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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杯白兰地
作者:金曾豪 时间:2020-02-14 04:45 字数:2150 字

那个小蟛蜞是不会忧郁的。它的心神不定,大概是超前感受到了一个大灾难正在悄悄逼近。

灾难是从没完没了的大雨开始的。

大雨。

暴雨。

大暴雨。

电台、电视台和报纸反复使用“百年不遇”这一类词。

这个词使我想起《百年孤独》那本奇书一开头出现的,那种使人神魂颠倒的大混乱。

随着盐铁河水位发狂猛涨,盐铁大堤成为我们小城的新闻热点。在那些水淋淋的日子里,小城人一天到晚都在关心“舅舅”。

“舅舅”即是那道性命交关的大堤。连三岁孩子也明白“舅舅”对我们这个县的重要性。如果大堤冲决,小半个县就会没入水中,连县城的新区也会成为落汤之鸡。水利专家说只有老城区可保无恙。七条平行的泄水河在平时有些烦人,到了这种时候,就显出了重要。

老城建于南北朝,悠悠几千年从无被淹的记载。到了这种时候,我们才佩服我们的老祖宗。建造一座城市绝对不只是造多少多少平方米房子,铺多少多少街巷。雨,雨,雨……

“舅舅”已经非常吃紧。苏浙皖的大小河往太湖倾泻,而太湖通达长江的水道却多有淤塞。太湖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一触即发的水弹。

大雨呼啸着,摆开了决斗的架势。

有组织的、无组织的,年轻的、年壮的人投入了保堤的行列。爸爸也上堤了。

爸爸临走时把全部的钥匙都交给了我,又嘱咐我别把《纯情》沦落小吃街的故事告诉妈妈。

他临走时,我为他打背包,让他穿我的雨衣走。我的雨衣是橘红色的,比他那件灰不溜秋的显眼得多。

爸爸接过雨衣,说好的、好的。我看他有一点被感动到了。我也就有点感动。毕竟父子情深。

爸爸背起背包,披上雨衣就走进了大雨。我目送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

他一次也没回头,义无反顾地只把背影留给了我。

朱自清的《背影》注定是传世名篇。当父亲的往往只给儿子留下背影。背影比表情、手势、说话都要含蓄得多,凝重得多。

回到屋里,我找出了那盘磁带。

萨克斯很辉煌地吹起《日出之屋》。我按钮,希望换一首悲壮一点的,结果响起了《魂断蓝桥》那种优雅的惆怅。

我爸爸走向洪水时,我妈妈却在最缺少水的大沙漠。上帝是制造传奇的能手。

大雨……

桑堤妈在苗圃里疏通小沟,她告诉我说桑堤回大林村了。大林村就在“舅舅”那儿。

苗木丛中藏着不少湿淋淋的麻雀,看上去就像小树结出的果实。

大雨……

康儿来了。他说他爸爸的运输队加入了大堤抢险队,日夜为“舅舅”运送材料。

我觉得康儿变得非常亲切。

大雨……

我们去我母校转了转,看到学校已经做好了接纳灾民的准备。老城区是安全区。

我们不知道我们能为小城干点什么,便去找阿麦。阿麦不在。又去找六伯。六伯说阿麦也去“舅舅”那儿了。六伯病在床上,要不,他可能也走了。

大雨……

街上的人都心事重重的样子,脾气却格外的好。自行车相撞了,只要还能骑,就各自走路,没心思吵架了。

我联想到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开头的几章。那几章具体的内容不记得了,只记着大敌压境时的那种气氛。妈妈的藏书中没有这本书。

我去了县图书馆。

图书馆的阅览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老太太围在一隅听收音机。

一下子走了那么多年轻男人,这个小城似乎很虚弱了。看见我和康儿走进阅览厅,老太太们抬起头来,眼神很是诧异,好像在问:“咦,你们怎么还在……”

原来收音机里正在播送一位年轻的木匠,在盐铁河抗洪中牺牲的消息。

从图书馆出来,我忽然有些羞愧。

康儿低着头走了一程,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去?”

我说:“明天。”

康儿说:“听说去那儿的路有几段已被水淹了。”

我说:“总是有办法的。”

康儿说:“就这样。”

当然说的是去“舅舅”那儿,具体点说是去大林村找桑堤。这些都是不必说出来的。

我说:“康儿,去我家。”

康儿在大雨中挽住了我。

半路上,我们拐进了食品店。在烟酒柜台那儿,我们讨论着买洋河大曲还是分金亭特酿。

营业员是个中年妇女,咂摸出了苗头,说:“来一瓶白兰地怎么样?这里有一种樱桃白兰地,挺好的,又不贵。”

我们就要了一瓶樱桃白兰地。这就中了她的计。

我和康儿关起门来成一统,在我的小阁楼里相对坐了,正儿八经地斟上了白兰地。

“你喝过白兰地吗?”

“从来没有。你呢?”

“从来没有。”

举起红色的酒杯时,我们都有点儿激动。这毕竟是我一生中第一杯真正的酒。啤酒是应当称为啤水的,只是一种饮料罢了。

酒是樱桃特有的那种火辣辣活泼泼亮晶晶的艳红色。

干杯!

两只酒杯叮地碰撞了一下。

从嘴唇到食道猝然受到一个锐利的刺激。我觉得我很难经受这巨大的刺激。受到刺激的部位都在痛苦地痉挛。我和康儿紧抿着嘴,苦等着反应过去,眼眶都红了。

整体的感觉是强化了十倍的十滴水,完全是药的感觉。

到这时,我们才意识到中了那个好心肠的营业员的计了。她料定我们不会连着再喝第二杯了。她怕我们醉了,她知道我们对酒没有经验。

我们确实没再喝第二杯。

第二天离家之前,我把剩下的红酒分浇在阳台前的樟树和枫树上。

我现在泄露一下:我一直把这棵年轻的樟树认作我的命运树。

“命运树”这个词完全是我的杜撰。我说不出确切的含义来。

离家之前我给爸爸妈妈留下一张条子:

爸爸、妈妈:

我去大林村了。那儿是桑堤的老家。我去看看大水,看看“舅舅”就回来。

你们的儿子

我还给可能进入的小偷留了一张条子:

不速之客:

我们全家都去保卫“舅舅”了。我们家的抽屉、柜门都未上锁。

只有一个请求:不要拿走我家的书。拜托了。

后来妈妈看见了条子。妈妈说她当时先是笑,然后又流了泪。只有一个清贫的中国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才会写出这张条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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