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包书回到了我的小房间。我和爸爸坐着,看着它们,就像看一群经过千难万险从远方飞回来的鸽子。
爸爸在这时理当向我询问一些问题,比如:怎么认识那个皮匠的?和谁一起去过那里?去那儿干什么?222元钱又是哪里来的?等等。
可是爸爸什么也没问。他拆开一包书,从中抽出来一本,掂着,掂着。也许,直到此时,他还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我也抽出一本书来,翻开封面——我妈妈在扉页上微笑着,笑得非常恬静,非常真诚。
我说:“爸爸,给我一个地址,我要给妈妈写封信。”
爸爸说:“她离开敦煌去吐鲁番了,没有具体的地址,她收不到我们的信。”
这很遗憾。
我还是写了信。不写这封信,我会失眠的。
妈妈:
我要告诉你一个动人的故事。有一个皮匠师傅……
写完了,读一遍,一点也不动人。我不过是写了一件好人好事。这种文章在学校可以得好分数,所以大多数中学生都这么来写作文。但是,生活不是这样的。
我把信撕了。
我重新写。
妈妈:
我遇到一个皮匠。他是个残疾人,永远不能走路,但他一生都在为别人的走路而操劳……我猜错了,我认为你也会猜错。他说他当皮匠是为了欣赏女人的大腿……
当我用文字真实地重现这一段生活时,我发现了人的不可思议的丰富和复杂。生活不是我们所能想象得出的。
写到橘黄色的台灯下,那本夹着一支香烟的《纯情》,我流泪了。不是委屈之后欣慰的泪,不是。我说不出我因为什么而感动。
我早说过,眼泪是天底下最复杂的液体。这话是我从一本书里读到的。我之所以记住了这句话,仅仅是当时觉得这话有气派。如今,我明白了写这句话的作家,不是因为气派才写这句话的。
我把写好的信装进没有地址的信封时,脑子里在响着一个念头:如果妈妈不是作家,我会下决心去当一个作家。
这时,我听到了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天平!天平!”声音是从苗圃传来的,就在阳台下面。第一次有人在深更夜静时呼叫我的名字,我有一点紧张。
“天平,你睡着了吗?是我呀……”
是桑堤在呼叫。
我跳起来,拉亮阳台上的电灯,三步两跳就到了阳台上。
“桑堤,怎么啦?”
“天平,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看见你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所以……”他有点气喘。
几个动作之后,我就站在了桑堤的面前:“什么事?”
“拉拉活过来了!”
我不好意思不跟他去看看拉拉,一来是因为拉拉的“死”与我的来苏尔有关,二是因为他非常郑重其事。
拉拉仍然趴伏在池塘边的草地上。它的身旁有台电扇,电源是从水泵小屋引过来的。电筒光里,拉拉疲惫地睁了睁眼睛,又微微动了动它的耳尖。它确实活过来了。
拉拉的鼻子前放着一只小碗,碗里有小半碗黑黑的液体。
“碗里是什么?”我问。
“是米醋。”
“你让它喝醋了?”
“不,让它嗅了。嗅着,它就醒过来了。”
“这是秘方吗?”
“不是,是我临时想出来的办法!”桑堤显得很兴奋。
不错,嗅觉是狗这种动物最灵敏的感觉,唤醒狗的最容易的办法,是唤醒它的嗅觉。醋有强烈的刺激性,而且醋与人类日常生活相联系,属于人间烟火味,对狗来说也是很亲切的,能唤起它们对生的留恋。
拉拉伏在草地上,衰弱得像枚干瘪的毛豆。
桑堤赤着上身,浑身的汗酸味儿。我猜想他这半天和半夜一直待在这里。当我呆呆地看着我妈妈的那些书的时候,他正呆呆地看着他爷爷的狗。电影导演常常使用反复交替出现两个场景的手法。如果把我和桑堤在这一天的情景交织组接的话,可能挺有意思。
桑堤急急忙忙去家里为拉拉拿吃的东西去了。
这混账老狗够人忙的了,一会儿失踪,一会儿回来;一会儿死去,一会儿又活了。还有那蜜蜂呢,虎皮呢,甚至还有妈妈的婚姻呢,真要把桑堤烦死了。
我按亮电筒,从尾巴上开始,又把拉拉照了一遍,心里说:“老狗,老狗,你死了算啦。”
拉拉猛地睁开一只眼睛,用巫婆般的目光粘住了我。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我赶忙把电筒移开。一个灰色的东西忽一声从电筒光里闪过。大概是蝙蝠。蝙蝠这种鬼东西擅长制造恐怖气氛,或者说喜欢在人恐怖时冷不丁地出现。
一只蚊虫乘机张狂地把尖吻刺进了我的小腿。我绷紧那部分肌肉,夹住了恶毒的尖吻。
电筒光里,那肥胖的蚊虫翘翅蹬腿,拼命想拔出它的尖吻。我给了它一巴掌,痛快淋漓。我的手心里就有了红的和黑的一摊。这是我的血还是蚊子的血?蚊子有血吗?我忽然想到蚊子的尖吻——或者叫吸管,被折断在我的肌肉里了,赶紧在那个部位挤捏了一下,想象那折断的吸管被挤出了身体。
拉拉听我忙着,像慈禧太后似的哼了一声。我恨不得也像拍蚊子一样给拉拉来一下。
后来,桑堤提议去的的喀喀湖洗个澡。这个建议不错。只有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游泳,才可以什么都不穿。
这么着下水,我们才会找到鱼的感觉。鱼的感觉是很迷人的,但难于写出来。达尔文说人类是从森林里走出来的,而进入森林之前人类在大海里。“不喜欢戏水的孩子是不正常的孩子。”印着这句话的那本书,在我房间第二号书架的第二排左边,书名记不得了。
桑堤的水性是一流的,无声无息就到了池中央,海豹似的昂起头来,说:“过来,游过来。”
我不响应。这个池塘的“水草窝子”的印象,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这时的池水呈一种幽幽的深灰色,多少有点怕人。非洲的那个的的喀喀湖可能是有鳄鱼的。
有一条滑腻的、冰凉的活物缠住了我的大腿。我猛地想起那条黄蛇,头皮倏地麻了。不是蛇,不过是一片水草。
这一下,鱼的感觉已经无影无踪。我出了水,骑到水栈上。木板挺滑溜,骑在上头就像骑着一头海豚。
桑堤在仰泳,没有击水声,只有他轻轻的叹息,说明他游得十分酣畅,说明他对池塘的征服。
桑堤有不少比我强大的地方。独闯荒滩、鲁滨逊一样去挖掘沉船、寻觅金钉的气魄不是每一个男孩子都有的。
我说:“你游得不错,桑堤亚戈。”
桑堤靠近了我:“你叫我什么?”
“你读过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吗?”我说。
“什么海明威?”
“一个作家,美国作家。”
“哦?”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这方面他不强大。
桑堤说:“嗨,你那儿黑乎乎的粘上什么了?”想不到桑堤也开这种玩笑。我一时间简直以为是康儿在说话呢。
我说:“你有什么,我也有什么。”我们都很开心地笑起来。这种话题很容易使我们兴奋起来,想到做个男子汉是很开心的。
桑堤也出水走到水栈木板上来了。他比我结实得多,看到他的身体,常使人想起饱满的麦粒。
联想到麦粒不仅是因为饱满,还因为那种色泽。我老觉得麦粒的色泽里含有一点忧伤的意味。
当然,这时候的桑堤沐着月光,不是麦粒的色泽,而是一种没有反光、显得厚重的白色——米的色泽。
我拍了一下肩头。
“有蚊子吗?”他说。
“真凉快。”我说。
他在身体上打了些肥皂,又把肥皂递给我:“打上一点,蚊子就不敢来。”
我们头顶头,赤条条地躺在水栈板上,躺在淡淡的来苏尔的气味里。
天穹是深沉的宝蓝色,格外的辽阔高远。星星在灿烂着,弯弯的月亮皎洁得感动人。
赤条条地躺在天和水之间,感到大自然格外的亲近。许多和碧海青天连在一起的古老的神话和美丽的诗篇,像贴着我们背的水一样轻轻地涌动,清清凉凉地弥漫……
爸爸让我从小识天象,在我的眼里,星星是有序的,是成组的。
我默默地念着:“北斗勺子星——北斗主死,南斗簸箕星——南斗司生……天蝎座、武仙座、双子座……”
桑堤像唱一样轻轻地念道:“天上星,地上丁,拾只钉,挂个瓶……”
我说:“地上丁的‘丁’是‘人丁’的‘丁’,怎么又缠成挂瓶子的钉了呢?”
桑堤说不知道。世世代代都这么唱的。你听,还有这么唱的:“亮月亮,出淌淌,淌淌船上好白相,拾着一只钉,跌碎一只瓶……”
童谣常常是没有逻辑的,大概是不必有意义的,有了意义反而没多少意思了。
实在是很适宜谈心的时间和地点。人在此时此地,大概都渴望着倾吐一些内心的话,讲一些遥远的往事。
桑堤讲了一个石灰池的故事。
那时候,桑堤的爸爸已经成了赌徒,千方百计地寻找赌博的机会。
不满10岁的桑堤,已经从家庭的变故中,深感到了赌博的严重危害,就下决心盯住爸爸。
爸爸要开赌,他就跪在牌桌前号啕。爸爸越撵他、打他,他就越哭得伤心。
纯粹是孩子的号哭,没有字句,没有夹白,只是一种惶恐和凄伤的情绪,只有这种孩子的哭声,才会使赌徒记起对家庭的责任。
有几次,还真起了作用,爸爸抱起桑堤说:“好了,我们回家。”儿子就默默地紧紧地抱住了父亲的脖子,把湿黏黏的脑袋偎在父亲的肩上。走到半路,桑堤常常就睡着了。他放心了,他累了。
可惜,桑堤无法一天到晚盯住爸爸。
后来,桑堤妈妈对丈夫已经绝望,一气之下回娘家去了。桑堤不跟妈妈走,留下了。
他想如果他也走,爸爸就真的完了。他就一天到晚盯着,缠着爸爸。
一天半夜,桑堤从梦中惊醒,发现屋里不见了爸爸。他猜想爸爸又去了那个赌窝,拉开门就跑。
临出门时,他没忘带手电。手电筒里没有电池,可桑堤还是带走了,这是他爷爷关照的——晚上出门要带电筒。
走到半路,桑堤失足跌进一个石灰池。池里的石灰化了不久,还是热的。桑堤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头狮子吞噬。
一个强壮的声音在天上响起:“孩子,别动!别揉眼睛!”一双强壮的手从天上伸下来……
救桑堤的是阿麦。阿麦当时是个知青。
阿麦抱着雪白的孩子,奔到赌窝,只一脚就把那扇潮湿的门踢得粉碎。屋子里烟雾腾腾,一时看不清人脸。
阿麦吼道:“桑定根,你看看你的儿子吧!”人堆里跳出桑堤的父亲。
阿麦放下孩子,一把扭住了桑堤父亲,反手给了一巴掌,又正手给了一巴掌……
桑堤抱住了阿麦的大腿,哭叫着:“叔叔,别打了,别打我爸爸了!”
阿麦停了手,呜咽着说:“桑定根,如果今天你儿子的眼睛瞎了,我就杀了你,一定杀了你!”
赌徒抱起儿子,跑出门去,踏到河里把儿子身上的石灰洗干净。儿子惊恐地抱住父亲,一声不吭。儿子感觉到了父亲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颤抖……
这是一个很沉重的故事。我和桑堤都觉得这么沉重的故事,是不应当这么放肆地躺着讲的。
我们洗净了身上的肥皂沫,抹干,穿上了裤子。这个过程中我们谁也没讲一个字。
在所有的场合和所有的故事中,阿麦都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一条好汉。在所有的场合和所有的故事里,桑堤都表现出了他浓得发稠的感情。我想他以后一定也会是一条好汉。
从此,桑堤一站在我面前,我就能感受到从他身体里辐射出来的一种“热力”。我无法小看他。
是的,我当时不知道怎样来评价这个农民的儿子了。如今,我更明白:事实上,对任何一个人的评价,几乎都是不容易的。
我们很默契地在草地上坐下来。我们都觉得言犹未尽。
我:“桑堤,原来你和阿麦是很熟的。”
桑堤:“我钦佩他、喜欢他。”
我:“听说你妈妈也喜欢他。”
桑堤:“可我爷爷恨他,恨他教会我爸爸打牌。”
我:“这是没有道理的恨。”
桑堤:“爷爷有爷爷的道理。”
我:“一点道理也没有的。那不公平!桑堤,你听我说……”我说不下去了。这是很明白的事,是常识,是不用论证的,同时也就很难论证。
桑堤:“你说吧。”
我:“我们别说这个了。这不是我和你的事,也不是你爷爷的事,只是你妈妈和阿麦的事。对吗?”
桑堤:“我妈妈听我的。”
我:“那么,你就听你爷爷的!”我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握起了拳头。
桑堤:“这个,我不听爷爷的。”
我松了一口气,跪在草地上:“这就好了。”
桑堤:“可是,我怕阿麦恨我爷爷。我不能让恨我爷爷的人和我一起生活。”
原来如此!桑堤有桑堤的想法。
桑堤:“今天,我发觉他没有恨我爷爷。”
我:“哦?”
桑堤:“那碗醋是阿麦弄来的。他救活了拉拉。”
我:“这说明什么?”
桑堤:“说明他不恨我爷爷。在医院时,他对我妈妈讲过,说拉拉是爷爷留在世上的耳目。这是开玩笑的话,意思就是拉拉是属于爷爷的。”
我喟叹一声:“唉,真好。”
桑堤:“你关心这件事?”
我:“我是抱不平,为阿麦抱不平。现在好了。”我很惬意地躺倒在草地上。
半碗醋就改变了一切。这使人惊诧。
草叶上有些凉凉的湿。凝露了。什么昆虫在吟哦,听起来很缥缈。
夜深了。
我想起我现在躺着的地方,过去是一片水门汀。我爬起来,走动着,却再也看不出有水门汀的痕迹。
“桑堤,你撬掉水门汀多久了?”
“十几天吧。”
“是你种的草吗?”
桑堤笑起来:“草还要种吗?”
“那么,哪儿来的种子?草的种子。”
“我想土里是本来有草的种子的。”
“水门汀压着它们好多年了。”
“它们就等待着。”桑堤比我熟悉土地。
我有点为小草感动。我趴下,把一只耳朵贴在草地上。听不到什么,倒是闻到了一种青涩的、鲜活的气息。
实际上,任何一片土地都是神奇的。春天的时候我在阳台上插栽一盆月季花。月季没活成,那盆泥土便自作主张地长出了一些草来。
草有几种,后来还开出了几朵蓝色的小花。这些小花不知怎么的,使人联想起我妈妈写的剧本里的那些年轻的丫鬟,没有小姐们的讲究,由着性子开放着,很快活的样子。
【鞠氏猜想A—43号】
大自然有一种神秘的生命力,一种原始复原的本能和本领。这种生命力无法确指,却时时处处存在着,弥漫着。如果你认识到了,就会感觉到。如果我们不把它们摧残得太厉害,还给它们一点时间,给它们留有余地,它们就会很快地修复自己。
像要论证我的猜想,拉拉在远处吠起来,听起来还很虚弱,可它毕竟能叫唤了。
我和桑堤跑到拉拉那儿去。
拉拉在津津有味地舔食碗里的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