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若是和康儿在一起就好了。
我一个人骑车在街上溜达,没什么事,就是喜欢这几条街的树荫。有精彩绿化的街道特别地引人入胜。
是小城的新区,还来不及繁华起来,宽敞、宁静、美丽、干净。在这种街道上骑车,你就会找到好心绪。
这条街每一侧有三排行道树:悬铃木和青槐夹着慢车道,青槐和合欢则夹着人行道。合欢树正开花,粉白的绒花让类似含羞草叶的纤叶一衬,特别抒情。
这儿还没设交通岗,我尽可以逍遥法外地在人行道上悠闲骑车。人行道是用正六角形的棕红色水泥砖铺的,镶了钢青色的路牙。我时不时还可以欣赏一下花坛:丁香、剑兰、美人蕉……
我把这条街称作“香榭丽舍大街”。我并没有去过巴黎,只是觉得“香榭丽舍”这几个字挺般配这条街的。
这时,我看见了冬青。
宽松的鹅黄色蝙蝠衫,很线条的白色长裤,随随便便就描写出了她活泼的性格和舒朗的心情。我这样描绘时,你别忘了香榭丽舍的背景。黄色和白色在绿色和棕红色的背景上显得灿烂万分。
她将双手插入裤兜,有什么目的似的走路。从绿荫间漏下来的阳光,在她波动的白草帽上试验着多种奇幻的光影效果。
看来康儿的绝望是有点道理的。他妹妹展露的优越身材,在他身上连个端倪也没有。
当时,我还不知道康儿和冬青并没有血缘的关系。
我看见的是冬青的背影。她远远出现时,我第一眼就认准了是她。我毫无理由地认为我已经熟悉她了。
我当然要和她打招呼,而且我设计了一个比较有趣的招呼办法:骑车悄悄接近她,突然打响车铃——她必是会尖叫一声,然后想骂人,然后发现原来是我……
我试了试刹车,和女生打交道,最莽撞的男生也会谨慎三分。
车子在接近她时,我不留心注意了一下她的臂部。这一瞥使我的计划泡了汤。我没来由地突然心慌气短,两腿发烫,就像当了可耻的小偷。
我本来可以停下车子和她打招呼,可我方寸已乱,不知怎么一来,我的车子已超越了她。这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在这时停车打招呼也来得及。可我没勇气停下来,怕她看出我的慌乱。我希望她主动招呼我,又怕她主动招呼我……
总之,我的行动已被肌肉操纵了。
被肌肉操纵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一片白色,耳朵捕捉到一些尖锐的声音,然后我发现我已经侧躺在棕红色的人行道上了,我旁边坐着一个穿白衬衣的白发老人。
“闯祸了!”这个念头像一枚针刺了我一下,我的理智从肌肉的操纵下挣脱出来。
我一跃而起,跳过横躺着的自行车,到了老人身边。这时冬青已经蹲下去扶住了老人。
我听见冬青说:“爷爷,你觉得怎么样?”
我连忙也说:“爷爷,你觉得怎么样?”
冬青说:“爷爷,你伤着了没有?”
我也说:“爷爷,你伤着了没有?”我当时和一只鹦鹉没什么两样。
老头扶正了他的眼镜,伸出一只手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棕红色的人行道上,躺着一只白色的包,一只方方正正的白布包。
我扑过去捡起了布包,放到老头手里。
我们已被一些人包围了起来。我敢打赌,这些围观的人不是从天而降,就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我不敢抬头,我知道这些人的眼睛里一定充满着谴责和愤怒。不管怎么说,在人行道上骑车总是错的。他们一个也不会听我关于合欢树和青槐制造香榭丽舍的情调的屁话。冬青说:“爷爷,我们送你去医院吧。”
我也说:“爷爷,我们送你去医院吧。”
老人抬眼看着我们,说:“你们?”
冬青说:“不错,我们,我们两个是一道的。”这时,我看见了老人眼里滑过一道狡黠的光。我预感老人要损我们。
老人在冬青和围观者的帮助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拍打拍打裤子,整理整理衬衫,然后干巴巴地说出一个字:“走。”围观者都松了一口气,其中有几个指点着去医院的方向。
有一个中年男人说:“老伯,我陪你们一起去医院吧。”
他显然是怕我们半路上耍小动作,比如转个弯就抛下老人逃之夭夭。
老人说:“谢谢你,不用了。他们不会跑,我记住了自行车牌号。”
真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等围观的人散尽了,老人摆脱了冬青的搀扶,说:“走吧,跟我走。”
冬青说:“爷爷,去医院得往那边走。”
老人说:“不,去派出所。”他眼睛不看我们顾自走路。冬青用目光问我:怎么办?
我一咬牙:“去就去。”我想起派出所里有不少我爸爸过去的学生,或许还有不少我妈妈的崇拜者,心里踏实不少。
人在这种时候总是会没出息地想得到什么呵护和包庇。去扶自行车时,我才发觉我的右膝盖侧面擦伤了,在渗血。
我说:“冬青,我一个人去好了。”
冬青说:“我陪你去。”
老头回头说:“你陪谁?”
冬青说:“去医院,我陪你,去派出所,我陪他。”这话挺精彩。
老人干笑了一下。
默默地走路,自行车的轴承唧唧地响。
“痛吧?”冬青发现了我的伤口。
这种时候,一个男人最好不要正面回答这类问题,说是说非都不怎样,最好是讲一句题外的话。
能这么思考,说明我的脑子已经正常运转。
我说:“你本来去哪儿?”
冬青反问:“你去哪儿?”
我说:“不去哪里,我只是喜欢这条街。”
冬青感兴趣了,用小手指撩了一下额发:“哦,喜欢这条街?喜欢什么?”
我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也喜欢这条街。”我迅疾地想到了康儿说的冬青从小喜欢红砖路的故事。
冬青说这:“这些树不错。”
我说:“你喜欢这红色的人行道,对不对?”说这话时我把目光停泊在她眼睛上。说这种点破性的话时,说话的人总是想欣赏对方的反应的。
可惜,白发老头插了嘴:“喂,拐弯了。”他拐进了一条小巷。大概从这小巷去派出所会近些。我猜错了。当我们拐弯时,那老头已经打开了一个院子门在候着我们了。
“请进去吧。”他客气地说。
这儿显然不是派出所。
冬青用目光说:他要干什么?我用目光说:让人纳闷。
老人说:“怎么不进来?”他已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一枝年轻的无花果,青翠欲滴。老人站在无花果边,笑着,很亲切。
一切都是那么宁静、平和,一点儿也不像个阴谋。冬青用眼光问:怎么办?
我相信所有的男生,都会在女生的这种目光里勇气倍增。我说:“走,进去!”现在你明白所谓的“香榭丽舍大街奇遇”,不仅是指我和冬青的邂逅了。
我和冬青走进整洁的客厅时,老人已经打开了阿里斯顿冰箱。
“请坐,请坐。”他一边让座,一边诚心诚意地把几听易拉罐放在了茶几上。
我开始怀疑这是一个精神失常的老者。
他也坐下来,摆开和我们促膝谈心的架势。我再次发现他眼睛流露的诡谲。
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人,他可以斥责,可以索赔,但不可以捉弄我。
我站起来说:“走吧,去派出所。”老人哈哈大笑。听得出来,他很得意。冬青也站了起来。
老人变得慈祥,正色道:“好了,好了,再别提派出所了。我是请你们来我家做客的。”
我和冬青面面相觑:这是一出什么戏?
老人说:“我是去车站接我的孙女和孙女婿的,没接到。他们有事不能来了。唉,我早早地就把他们平时爱吃的东西准备好了。不料他们来不成了。我心里正空落落的,不想就碰上了你们两个。我孙女也喜欢戴白草帽,我孙女婿也是这么高高的、白白的。他们是同学,现在成了夫妻。你们俩活像是四五年前的他们俩。所以,所以我把你们请来了。我这么请你们,你们不会生气吧?”……
老人说话很急,急于解释。
后来他突然不说了,摘下眼镜来拭擦。看得出他是在掩饰他多少有点儿酸楚的感情。
老人的心啊!
冬青坐下了。我也坐下了。
冬青说:“爷爷,我明白了。”
老人高兴了,对我说:“当然,你也明白了,对不对?”
我笑了笑。
老人立刻快活地忙碌起来。不一会儿,我们面前就有了一桌子丰盛的食品。
一盘水淋淋的菠萝灿烂夺目。明丽的黄色中有几点鲜红——樱桃。
我似乎听到这种红色的果子电子门铃般“叮咚”响了一下,响了一下之后,我就想到了我车钥匙扣上的那枚红绒球。
冬青也注意到了这盘美丽的水果:“呃噢,菠萝!樱桃!”
樱桃这种果子多少有一点神秘,要不然,为什么人一见就会怦然心动呢?
老人拆开了他刚才从邮局取回的邮包。这个白布邮包刚才重重地摔过,不知里头是不是易碎品。邮包是从新加坡寄来的,里头竟是一盒录像带。该不会是黄色录像带吧?
客厅里有现成的放像设备。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瘦瘦的青年人。青年人在一条卵石镶铺的花间小径上款款地走着,背景展开来——原来是在公园里。
老人说:“哦!他恢复得不错嘛。”原来老人是位医术高明的外科医生,而这个青年是经老人治疗过的病人。这青年因儿时患病,左腿比右腿短了四厘米,走起路来像风浪里的舢板。去年,老人去新加坡讲学时为他动了矫形手术。
电视屏幕上,青年来到了一溜儿高高的石阶之前。
老人本来是倚坐着的,这时一挺身坐端正了——看得出他有一点紧张。
青年一级一级向上登,依然是从容的样子。老人舒了口气。
台阶尽头站着一排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老人解释:“这是他的家人。”青年走到了家人之中。
镜头推成中景。一家人面对镜头,齐声说:“非常非常感谢刘冰先生!”说完又一齐鞠躬。
老人急忙站起来,站起来了才想到他面对的是电视机。老人开心地笑着。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慰而又自豪的笑。
我有点感动。
冬青说:“当个医生真有劲!”老人兴致勃勃地讲了不少他年轻时的故事。我们静静地听,听得入神。
送我们出门时,老人反复地谢我们,感谢我们陪他过了小半天。
其实该谢的应当是我们。
因为他,我们度过了一个带点传奇色彩的美丽的早晨。回想起那两个多小时的经历,就像是一部电视连续剧中的一集。这一集中有一大段插叙。这段插叙的背景是坦桑尼亚的某个小城。
这个早晨,我若是和康儿在一起就好了。
这句话我在这一章一开头就说过一次。如果康儿在,那么他一定会向那位坦桑尼亚籍的华裔名医请教一个问题:是用什么手术为那个新加坡青年矫正那至关重要的四厘米的?
这个问题对康儿来说太重要了。我和冬青本来也应当提出来的,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去问。我至今还对此感到不安。
辞别老人后,我和冬青又走在了“香榭丽舍大街”。
“可以乘你的车吗?”冬青说。
“你不是喜欢走红砖路吗?”我说。
回答冬青这类女生的问题的最好办法,是反提一个问题,否则你往往会陷于被动。你的被动会纵容她们优越感的恶性膨胀。我说的这些怪论点是从一本外国小说上读来的。
那本书有个难记的书名,一时记不起了,但肯定不是那本《麦田守望者》。
多读小说的后果有两种最大的可能,一种是成为书呆子,另一种会变得精明强干。
“精明强干”和“老奸巨猾”的差别是什么?很难说。
有一句中国警句叫“老不读三国”,说《三国演义》是一部活兵法,三十六种阴谋诡计在那本书里活学活用,精彩纷呈。
我们就在红色的人行道上漫步。
天空中聚集着一些白的、灰的云。世界凉快了些。蝉还是叫。蝉鸣在凉快时比较可爱。
冬青和我隔着自行车并排走,一会儿把白草帽拿在左手,一会儿又拿在右手。
她说:“喂,你喜爱蝉吗?”这是一个纯粹的女式话题。我打了一下车铃。
可她不想改换话题:“蝉是没有血肉的,可它有感情。”我怀疑这话可能是汪国真那家伙说的,很想驳倒他。
我说:“谁说蝉没有血肉?我吃过蝉。蝉有肉,炸一炸,蘸点盐,好吃得不得了。”
她说:“喂,文学一点好不好?”和女生谈文学是累死人的事。她们老是先入为主、盲目崇拜,然后偏执得恨死人。
我装作没听清她的话,做样子照料了一下膝盖那儿的伤口。
她突然换了话题:“那篇文章是你写的,对不对?”
“什么文章?”我真没反应过来。
“康儿得奖的那一篇,《秋风里的爬山虎》。他压根儿不知道爬山虎是什么玩意儿。”
“不。”我说。
“是你写的,一定是。”
“毫无根据。”
“我有根据。”
我想赶紧改变一下气氛,怪声怪调、一字一顿地说:“没、有、的、事。”
她一把抓住我自行车龙头,站住不走,顽固地、气愤地说:“有、的、事。”
我想努力说出一句使对方绝望的话,来结束这个话题,一时又想不出,结果我把右手抬了一下,想把她抓着龙头的手脱开。
她当然没带电,可我怎么有类似触电的感觉呢?我知道我的脸颊马上会绯红起来,便急中生智来一句:“我去买冷饮去!你坐一坐。”
附近恰巧有一块街头绿地,还有几个磨石礼拜凳。这使我的话很合情理。
不等她回答,我逃也似的骑车就走。
我抓着四支“白马王子”回到绿地时,却不见了冬青。我有点狼狈,幸亏附近只有蝉没有人。我把三支冰激凌排在石凳上,把第四支剥开一口咬下大半截。这时我看见了那只白草帽。
白草帽在另一条凳的脚旁,大概是风把它吹落到地上的。白草帽说冬青还会回来。
不一会儿,冬青果然回来了,脸上汗涔涔的,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还有一块雪白的东西。
她买来了红汞水,还向药店营业员讨了一团药棉。
“得马上处理。”她说。
她用红汞水细心地把我的伤口,美化成为一个鲜红的圆。
这是一枚硕大的红樱桃。
蘸了红药水的棉球接触伤口时凉凉的,还有一种灼灼的疼痛。这是一种并不痛苦的疼痛。
这时候我庆幸这个早晨没有和康儿在一起。
和冬青分手之后,我去了“佛得角”。我想在那里孤独一下,暂时不想见到人,尤其不想见到康儿。
在“佛得角”半月形的台阶上偏偏坐着郑康儿!
“哈哈!我早看见你了。”他说。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