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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的庆祝
作者:金曾豪 时间:2020-02-14 04:45 字数:3906 字

找神医去!

我们赶到“香榭丽舍大街”那个院子门口时,已是傍晚时分。

小心翼翼地按响门铃。

通过铁栅院门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景象。靠近无花果树的水门汀上有几只麻雀。在黄铜色的夏日夕照之中,小雀儿也成了黄铜色。它们跳跃着、追逐着、聒噪着,开心地放肆,连睬都不睬我们。

里头没有反应。

又按门铃。再按。依然阒无反响。

一些鬼成语又在脑子里飘起来:风流云散、门可罗雀……

康儿说:“那医生叫什么名字?”

该死,我不知道。那邮包上写着,那录像带里录着,可我没留心记。

康儿两手罩在嘴边,朝里头喊:“有人吗?2号家里有人吗?”

那些麻雀轰的一声飞去,撒下一阵叽叽咕咕的牢骚。

康儿大声喊:“2号,有人吗?”

这么叫人不太礼貌。这都是我的错。

“2号,家里有人吗……”康儿的声音发颤。

我听出了康儿迫不及待的焦躁。对不起了,康儿。

有人从背后走近我们,是一个10岁左右的女孩。引人注意的是她头上的一个巨大的蓝色蝴蝶结。

“你们找医生爷爷吗?”她说。

“是啊。”我说。

“他昨天回非洲去了。”她说。

“是坦桑尼亚吗?”康儿追问。

“不是,是非洲。”小姑娘坚持。

康儿向小姑娘逼上一步:“到底是非洲还是坦桑尼亚?”

有点咄咄逼人的架势。

小姑娘害怕地退后几步,然后掉头要走。

我连忙说:“小朋友,谢谢你啦。你知道医生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小姑娘摇摇头,逃也似的跑了。那个巨大的蝴蝶结像要惊恐地飞起来了。

康儿说:“哎呀,到底是坦桑还是非洲?”

我跺足道:“喂,你胡搞啥!坦桑不是在非洲吗?”

这时,从对门走出来一个老太太,颤巍巍的,手里摇一把巨大的芭蕉扇,使人联想到铁扇公主。

赶忙问老太太:医生什么时候回来。

“铁扇公主”撇着没牙的嘴说:“就会回来的,就会回来的,今天不回来明天回,明天不回后天回……”

听到这话,我们放心了,只要不出国就好办。老人是最愿意安慰人的。

这样,我们就回到了“香榭丽舍大街”,在人行道上推着自行车走。

康儿的情绪不错。他有了“五厘米”的希望了。

合欢花莺莺地开着,而它们纤秀的叶片已经开始在成对翕拢。

“冬青常来这里散步的。她还是喜欢红色的路。”康儿说。

我不接这个话头。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想让康儿知道我和冬青三天前的邂逅。

有几只红蜻蜓在我们面前低飞、盘旋,康儿几次出手想逮住一只,都没能成功。

“去苗圃吧,去看看拉拉到底怎样了。”我提议。

康儿的目光还在追逐蜻蜓,漫不经心地说:“不去,死了拉倒,那狗死了拉倒。”

我说:“你是在安慰我吧?我是凶手。”

康儿说:“我也想当一次杀手。什么时候把那窝蜜蜂干掉。对了,我已经想好了,晚上,用团烂泥把箱门封死,再把箱沉到池塘里去。”

我说:“你敢!”

康儿说:“你不告密,我就敢干,阿麦关于传家宝的观点太英明了。”不像是开玩笑了。

“你别蛮干。你真干,我就揭发你。”

“那我也揭发你。”

“揭发我什么?”

“就说你用来苏尔谋杀拉拉。”

“你敢诬告!我不是故意的。”

“你敢我就敢。”

这么顶下去没个完。我叹了口气,息事宁人了:“你行行好,蜜蜂是益虫。”

康儿也叹口气:“那箱子里成千上万的生命,我也不能太残酷了。算了,吃晚饭去,我请客。还去跨塘桥那儿小吃街,怎么样?”

我说:“不去。”

去那儿吃小摊挺有趣的,不过,我身上没带钱,再让他请客不妥当。我不比这个个体户老板儿子矮个头。

就这么分了手。

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响雷那方向的天空中有几朵蘑菇状的云,就像有原子弹在那儿爆炸。这种天象很难确定吉凶。

回想起这一天,就觉得不太平凡。第一次误杀了一条生命——虽然是条狗,但总是一条生命。第一次帮人当媒人。

第一次有人为我的口哨伴奏……

这一天是个非凡的日子,有这么多“第一次”了,这个日子还不肯“派司”,还有一个悲怆的故事在等着我呢。

我一进家门,这个悲怆的故事就开了头。

听见我的开门声,爸爸在房间里说:“儿子,你回来啦?”爸爸称我“儿子”,必是他十分高兴的时候。

果然,他一脸春光地迎出客厅,说:“你妈来信了!你读读这信吧,是一篇精彩的散文!”

妈妈的信发自敦煌,厚厚的一叠。果然精彩。

“喂,看一看信封背面。”爸爸神采飞扬。

信封背面:

信已封口,接到家书,得知《纯情》已“出嫁”了,谢天谢地。为了庆祝,我请你们父子下馆子吃饭。走吧,去黑森林怎么样?

妈妈幽默了一下子。她身在大沙漠,怎么请我们去黑森林吃饭呢?

“走吧,先生。”爸爸也幽默起来。

“真去黑森林?”我想到那杯几十元的葡萄酒。

“你说去哪儿?”爸爸亲切得要命。

“我有选择权?”

“对。”

“那好,走吧。”我想好了。

“去哪儿?”

“跟着我,去一个绝妙去处。”我一心要报复他上次的做派。

“去哪儿?”

“阁下,可以暂时保密吗?”

爸爸看出我在报复他了,开心地笑起来。我把爸爸领到了闹哄哄的跨塘桥小吃街。

爸爸继续幽默,拍拍口袋,说:“阁下,你继续享有选择权,你要吃什么,就吃什么。”他明白我在这里是掀不起大风浪的,落得大方一下。

我决定采用康儿的战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品尝小吃,就得这么游击战。

我首先挑选了春卷和豆腐脑,具体说就是买了春卷,去另一个摊上就豆腐脑吃。

这样,我们就遇到了我妈妈的《纯情》。具体说是:包春卷的纸,就是《纯情》的书页。我妈妈的名字淹没在一片油渍之中。

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实上我们一点也没在乎。我敢说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沈从文等等大作家有时也免不了遭到这等待遇。这遭遇或许正说明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无孔不入的渗透力。

当然,如果你发觉这条闹哄哄、油腻腻的小吃街上的每一个摊位上都是这种情况时,你的情绪就肯定不一样了。

可悲可叹的是这个情况真的就发生了。经营卤猪耳朵、臭豆腐干、五香茶叶蛋、生煎馒头等等等等的小吃摊上,无一不备着一沓沓拆开的《纯情》!

难堪、委屈、不平、悲哀等等掺杂在一起的那种难于言说的情绪,恶狠狠地绞痛了我的心。

乱哄哄的声音像一片讨厌的飞絮,使人憋闷,驳杂的气味变成一种生硬尖锐的东西,使人头疼。

这个色彩缤纷的世界蓦地失色,成为30年代的黑白影片。有几条恶毒的小蛇在我的衣裳里乱窜……

油腻腻的电灯光里,我看见爸爸的嘴唇,在抑制着一种从内心发生的痉挛。

一辆轮椅车在这时从黑森森的弄堂里幽灵般地出现,向我们这边蠕动过来。轮椅上端坐着偷看女人大腿的那个鬼皮匠,脸上似乎布置了刻毒的嘲笑。

恍惚间,我毫无道理地认定了这个臭皮匠就是这条小吃街的酋长一类角色,侮辱《纯情》当然是他策划的了。

我很想迎上前去痛快地赏他几个耳刮子。

这一刻,我一下子理解了桑堤对于祖传虎皮的那种歇斯底里的情绪。

我把油煎春卷掷到地上,让一条丑陋的黑狗叼走,又追上去狠狠地踢了黑狗一脚。黑狗惨烈地嚎叫一声,窜进弄堂深处不见了。

爸爸比我镇静得多。在我恍惚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打听明白了这个悲伤故事的起因。

康儿爸爸让他的车队为建筑二公司免费干了半天活,条件是让他们去新华书店买几百本《纯情》,作为工会的福利分发给建筑工人。有个工地的领班领到书后懒得分发,以废纸的价格称斤卖给了叫阿四的皮匠。皮匠把书卖给小吃摊,一转手可以赚不少钱。

那个皮匠就是偷看女人大腿的鬼皮匠。这真叫人哭笑不得。

爸爸坚定地说:“我们应当把书买回来!”在我恍惚时,他这么说,听起来非常英明。

我说我认识那个皮匠的家,而且知道他是什么德行。我咬牙切齿,挥舞拳头,脸色一定铁青。

爸爸拍拍我,说:“我们是不是先找个地方小个便。”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在厕所里,我们只是象征性地进行了一下。我说过,这是我们家家传的消弭怒气的绝招。

走出厕所时,我果然不再恍惚。平心而论,皮匠在这个事件里并没有责任,至少还为我们提供了买回书本的便利。

皮匠不在家。我们在他家门口等了一会儿,他才摇着他的轮椅姗姗而来。车头上挂着一个尼龙丝袋,里头装着几个油乎乎的纸包,大概是他的下酒菜。

皮匠一眼就认出了我:“天平,找我啊?进屋吧。这是你爸爸吧?”

他家没有门槛,轮椅像一个肉丸似的滚进去了。进屋后,他就劈劈啪啪开亮了所有的电灯。

不见虎皮。他收藏起来了。

地上铺的是白色的缸砖。在这么光滑的地面上行走、转动轮椅很便当。

“又是看虎皮的,是吗?”他说。

我看见了码在屋角的那些书。我忘情地扑过去摸了一把,又摸一把,就像在安慰被绑架的亲人:“爸爸,在这里呢。”

爸爸急急忙忙地说出了来此的原委。皮匠含义不明地笑起来。

他一笑,我就意识到我和爸爸都傻得可笑。我们本来可以装作来买包装纸的。现在,他奇货可居,我们得挨他斩了。

果然,皮匠说:“要买书?好,书是有定价的,那儿有240本书,每本3元2角,共是768元。”说完了又笑,是嘲笑。嘲笑是难于忍受的。

爸爸掏出皮夹来点钱。我估计那里头没多少钱。他的手似乎在发颤。

我掏出钱掷在桌子上:“222元。”这就是我因为草坪而得到的“信息费”,带出来本是想请爸爸吃小吃的,想不到用在这刀口上了。

钞票落到桌面时,我听见了沉甸甸的一声响。我心里痛快,我到底找到了花掉这笔钱的机会了。

爸爸愣了一下。我说:“222元。”

爸爸把他的钱压在我的钱上,往皮匠那儿推了一下:“我先买一半的书,384元。这是390元,不要找了。”皮匠哈哈笑起来。

这没什么好笑的。

皮匠止住了笑,伸手在钱堆里抽了几张,把其余的推回到我爸爸面前:“书都拿走吧,按进价收你们的钱。”

这是戏弄吗?

他说:“我刚才是笑你们不会做生意。”原来如此。我笑了一下。

我爸爸也笑了一下。不错,这一点是可笑的。我爸爸说:“师傅,你……”

皮匠把一只手按在我爸爸的手背上,说:“其实,剩下的这些书,我也不会卖给摊位了。”

我爸爸用眼光问:为什么?

皮匠不说话,转过脸去,把目光投向屋子一隅的床头柜。床头柜上有一本《纯情》,书里夹着一支香烟。在台灯的橘黄色光照里,我妈妈的那本书显得非凡的端庄,非凡的辉煌。

我心里一酸,眼睛模糊了。我赶紧去屋角抱起两包书,向屋外奔去。

我听见我的眼泪落在书包上的声音:扑,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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