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起真正的车祸。一条人命横死于车轮之下。
那天,我们三个一起到苏州寒山寺玩,冬青和她的同学挤着去看童安格演出,要不然她或许会与我们同行。自从“皇家骑兵行动”成功后,在我们中间,她俨然有了群众领袖的自我感觉。
去寒山寺不是我们的选择,而是因为康儿的爸爸开车去寒山寺附近的地方办事,我们可以搭个便车。
我推测男孩子不可能对寺院这种地方感兴趣。这种地方过于呆板严肃。除了规模大小不同外,寺院的殿宇式样、整体格局以及设置的菩萨几乎是一样的。
明知菩萨是什么材料制作的,可你在菩萨面前总归是有些不自在的,一切活泼的念头都被压抑,还不敢高声说笑。
这种惴惴的感觉并不令人愉快。
有一次游山遇雨,我一个人在一个名叫兴福寺的大雄宝殿里待了近一个小时,比较仔细地瞻仰了如来佛容。大雄宝殿必是寺中最宏大的殿宇,坐在那里头的释迦牟尼,当然是级别最高的菩萨了。如来佛共有三个,听说中间的一个司现在,旁边两个分司过去和未来。这么一分工确实更有条理了,使烧香的人更放心。一个人的现在、将来和过去都有专门的佛司管,就再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那一次寺院躲雨之后,我对寺院和菩萨有了一点新的认识。
雨天,大殿中只我一人,有一点荒凉,有一点不由自主的庄重。我和如来佛默对了一会儿。
默对了一会儿之后,我就觉得精神上受到了某种震撼。如来佛巍巍端坐,正气逼人,如醒非醒,如笑非笑,眼睛如睁未睁,嘴唇如启未启,好像拥有了一切的谜底,又不肯泄露一点天机;还有那个猜不透的手势;还有因这一切宏大、神秘、庄严所造成的仪式感,伟大感。
我感动了,是莫名的感动。也许是我灵魂里的那些卑琐的部分在战栗……
我不懂佛教,更不迷信菩萨。我不明白我为何感动。回家之后我想这个问题想了大半夜。
【鞠氏猜想A—45号】
我以为感动的原因是这样的:在我心目中,菩萨并不是宗教的某一个菩萨,而是作为人类美德的一种象征,这个象征召唤着和平、宁静和美好,抚慰着人的良知,谴责着邪恶和卑劣。菩萨又可以被看作大自然的化身——无穷的力量和无穷的神秘,使人产生一种震惧和崇拜。
寒山寺和别的寺院毕竟有些不同。一是这里非常重视那口钟。一般寺院的钟是挂在大雄宝殿的,这儿却为钟隆重地造了一个钟楼。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因为这里的寺,使唐代诗人张继写出了他的传世之作《枫桥夜泊》。这首千古绝唱,使这个古寺名重天下。张继应当感谢寒山寺,寒山寺应当感谢张继。我想,这是天地间最美满的关系了。
寒山寺的创始人寒山和尚,在建寺时想到了玄奘法师即将从印度取经回来。他这么一想就使这个寺院有了第二个特点:庙门朝西。所有其他的寺庙都是坐北朝南的。
考察出寒山寺这两个特点之后,时间已到了午后一点钟。郑叔叔办完了事,准时到寺门口来接我们回家。
郑叔叔驾驶的是一辆灰头灰脸的货车。油布车篷使我们产生了“上战场”的感觉。这一类电影我们看得不多,能记住的首先是《战争让女人走开》,这片名听起来比较抖擞。
车厢里装了十几箱杨梅果酒。那些板条箱钉得不规整,车一走,酒瓶就叮叮当当乱响。空气里有一点酒味,估计有一点催眠的作用。
康儿逐箱逐瓶检点着,精神抖擞的。我知道他希望在酒瓶中发现橡皮筋什么的,最好是一枚大头钉。大头钉肯定比橡皮筋更刺激,更能激起消费者的愤懑。
车厢与驾驶室之间有一个长方形的小窗,玻璃已经没有。我可以通过这个小窗欣赏康儿父亲的驾驶技术。郑叔叔起先是个一流的驾驶员,后来成了精明的经营人,成了一个联合运输队的老板。
康儿爸爸知道我在小窗口,忽然说:“前头是阿麦吧?”老远的前方果然出现了阿麦。
阿麦扶着自行车站着,正和一个瘦瘦的人在路边说话,看那架势像在争执。
当我们的卡车接近时,那个瘦瘦的人已在朝前走路,阿麦推着自行车走在后头,有一点押解罪犯的气氛。卡车停了下来。
郑叔叔大声喊:“喂,生保,你又犯老毛病了吧?”郑叔叔原来认识这个瘦子。
阿麦向我们打了个手势。他已经看见我们了。
郑叔叔说:“阿麦,上车吧,把自行车扔车厢去。”
阿麦说:“我也乘后头。”阿麦“押”着那个叫生保的上了车,又把自行车弄上来,最后自己也爬了上来。车子又开动。
阿麦递给生保一支烟,说:“你心里在恨我还是在谢我?我不管这个,反正这一次是我最后一次管你的事。以后我就不再管了,听凭你去。你这个鬼东西!”
生保说:“我求你回去之后别难为他们,不怪他们。都是我自己不好。唉,有时我真想把自己的手指剁了。”
阿麦嘲讽道:“见你的鬼吧。老天爷给你十个手指是叫你成家立业的,不是叫你去赌博的。你剁手指干什么?剁了叫你老婆来养活你?”
生保说:“唉,你没这个体会。阿麦,我告诉你,到节骨眼上真像撞见了鬼,心里明白,就是管不住自己,腾云驾雾地就到了赌场。”
阿麦说:“别说这个了。反正我以后就不管你这份闲事了。朋友一场,我自以为对得起你了。你现在想回赌场去,我就不管了。你说一声去,我就让老郑停车。”
到这儿,我就听懂了。这个生保是个赌徒,阿麦一次次的挽救都告失败。
两人的脸色都十分严峻。长时间的沉默。
也许赌徒是个丧门星。车祸发生了。肇事的车就是我们这一辆。
生保跳下车去。
阿麦在跳下车之前朝我们吼道:“你们别下来!”
我们三个只好挤在那个缺了玻璃的小窗口张望。
解放牌车的车头很长,从小窗看,看不见那个受难的人。我觉得康儿在发抖。这是他爸爸驾的车。
阿麦和生保扶起郑叔叔来。郑叔叔脸色苍白,汗流满面。
阿麦绕到车后来,说:“康儿,你别急,这儿有我在。你们三个下车来。回家去。我想你们不要到前头去。人,没救了。”他说得非常坚定。
在非常的时候,常常不在于说什么,只在于谁能站出来,说出思路清晰的果断的话。在遇到非常事件的时候,大人和小孩就区别出来了,男人和女人就区别出来了,男人和男子汉就区别出来了。
阿麦很自然地成了车上六个人的头脑。
我们三个孩子一一跳下车时,阿麦的手掌一一在我们的肩上按一下,一一关照我们:“桑堤,路上照顾好康儿。天平,你路熟,领头走,从小路上绕道回城去。康儿,回去先别忙回家,你先去桑堤那儿待一会儿好不好?我会来找你。”
我们一切都听他的。阿麦这人非常有分量。
在离开现场时,我还是在车子的前轮那儿看见了一摊鲜血。鲜血在阳光下分外刺眼。
走出一段路之后,我想呕吐。我不想吐,觉得这很丢脸,就狠狠地在大腿上拧了一把。剧痛果然驱散了呕吐的欲望。但我知道那个欲望还在身体里,好像暂时凝成了一枚石子那样的东西,嵌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
骑车回到苗圃时,我们三个都已大汗淋漓。
我们到了池塘边的树林里,坐着,默默地坐着,就像三个等待发落的俘虏。
拉拉不识相地屁颠屁颠地跑来向桑堤卖乖,被桑堤狠狠地踢了一脚,低哼着跑开了。
老狗跑到塔松墙那儿,回过头来瞥了我们一眼。我认为它在冷笑。
拉拉这一走可能就直接出了苗圃,踏上了再一次的流浪之旅。它的又一次出走在一天之后才被发觉。
三个小时之后,阿麦来到了苗圃。
他走近时,我们都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的脸。没有风,苗圃的一切都屏息着。这种时候最适于宣布一些严重的消息。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我一点也不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我们指望着什么,其实我们不明白在指望什么。那个人已经当场死去,死在了马路中央,活过来已经没有指望,也就是说这个悲剧故事发生突转的可能,已经不再存在。
阿麦穿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透,其中一个领子像一片枯叶似的卷着。他的喉结好像增大了不少,在那儿滑上滑下。
我想到一个该死的成语:忐忑不安。他的额发分成几绺错综得无可奈何……他整个给人的印象,是苦战之后撤下来的士兵。
他吃力地脱下了T恤衫,跑到池塘边,跪下,双手插在水中,把脑袋浸到水里,久久地不抬起头来。池塘奇怪地荡出涟漪。
阿麦终于从水里抬起头来,没有用手去抹脸,听凭水滴从头发里流下来,在脸上淌过,汇集到下巴,然后滴到草地上,他像马一样地打了个响鼻。然后,他讲起车祸。
我听着,起先觉得惊讶,后来觉得他现在讲的是另外一起车祸。
阿麦说事情应该是这样的。事情像他说的这样,就会有最好的结局——不管对郑大叔,还是对生保。
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发生。我知道。阿麦又讲了许多,他越讲我越觉得糊涂。反正法院会裁决的,我想。
在法院对车祸判决之前的日子里,我们谁也没再提起这件事。在心底里,我们不相信阿麦“设计”的那个结局会真的出现。
在这些日子里,我们三个的运气都并不怎么好。
那个非洲籍医生已回坦桑,而他的孙女和孙女婿在处理完财产之后,双双去了澳大利亚不再回来。“香榭丽舍大街”那套住宅已经易主。
这件事对康儿是一个打击,对我来说是一件憾事。机会是从我手中溜走的。
拉拉杳无音讯。桑堤心神不宁。
自从看见那摊刺目的鲜血,我一直胃口不好,尤其厌恶一刀见红的西瓜。
我们三个彼此不相往来。
那天,我在“佛得角”待了半天。在水门汀上铺两张报纸,枕着海绵拖鞋躺着,戴上耳机,然后我开始折磨微型收音机。
我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偶然间听到了上海东方台的童安格专题节目:童安格来沪的行踪,童安格的简历,采访童安格的录音,然后是首场演出的录音剪辑。
一般说来,凭嗓音是可以大致判断出人的年龄的。但童安格的嗓音怎么也听不出是30多岁,是一种典型的刚过变声期的大男孩的声音,青春、纯真,还有一点大男孩常有的不自知的可爱的“嘎味儿”。
为什么你不再像过去那样真情,长发的女孩,如今哪里去……
童安格在微型收录机里自言自语,感伤的情绪像秋天的夜雨。这首叫什么?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冬青时曾听到过这首歌。
对了,冬青这时必定也在演出现场。冬青是有办法弄到首场票的。这么想着,我仿佛听到了在万人体育馆演出现场,那些喝彩声里有了冬青的嗓门。
剧场休息时插入了记者采访观众的声音。被采访的是一个少女。
记者:你最喜欢童安格的哪一首歌?少女:全部的歌,只要是他唱的。记者:他创作的全部歌曲?
少女:不对,是他唱的所有的歌。我最恨别人唱童安格唱过的歌。
记者:恨?为什么?少女:不知道。
记者笑起来。
看来追星族的所有子民,都有傻大姐的味儿。有人说:明星崇拜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
有人说:不成熟也是一种美。
这个世界上的格言警句太多了。这我已经说过。童安格又唱起来。
我用夏天般的热烈,围绕你像缤纷彩蝶。我的心,像尘埃,飞在一个善变的年代……
童安格在向遥远走去。他在歌唱中渴望和享受幽寂,他的幽寂如同绝壁上的冰光。
电台的节目主持人忽然来了一段插话:“少女们最乐意谛听这远古与现在难分、美丽与悲哀难分的传说了。而这正是童安格歌唱的主题。这位英俊的歌者为自己和歌迷们,虚构了一个世外桃源。这个世外桃源可以给他自己和歌迷们一个心灵上的安抚,一个精神上的放松,但这也容易离开了真正的歌,真正的歌声,真正的生活。事实上,好多歌星为了观众总要牺牲自我的一部分,到后来连自己的歌也不再属于自己。但愿童安格在鲜花与掌声中,不要不知不觉地平庸起来……”
这一段评述不无道理。但愿冬青也听到这一段话,因为她也是追星族中的一个。
后来,冬青告诉我,她那天也痴情地上台献了一束花。
那束花好贵,是花店里最高贵的一束。
演出结束之后,冬青变着法子突破警卫的重重防线去了童安格的化妆间。童安格已在保镖的簇拥下,从一条秘密的通道离开了体育馆。冬青看见化妆间、走廊上乱七八糟地丢弃了不少花束,有的已经被踩烂了。她认出了其中一束就是她送的。童安格没带走一束花,连一只白草帽也不要了。
冬青没有去捡那只草帽。她想起了那句歌词:“我的心像尘埃……”
当时,我听完了音乐会就快活起来了,打个尖锐的呼哨,把知了们惊得回不过神来。在“噤若寒蝉”的境界中,我离开“佛得角”,买了一根“白马王子”边吮边骑车。
这会儿我反过来希望冬青不要听见这个专题,那样,我就能把节目主持人的那番高论贩卖得有声有色。
冬青什么时候从上海回来?回来之后她会来找我吗?走进家门,就听爸爸说:“天平,有你的客人。”客厅角落那把竹椅子上站起一个人来——一个胖胖的男少年。
“我是夏虹。”他说。
我觉得胸口老闷。
原来冬青就是冬青,夏虹就是夏虹。我在芦苇洲上杜撰的那些浪漫故事,刹那间变得荒唐可笑、可笑万分。
故事是这样的:康儿把我们用风筝觅友的事告诉了冬青。冬青可能只笑了一下,也可能根本没听见。夏虹约我去电影院那天,冬青恰巧也去看电影……“香榭丽舍大街”的邂逅不过就是一次邂逅……帮助我推销《纯情》起先是为了好玩,后来感到很高尚……不愿与桑堤同船,是因为桑堤长得有点像童安格,多少侵犯了她的偶像的肖像权……
一切正常,一切平淡无奇。
我如释重负,感到轻松,哈哈哈哈哈!我如丢贵重,闷闷不乐,嘿嘿嘿嘿嘿!
我真的写不出我当时的心绪,只好这样乱七八糟,矛盾百出地胡写。
送走夏虹之后,我又读到了市报上关于那起车祸的消息。法院已做出裁决:肇事者,驾驶员吴生保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向死者家属赔偿……
我感到身体里那枚郁结着的固体在发热、溶化……我拼命奔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差一点把胃和肠子都呕了出来。老天爷,你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