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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使者
作者:金曾豪 时间:2020-02-14 04:45 字数:4626 字

从我家阳台上远看,苗圃那个池塘并无改观。走近去,弯下腰,把目光沉下水去,你才会发现变了样子。那些绿的、青的、蓝的水草丛不见了。残存的零星茎叶在水中颤颤抖抖显得可怜兮兮。

池塘不再复杂,不再阴险,代之以一种空荡荡、青幽幽的忧郁。这只不过是我的感觉。在康儿眼中,这池塘肯定不是这样子的。走近池塘,康儿欢呼了一声,还在草地上疯狂地来了一个虎跳。

桑堤背靠那棵皂荚树,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他的脸色还有点病态的苍白,情绪也是恹恹的。

那嗡嗡响的蜂箱还在。

在桑堤住院的这些日子里,我一次也没想到要来照料一下蜂箱。我有点抱歉:“桑堤,你不在时,谁喂的蜜蜂?”

这是一句傻话。除了冬天,蜜蜂是不要喂的。

桑堤笑起来。我发觉大病新愈的桑堤,笑起来像那个童安格。

康儿绕池塘转了一圈,嚷道:“喂!我们来给这池塘起个名好不好?对,叫地中海吧!”

我想了想,说:“叫的的喀喀湖,怎么样?”

康儿说:“怪里怪气的,什么出典?”

我说:“没出典,这名字很有趣罢了。好像非洲有一个的的喀喀湖。”

康儿说:“非洲?那好,那你家那个阳台叫好望角好不好?”

这么说康儿已承认“的的喀喀”了,条件是我得采用“好望角”。好望角这名字挺吉利的,可以考虑采纳。

康儿说:“我们还得听桑堤的。这儿是桑堤的领地。桑堤,你说。”

我看得出来,这家伙是在讨好桑堤。对了,他是想逗出桑堤的好情绪,然后提起那件事来。我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

三个男孩子竟然要讨论大人的婚姻大事,太荒唐了。

“桑堤,你说呀。”康儿坚持把命名权交给桑堤。

桑堤一点也不来兴趣,平平板板地说:“这池塘,我爷爷叫它牛蹲塘。”

“牛蹲塘?”康儿耸耸肩,满脸不乐意。这名字太土气。

可是,康儿说出来的话却和他的表情完全相反:“牛蹲的池塘?好极了,有水乡特色。天平,你说是不是?”

我可没那么好胃口:“会引牛虻来吧?多腻人!”

康儿很贱地说:“腻什么?我属牛。”说这话时,他已经蹭掉了凉鞋,把自己剥得只剩了一条三角裤,还在手指上吐一点唾沫搽到肚脐眼里。

一只金色的小蜜蜂就在这当儿翩然降落在他的肩膀上。

我猜想那部位可能留有巧克力末儿或者冰激凌的残渍。

康儿发觉了客人的降落,倏地凝住体姿,可怜巴巴地说:“桑堤,这可怎么办?”

他是在装模作样地逗桑堤。他知道一晃肩膀就完事了。蜜蜂不想当好配角,一闪翅飞走了。康儿见没戏了,只得向池塘跑去。(为了便利用水,池塘边架着一条长长的木板作水栈。)康儿跑到水栈尽头,手捏鼻子,一屈腿,引体来了个“冬瓜落水”。这种姿势笨拙、蹩脚,是彻底的小丑动作。池塘里很快浮出一个水淋淋的脑袋来:“喂,快下来啊!”

我懒得响应他,坐着不动。

桑堤的眼神散散的,对我说:“天平,我很傻,是不是?”

“哦?”

“为了赎回虎皮,我去找金钉,把民间故事当真了。很傻的。”

我说:“这是民俗,可能真有的。要是换了我,也会去试一试。当然不是为了赎虎皮。”

“那为什么?”

“只是为金钉。金钉很值钱的。”

桑堤叹口气:“哎,我爷爷常念叨那张虎皮,说是我家的传家宝。”

我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膝上。一般说来,这个动作表示赞同或者理解。但我不是想表达这个。我应当说出我对遗嘱、对“传家宝”的看法,可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遗嘱这种东西莫名其妙的,总归有一点神圣,叫人不敢公然去反对。

康儿水淋淋地上岸,一声不吭走近来,冷不防把含着的一口水喷到我身上,然后又笑着向水栈跑去。康儿这个恶作剧并未收到预期效果,我并没有跳起身来追逐他。

这一次,康儿做了一个漂亮的跳水动作:双臂前伸,合掌,双腿并拢,收腹挺胸,把身体拉直成梭状,一蹬腿,在空中打个翻滚,“嗵”一声射下水去。

潜泳是蛮有劲的。只有潜入水中你才能真正了解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会听到一种浩大深邃的声音。你的每一根汗毛、每一寸肌肤会接收到河的关于力量、关于脾性的信息,同时你也把你的力量和脾性传达给了河。人与河就这样相知相融了。

“你喜欢潜泳吗?”我问桑堤。

桑堤一挺身站起来,跑到水栈上,两眼紧张地搜索着水面。

原来他注意到了康儿入水之后再没露头,时间已经久长得反常了。

我也跑到水栈上。

又是几分钟过去。池塘里依然不见康儿的踪影。

“康儿!康儿!”不知是我在喊还是桑堤在喊。这喊声听起来恐慌得要命。

出事了!康儿可能被水下的什么东西缠住了。莫非池心的水草窝子没有清除尽?莫非水下有什么凶险的潜伏?水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亲眼看见过一个青年从桥上跳水,起水时肚皮被拉开一尺长的血口子。原来水下有一只破锅子。

桑堤对我说:“快去拿竹竿!”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蹬掉凉鞋,向池塘中扑去。

到哪儿去拿竹竿?慌忙之中,我一滑,掉到了池塘里,那样子一定狼狈得不像样子。

悲剧并未发生。鬼康儿狡猾地躲在我们脚下的水栈跳板之下。这一回,他的恶作剧全盘得逞了。他钻出水来,骑在跳板上笑得前仰后合。这鬼东西把我们情义冲天、舍身救人的壮举,玩弄成滑稽小品,可恶到家了。

接着是一出闹剧。康儿被我和桑堤逮住,处以呵痒痒的惩罚,他笑得口吐白沫、小肚子抽搐,在池边泥坑里翻腾成一条泥鳅。

一不小心,康儿摆脱了我和桑堤的控制,向皂荚树奔去。你猜他干什么了?嗨,这家伙真是个恶作剧的明星。他手里抓着一个泥团呢,等我们追近他时,就把泥团抛击在蜂箱口上。

蜂窝是自古出名的惹不起的东西。蜜蜂是有武士道精神的昆虫,哪能容忍这种粗暴的侵犯?蜜蜂们闻惊而动,呼啸着向我们三个光溜溜的家伙发起自卫反击。在这群格杀勿论的复仇狂面前,我们无法解释,只有逃窜的份。

据说蜜蜂是看不清静止的东西的,只要站着不动就不会受到攻击。可是,有几个人有桑堤叔叔那样坚强的神经呢?

在“神风敢死队”那种愤怒的呼啸声里,人是很难静止得了的。

我们抱头鼠窜、手忙脚乱地跳到池塘里,尽量久地憋着气,躲在水里不浮出水面来。

“敢死队”终于撤走。真是恶有恶报,只有康儿被蜇了。

我和桑堤笑得人仰马翻。

既然康儿已经受到惩罚,我和桑堤就不再难为他了,还想帮他点什么呢。

桑堤下了水。在水里,桑堤像鱼一样自由。他隔一会儿才划动一下,把仰泳玩成了一种悠闲的小憩。他的这种泳姿容易使看的人陶醉,当然也容易使他自己陶醉。

康儿在我身旁说:“好了,我可以和桑堤说了。”

“说什么?”我问。

“做媒。”康儿说。

我本来已把这事忘了,他这一提,我又紧张起来,觉得浑身的不自在。

桑堤站在浅水里,抹着头发上和脸上的水。他穿着绿色的三角裤,滋润幽亮的身体就如质地细腻的新伐的木材。

他到了池边的草地上,侧过头,提起一条腿做了几个原地的跳跃,把灌进耳朵的水震荡出来,然后就向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捋着身上的水。被捋的那些部位的肌肉微微颤动。

他的眼睛闪闪灵动,把一种自信透露了出来。

我忽然也获得了一种自信。我相信这个壮健的同龄人会同意我的观点的。我的这个观点是从阿麦那儿来的。

“桑堤,坐下,我讲个故事。”我说。

“我再也不听民间传说了。”桑堤说。

“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说。

我就讲了炳炳老头滑稽遗嘱的故事。

康儿大概知道我的意图,配合着不插嘴,做出用心听的样子以制造气氛,等我讲完了又来了一句引起话题:“真有这种事啊?”

桑堤说:“嘿,是阿麦讲给你们听的吧?那老头是我们邻村的人。”

我说:“康儿,如果你快死了,你留什么遗嘱?”

康儿说:“去你的,我会死吗?”

我说:“就算我在百年之后问你这问题,你怎么回答?”

康儿说:“我百年之后再回答你好了。不过我大概也会像炳炳老头那样幽默一下。”

桑堤把一只手按在我膝盖上:“我也会这样的。可惜我爷爷不一样。你们说,我爷爷错了吗?”

康儿终于等到了个机会,赶紧说:“不,你爷爷没错,有些遗嘱还很开明的。”

我知道康儿指的是让桑堤母亲改嫁那个遗嘱。如果康儿当时知道老头遗嘱的全文就不会这么说了。

老头让媳妇改嫁,但还有一句话:“桑堤,你妈嫁谁都好,就是别让那个阿麦当你的继父。”老头恨阿麦。

我当时在想:桑堤爷爷错了吗?养的蜂是为了纪念他当了烈士的小儿子,没错。而那张虎皮是上代传下来的……那么,谁错了呢?

康儿可以在这时候当起红娘来,可是关于这件事他没再说一句话。事后,他说他想说可怎么也说不出第一句话来。没有第一句就没有了一切。

桑堤的眼神又散漫了。可以感觉到,那些饱满健壮的东西又在离他而去。

我下决心说出我的想法。

我说:“桑堤,把这箱蜂养好吧,如果你真喜欢养。其他的,我说你别管!好吗?”

桑堤不说话。他的太阳穴那儿有一条淡蓝的血管,在突突地搏动。我以为我动摇了他的思想。

偏在这时刻传来了狗吠。拉拉回来了!

我们一时都不相信这是一个事实。最感惊诧的当数康儿了。他说他亲眼在废品收购站看到过拉拉的外套。

拉拉又凄怆地唤了一声,向这边踉踉跄跄走过来。它瘦骨嶙峋、精神憔悴、千辛万苦、九死一生的模样动人心弦。

桑堤从震惊中醒悟,大叫一声:“拉拉!”便向那邋邋遢遢的老狗扑去。

康儿突然大叫:“桑堤,当心!它可能疯了!”那狗猩红的舌头从嘴角垂下来,滴着涎水。

但是,桑堤毫不犹豫地接纳了拉拉。他蹲下去,一只手勾住了狗脖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狗脸,喃喃道:“鬼东西,鬼东西,你去哪儿啦……”

拉拉委屈万分地呜咽了一声,努力摇了一下尾巴,然后疲惫地趴倒在地,脑袋无力地枕在前爪上。

桑堤摇着拉拉:“起来,拉拉,到树荫去,快起来。”拉拉挣扎了一下,已经力不从心,喘着,闭上眼睛,湿淋淋的舌头垂得更长,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了。

桑堤回头说:“天平、康儿,帮帮我,把它抬到树荫下去。”我和康儿走近时,拉拉睁开眼皮,喉咙里滚动着不友好的低吼。它的眼球像枚黄玻璃球,臆仁却发灰,释放出一种冷漠而悲哀的光芒。

它没有疯。疯狗是不认人的。

拉拉的皮毛发凉,皮毛下的血肉和骨骼在微微哆嗦。当我的手触到拉拉的身体时,忽然意识到拉拉在这种时候突然归来多少有点蹊跷。我的脑海里跳出“神秘使者”四个字。

这狗莫非是桑堤爷爷从冥冥中派来的使者?它奉命来提醒桑堤不要背叛对爷爷遗嘱的承诺……

我们三个积极地抢救拉拉。

所谓抢救,只是把它弄到树荫下,让它尽可能舒展身体躺在草地上,弄来些食物鼓励它多多吃下去。在拉拉稍稍缓过来后,我们又给它洗了一个澡。我们按照人类的想法,猜想拉拉一定很想洗一个澡了。

最后,我们让它在树荫下的另一块没有弄湿的草地上躺下。我们三个围它坐着,静静地等待它的复原。

几乎所有的动物在伤病严重时都会紧紧依偎大地。它们认为大地能赐予活力。这是好多动物行为学家都注意到了的现象。动物不可能知道安泰的神话,它们这么做一定自有缘故。我想,医院的重危病房应该安排在底楼。

草地上,三个男孩子围着一条病狗静坐的景象,现在想来是很感人的,就像一个宗教故事的插图。

【鞠氏猜想A—44号】

特别是男孩子,对狗有着一种天生的亲切感。几乎每一个健全的男孩子,都亲近狗这种动物。狗的祖先是狼,本来是人类的死敌。后来,狼中间的一部分投靠了人类。这当然是非常远古的事了。

这一部分肯投奔人的狼之所以肯这么做,大概是它们看到了人类的许多优点。因此,它们在成为狗、成为人类的朋友之后,就用心学习人类的优点,比如忠诚、勤奋、顽强。这一点,猫就恰恰相反,它们几乎只学人类的劣点,比如自私、阴险、懒惰。

由于我的提议,给拉拉洗澡时,我们在水中放进了一些来苏尔。我家里常备这种药水,洗澡时放进几滴保证不生痱子。这个提议完全出自于一片好心,但是我们都忽略了一点——狗有舔毛的习性。它们反感弄湿皮毛,一弄湿就不厌其烦地去舔干。所有的陆地动物只要弄湿了毛就会丑陋不堪。

根据拉拉肮脏的严重状况,我们加倍放了来苏尔。来苏尔是一种外用消毒药,如果内服,它就成了一味毒药。

拉拉不久就出现了中毒症状,而且越来越严重。拉拉命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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