队员把好多活鲤鱼倒进一条河滨。这条河滨是通碉堡附近的一个水塘的。

第二天一早,六伯和阿网等几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在水塘里摸鱼,隔一会儿就弄上一条大鱼来,叫人看了手痒眼馋。

伪军正在塘边的禾场上出操。那天独眼龙不在,由一个叫白排长的人带头。白排长见鱼眼红,就把孩子赶上岸来,下令叫伪军下塘去摸鱼。

武工队就在这当儿突然出现,伪军们的枪都让男孩子们抱走了。唯一佩着驳壳枪的白排长也不敢造次,乖乖地举起了手。

整个行动没放一枪,干净利落。炮楼很安静。武工队员们换上伪军服装,单等独眼龙从城里回来,来一个守株待兔。

可惜,泄密了。到现在也没弄清怎么泄的密。第二个故事。

自从吃了大亏,独眼龙更加狡猾。任何人不准走近炮楼,更谈不上进炮楼了。晚上还上双岗。

阿网给武工队长出了一个计策,队长听了连声叫妙。

每到黄昏,在炮楼上站岗的伪军,就根据风向在炮楼外边和禾场上,生起艾蒿堆来驱赶蚊虫。阿网就是要利用蚊烟堆。

逮黄鼬、狗獾常用药烟熏洞的办法。阿网知道药的配法:五味子、硫黄、五毒粉……

黄昏,武工队让给炮楼送西瓜的人,把药包偷偷投入蚊烟堆里。一会儿药起了作用,站岗的伪军就迷倒了。

武工队得以接近炮楼,炸开了大门……

六伯的这一类小故事不少。我猜想他已经作了传奇化的处理。故事里出现了不少有名有姓的少年,阿网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可我只记住了阿网,而且把其他少年的事迹,一股脑儿地转移到了阿网身上。我想,这帮子水乡少年是应该有一个代表人物的。

我后来知道康儿也是这么记的。怪。

听了这些小故事之后,吹水泡学口哨这些事,忽然变得不再重要。

当然,水泡还是吹了一下。六伯说:“不错,过关了。”

我说:“六伯,那你收下我学口哨啦?”

六伯说:“我实话对你说吧,你现在已经出师了。”他显出得意的样子,仿佛我中了他的妙计。

康儿说:“天平,拜师要办拜师酒的,哪能只凭一句话哩?”六伯笑道:“你这家伙又歪缠了。我说的是真话。学木匠学点啥?你锯得出直线,刨得出平面,凿得准榫眼,就说明你有基本功了。这就够了。以后你就能做各种各样的木器了。哪里需要桌子椅子一件件去死学的?吹口哨更是如此,有那么一道气息在你口里,要怎么吹就怎么吹吧。”

他说得有理。

临走时,我和康儿又去看了一会儿那雕像。

有了六伯那些活灵灵的故事,我们觉得很熟悉“阿网”了。阿网清瘦的脸上带着一抹高高兴兴的笑意,大眼睛里透出一种机敏和狡黠。他高卷裤腿,小腿上粘着一片水草叶子。我伸手去摸了摸那片小草叶。很凉。

这片小草叶子是雕刻家的精心设计。从这片水草,你可以联想出许许多多的故事来。也许他刚刚摸过鱼虾、挖过芦根,也许他刚泅水给武工队送来了情报……

离别“阿网”,我们走到了大草坪。

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串问题来:表舅舅因为这草坪赚了多少钱呢?222元是百分之几呢?哎呀,我真能凭写封信就得到222元钱吗?……

我觉得后脑上接到了“阿网”投来的询问的目光。

和“阿网”比比,我觉得自己像蚱蜢一样下流。嗨!天平,你为222元钱变成害虫是太不值得了。

走到陵园大门口,我就开始盘算着怎么处理222元钱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和康儿分手之后,我拐个弯去了“佛得角”,想在那儿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钻过冬青墙,我一眼就看见半月形平台上赫然盘踞着一堆大便。是哪一个缺德鬼干的!妈妈的!

我赶忙掩鼻退出。在这个绿荫婆娑的地方拉屎,对它不啻是一种野蛮的亵渎!

这一来,我的情绪就恶劣起来。现在回想,这堆大便的出现,简直有着某种神秘的象征意义。

在回家的路上,我遇上了一个撑着双拐的青年。看上去他很虚弱,神情灰暗,吃过千辛万苦的样子。两根裤管在风里伤心地飘荡,不时显出假肢的可怕的轮廓。

我决定回家把222元钱取来,送给这个需要帮助的残疾青年。

可是,当我推开家门时,我一下子又推翻了这个决定——推开家门,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爸爸那汗淋淋的背脊。他还趴在那里刻蜡纸。

我定格在门框里,连呼吸也停止了。

爸爸回过头来,对我呆若木鸡的样子研究了一番,然后用外国电影里常有的台词说:“你,你不要紧吧?”

我当然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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