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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哨不老
作者:金曾豪 时间:2020-02-14 04:45 字数:4004 字

得救救拉拉。我们没想到去找兽医(这小城有兽医吗),只想到去找阿麦,能切自己盲肠的人毕竟不多。

我和康儿几经周折才在六伯那儿找到了阿麦。这时已是晌午时分。

阿麦正给六伯理发,将一把剃刀在荡刀布上荡得铮铮响。我和康儿甲一句、乙一句地把拉拉的病况说了。

阿麦说:“这个你得请教六伯。六伯是一流的狗郎中。”六伯坐在椅子上,额头上蒙着一块热腾腾的白毛巾,用当仁不让的口吻道:“你们俩过来。”

我们走近去。他吸了几下鼻子,说:“用来苏尔给它洗澡了,是不是?”

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这个判断不容易,因为他额上的热毛巾正散发着药皂的味道呢——药皂的味道其实主要就是来苏尔的味。

我们未及回答,他的第二个判断又来了:“洗过澡有两个钟点了吧?”

差不多吧。

他的第三个判断是:“那狗现在已经死了。你们就放心吧。”从字面上理解,好像我们是蓄意谋杀者。

六伯说:“你们不相信?那好,敢打个赌吗?谁输了生吞一条狗尾巴。阿麦,你当个证人好不好?”他伸出一只巴掌在我们面前,谁拍下去谁就打上赌了。

看来拉拉真死了。一个医生果决地说“没救了”和果决地说“不要紧”,是一样能树立权威形象的。

康儿举起巴掌来却停在空中:“可不可以不赌狗尾巴?”

六伯一翻眼:“好商量。你说赌什么?”

康儿说:“谁输了谁吃一只猪耳朵。”

六伯精细:“是生的还是熟的?”

康儿一本正经:“当然是卤煮的。”

大家笑起来。我知道康儿最爱吃卤猪耳朵。猪耳有脆骨,嘎嘣嘎嘣有劲,听说吃骨还能长骨。长骨不就是长个子了吗?

拉拉死了,他们还一吹一唱说相声逗乐呢。

阿麦说:“康儿,我跟你赌,敢么?”

康儿说:“赌什么?说。”

阿麦说:“你输了,我给你剃个芋艿头,让人家当你是凡心不死的小和尚。”

“你输了呢?”

“我输了,就把你头上的头发都剃下来吃掉。”

大家愣了一愣,又笑起来。不管谁输,康儿必定落发为僧,亏足了。

康儿遇上阿麦就走投无路了。

说笑完了,阿麦才说了真情,说他刚从苗圃来,他离开时拉拉已经死了。

拉拉对我并不友好,可它死了,我也高兴不起来,毕竟邻居一场,何况我还有来苏尔的责任。

阿麦安慰我:“那老狗有内伤,不舔来苏尔也保不准能活下去。在桑堤面前我没说来苏尔的事。你们也不必提的。”康儿说:“提了又怎样呢?”阿麦说:“也没什么。毕竟是一条狗嘛。”

我忽然想:如果死的不是狗而是人呢?

阿麦用拇指肚试着剃刀刃,依稀有沙沙的响声。

人长大了,心计也就长大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阿麦为六伯剃头。想不到他还有一手好刀功。操刀的姿势、动作都是专业水准。刀过处,一片青青的头皮,毫不拖泥带水,真乃风卷残云,游刃有余呢。

阿麦说这一手也是插队时练下的功夫。他如今在餐厅掌厨,一手烹饪手艺也是那时打的基础。我就知道他已有三把刀了——剃刀、菜刀、手术刀。此人端的能耐。

这么想着,那个念头又冒出来了。我悄悄对康儿说:“喂,六伯也在,机会太好了。”

“什么?”

“做媒啊。”

康儿推说要小便,扯我到了屋外。

康儿说:“机会不错。就是第一句话怎么说?你出点子,我开口。”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看过那么多书吗?回想一下吧。”

我脑子里真就浮出一本本书,就是打捞不到有关媒人的知识。

乱七八糟的只有一些鬼成语:“门当户对、男才女貌、一见钟情……”

到底一筹莫展,我们只得回到屋里。

给六伯理完发,阿麦还愿给康儿义务义务。康儿死也不肯就范,怕阿麦真来个恶作剧给他弄个少林头。敢于切自己盲肠的人,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能做精彩。

六伯开了两只西瓜请客,使我们又领略了阿麦吃西瓜的绝招。他源源不断地把西瓜塞进嘴巴,左嘴角山羊拉屎似的源源不断地流出瓜子来。他的嘴巴压根儿就是一条高效率的吃西瓜流水线。

阿麦吃得滋润,就讲他这绝招的造就过程。

他插队时当过看瓜人。那片瓜地在湖荡的一个孤洲上,没人愿去,他就去了,优惠条件是尽肚子吃瓜不要钱,但不能带走一个瓜、送掉一个瓜。一方面他懒得做饭,另一方面得用足优惠政策。那段日子,阿麦简直不动炊火,整天以瓜代餐。西瓜不耐饥,他得像鹿一样不停地吃。一天到晚吃瓜就吃出绝招来了。

阿麦的插队故事特生动,我和康儿逼他再讲,至少可以把看瓜的故事再发展发展。一个人在一个孤岛上必定会遇上一些有趣的故事,比如常常读到的那些狐狸精的故事。

阿麦听到我们说“有趣”就感慨起来:“一个人在一个没人到的孤洲上守一片瓜地,一个草寮子,没书看,破收音机又坏了,寂寞得简直要发疯呢!你猜我当时希望什么?希望有人来偷瓜。来一个偷瓜贼多有劲!来一只刺猬也好嘛。就是没人来,连只麻雀也不肯在这里落落脚。逮到一只蝼蛄,掐掉翅膀让它在我手臂上爬。不也是个生灵吗?它也不愿意,一不留神就钻个泥洞逃了。”

我被阿麦的故事迷上了,失声说:“太生动了!”

这一说,阿麦就警觉起来:“不说了,不说了。我可不愿意被天平妈妈写进小说去。”

六伯说:“你再讲讲看电影的事吧。为了看一场《南征北战》,从那个小洲游水到镇上看电影……”

阿麦说:“六伯,你也别说了。我得留着,等我老了写进回忆录。”他归拢起理发工具要走,又想起一件事,“康儿,你的钢锯练得怎样了?”

康儿耸耸肩。

阿麦说:“我猜对了。你是三分钟热情。你这样子,一辈子也别想有绝招。”

六伯说:“天平,你的口哨怎样了?”

康儿吹嘘说:“天平的口哨是绝了!”

六伯说:“阿麦,且别走,听听天平的口哨。”

我吹了一曲《橄榄树》。自从练过吹水泡,吹口哨已成为轻巧的事,就像上山的蚕,绵绵地往外吐就是了。

一曲终了,三个人鼓起掌来。

阿麦去里间拿来一把钢锯:“天平,再来一遍,我为你伴奏。”他的情绪上来了。

我说:“我从来没请人伴奏过。”

阿麦说:“你别管我,只管吹你的。你是主演,我是跟你的,不是你凑我的。”

总有点紧张,试两个音都抖得不像样子。

阿麦说:“搞音乐,你脑子里不能单有乐谱,得有情绪。情绪哪里来?你得有画面在眼前。你听过我讲的看瓜的故事了,等一下你吹起口哨来,就去想着那个寂寞的小洲,就把你当作当时的我,在黄昏时分踽踽独行。我伴奏的也这么想着,一定和谐。”

钢锯响起了。只几个持续长音就把一个月色迷蒙的黄昏描写出来了。大概钢锯琴这种怪乐器的特长就是描写遥远,描写迷蒙。

阿麦很快被他自己的琴声感动了。他的脑海里一定浮现出了那个黄昏中的寂寂小洲,那片静静的瓜地。哦,那瓜蔓上纤细的卷须,已经凝上了一些晶莹的露珠,在晚风中微微战栗……

我听见了我的口哨。

我的脑海里并没有出现小洲和瓜田。我看见了门外那一片绿草地,我忽地记起了这片草地带给我的222元钱。因为这222元钱,这片草地一下子变得格外的忧伤……那座石雕,那座石雕上的阿网,阿网小腿上黏着的那一片水草叶子……

那片红树林……我爸爸汗涔涔的背脊……我妈心酸地码在我底下的那些书……爬在我家阳台上那枝千辛万苦的爬山虎……那篇署着康儿大名的我的散文……

一曲终了。我多么希望这首曲子永远吹不完啊!

阿麦拍拍我的肩头:“天平,你吹得不错,正是我想表达的。谢谢你。”

我抬头看见了阿麦的眼睛。阿麦的眼睛水汪汪的。

我想:我并没有进入你那个小洲呀。

康儿定神坐着,严峻得像《思想者》。

六伯轻轻地拍拍手:“真好,真好!”

阿麦说:“天平,你的口哨老师也在赞你了。”

六伯说:“只有阿网能当天平的老师。真的,阿网吹得太好了。”他说着,一脸的神往。

我想起妈妈说过的一句话:忽略那些歌词吧。

是的,《橄榄树》的歌词对这支曲子是太不重要了。对不起,三毛。音乐是没有固定的故事的,所以音乐不需要文字,所以音乐不需要翻译。音乐只是一种情感,一种情绪,它属于全部生物,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

阿麦要去上夜班。

当阿麦走到门口时,康儿突然站了起来,急急慌慌地大声说:“阿麦叔叔,等一等!”在“阿麦”之后加上“叔叔”,显得很认真,很隆重。

阿麦站住了,回过身来,有点奇怪。

我紧张起来。我明白将要发生什么。想不到,康儿终于在《橄榄树》中找到了勇气。

但是,康儿只是嗫嚅着。阿麦说:“嗨,你说啊。”

康儿不必要地、几乎是带着哭声喊道:“叔叔,你为什么不成家?”

阿麦愣了一下,无声地笑了。他不说话,等着康儿说话。

康儿又卡壳了。他吞咽着什么,就是说不出话来。他的如簧之舌哪儿去了?他的粘劲儿哪儿去了?六伯说:“康儿,你想说什么?”康儿懊丧地坐下,把头沉下去。

阿麦无声地笑笑,说:“你就这句话啊!”忽又收了笑容,“小孩子,你管我?”一步跨出门去。

门外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

六伯走到门口,目送阿麦远去,回过身来逐一端详我们,说:“你们愿意告诉我吗?”

我们好不容易才讲完了我们的想法。

六伯就告诉我们桑老头的遗嘱,桑老头恨着阿麦。

桑堤爸爸和阿麦差不多年纪,常去知青屋里玩。知青们没事干时就玩扑克牌,什么接龙、争上游、吹牛皮,还有一种扑克游戏叫“沙哈”。这种玩法必须有个输赢,就用“刮鼻”来计数。也不认真刮,手背在输家鼻梁上打个滚就算。阿麦干什么都能出绝招,没多久,他的牌就玩得出神入化了。

桑堤爸爸没事就盯着阿麦学牌,过不久也玩得圆了。桑堤爸爸后来栽在赌博的深渊之中,家破人亡啊!桑堤爸爸沦为赌徒是阿麦离开十年之后的事。可桑老头一口咬定是阿麦害了他的大儿子,临死前求媳妇再嫁,却决不要嫁阿麦。老头知道阿麦和媳妇的关系不错。

大人之间的事情就是如此复杂。

六伯说:“你们是孩子,别管这种事了。”

康儿说:“六伯,那你来管管吧。”六伯叹了口气。康儿也就不说话。

做个孩子真福气,管不了的事就可以退出来。大人们不可以,他们常常没地方好退。

我听见了口哨。是六伯在吹。

口哨轻轻,仿佛来自远方,是一种自言自语式的朴实的叙述……草地上有一头牛,牛在反刍,尾巴在微微摇晃。一只白蝴蝶轻轻地落到一株小草上……

口哨声消失了。六伯说:“天平,吹起来。”

我说:“这是《想念书》,你上次吹过的。我跟着你吹吧。”

跟了两遍,我竟然能独立吹了。

康儿跳过来抱住了我:“老天爷,你是个天才!”

我发觉康儿比我矮了一个头。大概就为这一点,我猛地想起了“香榭丽舍大街”那个非洲医生。

听了我的话,康儿脸色苍白。

我摇摇他:“喂,你怎么了?”

康儿喘着气说:“快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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