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堤对他妈说他回大林村去了，在黑马家做客。当然，事情并不这么简单。那些日子，他正在实施一项伟大的工程。

我必须先讲一个流传在盐铁河一带的传说。盐铁河是连接长江和太湖的一条河。这里有江的传说、湖的传说，还有海的传说。

其中有一个金钉的传说。

相传老年间打造下湖下江的大船时，必得在船上钉一枚金子制成的钉。

没金钉的船镇不住江妖湖怪，人一走神就会翻船。当然，金钉所在的部位，只有船老大一个人知道。

一次，一条全村合份子打造的新船下水了。这条新船第一次下太湖就遇上风浪没再回来。船沉了，人死了，唯一生还的恰恰是这条船上的老大。

村上哀声四起，一天里就多了十几个衣冠坟。

这么大、这么结实的新船，怎么第一次下湖就出事呢？有许多比它小比它单薄的船，不都有惊无险地回来了吗？人们怀疑船老大昧了良心，把金钉私吞了。钉金钉时只有老大在场，别人是不能走近的，谁知道他钉了没钉？

大灾难中的幸运常常会招致怀疑。大灾难中的幸运有时简直是一种耻辱。

船老大本来就感到了耻辱，当他风闻到村人的猜疑后，简直就不想活下去了。但是，他并没有去死。他含着屈辱的泪，在众人的侧视中活了下来。

他没有成家，孤苦无援地活着，拼死拼活地当苦力挣钱。这么过去了几十年，他终于积攒起了一大笔钱。用这笔钱，他雇人千难万难地把那艘沉没的大船打捞了起来。

当着全村人的面，他把船骸付之一炬，然后让人在灰烬中寻找那枚金钉。

金钉出现了。老大终于洗刷了他的不白之冤。老大向太湖拜了几拜，把金钉刺进了自己的心窝……

听了这个故事，你可能会猜到桑堤在干什么了。不错，桑堤想得到一枚金钉。

一年之前，桑堤还没离开大林村。一次他去河滩挖野荸荠时，偶然发现了一条被河泥淹没的大船。他没有告诉父母。当时即使有一座金山，也会被父亲押上赌桌输掉。

在看到虎皮的那天晚上，桑堤决定去开挖沉船。他想来想去只有得到金钉，才可能得到大笔的钱，才能把虎皮从皮匠手里赎回来。

虎皮是桑家的传家宝啊！他对金钉的传说将信将疑，但还是下决心试一试。除了好朋友黑马，他瞒过了所有的人。他是甘愿白辛苦一场的。

那片滩涂长满了三棱草，四周长了一人多高的芦苇，在大水时会被淹没，是一个很荒僻的地方。

事后，桑堤也没有描写他在毒日下苦干的情形。按照我的想象，他当时可能和一个18世纪的黑奴差不多。

我和康儿再次见到桑堤时，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接着各种各样的管子，就像检修中的机器人。

桑堤患的是破伤风。若非黑马违背初约，让他爸爸把桑堤硬送医院，桑堤可能就此丢了性命。

在荒滩上奋战的那些日子，桑堤住在黑马家承包的鱼塘边的寮棚里。后来，我去过那个寮棚，看见了桑堤画在竹笆墙上的画——那是他想象中的出土沉船：一条黑森森的、伤痕累累的船的残骸，孤寂地搁浅在萋萋荒草之间，犹如一个死里逃生、疲惫至极却歪倚着拐杖不肯倒下的伤兵，显得悲壮而苍凉。这画也很好地表现了桑堤当时的心境。

桑堤的危险期并未过去，医生和护士强行把我和康儿驱逐出来。

康儿临出病房门时死命扳住门框，几乎是在喊着：“桑堤，你要挺住啊！”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的眼眶红了。

流泪是可以装假的，眼眶红是装不出来的。康儿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家伙。

从医院出来之后我们去了“佛得角”。去那儿是为了讨论虎皮的事。那个鬼皮匠说过肯以1000元现钞的代价转让虎皮，所以虎皮问题实际上是一个钱的问题。

我们想起了那瓶浸着一根橡皮筋的千事可乐。估计这张王牌能值个千儿八百的。至于如何和千事可乐公司交涉，那得请教康儿的爸爸去。

说去就去。

康儿爸爸先是把我们夸了一番，一夸我们讲朋友义气，二夸我们头脑活络，然后告诉我们一个不幸的消息：只有可口可乐、天府可乐、百事可乐，却从来没听说过有千事可乐。

一打听，这“千事可乐”确实是伪劣产品。

康儿爸爸见不得我们的沮丧景象，义气冲天，“啪”一声抽出1000元，喝一声：“去把虎皮赎下，给桑堤送去！”

这事可真盖了帽了！

我们揣上钱直奔鬼皮匠家。

那是黄昏时分。鬼皮匠正悠闲喝酒，一只肮脏的半导体在酒桌上唱越剧。

鬼皮匠听了我们讲的真人真事反而更加优哉游哉，端架子老半天，然后说他的虎皮价值连城，没“一个桩子”打不倒，所谓“一个桩子”就是一万元。这不是乘人之危吗？

鬼皮匠这一招是我们万万没料到的，我们本以为这个故事，可以感动世界上所有的人呢。

当时我和康儿都愣了，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做什么。我们就那样面面相觑地呆立了一会儿。那个半导体里的男人在学女腔，肉麻得要命。

从此，我一听到越剧就会烦躁不宁。从此，我一听到“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句话就会大动肝火，连叫“放屁”。

从鬼皮匠那儿出来，我们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疯狂奔驰。后来，我们看到建筑工地，就忽然想起桑堤讲起他被一个外号叫“花狗”的建筑工人欺侮的事，就兴奋起来，在工地的竹排门外大叫着：“花狗！花狗！狗东西你敢出来！”

那个建筑队已经撤走了。这太气人了！我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康儿心生一计，提议去找阿麦商量。要是阿麦肯出面去和鬼皮匠交涉，事情可能会有转机。大人和大人总好商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