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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记事
作者:金曾豪 时间:2020-02-14 04:45 字数:6536 字

X年X月

去大林村要经过小林村。小林村的地势低,已经淹在了大水之中。

被淹的村舍惨不忍睹。有些房子坍塌了,房梁连着椽子歪斜在水中,看上去就像鲸鱼的骨骼。被淹的树木像披头散发的女人,树梢上栖着几只狼狈不堪的鸡。家具、被褥等杂物,花花绿绿地在混浊的水里沉沉浮浮。一把漂着的木椅上,跳着一只肮脏的白猫。一个柴垛上盘着一条灰色的蛇……

原来我以前对水的认识是非常片面的。面对着这景象,我觉得水是有生命的东西,喜怒无常,乖戾莫测,精力充沛,喜欢恶作剧。

在黑马家的鱼寮里,我们找到了桑堤。

所谓鱼寮就是在鱼塘边临时搭建的简易棚子。

鱼寮里本来有一只值夜的床,现在已被黑马的爸爸撤去——他不准黑马在这儿过夜。这里离大堤不远,地势较低,一旦大堤决口,这儿是首当其冲,危险。黑马的爸爸外号阿胡子,这些日子整个儿把人交给大堤了,把鱼塘的事全盘托给了儿子。

这天傍晚时分,我们见到了阿胡子。当时我和康儿正帮着桑堤、黑马,在鱼塘四周加置条状的网。鱼塘的水快溢出来了。

听说了我们的来意,阿胡子表示欢迎:“好的,好的,应当来历练历练,这样的大水百年难遇。不过你们晚上得去我家里住,这儿万万住不得,一个人也不能留在这儿。”

康儿说:“叔叔,晚上有人偷鱼怎么办?”

阿胡子说:“不会,不会,偷鱼贼是人,趁火打劫就不算人,这种时候偷鱼太不合算。”

雨又大起来。

阿胡子冲着天空咒骂不休。这大汉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太阳穴上蓝色的血管突突乱跳。老天爷若是个人,这汉子准会一刀杀了他。

他怎么能不急呢!这鱼塘是他第一年承包的,一下子就投入了八万元,其中三万元是银行贷款,三万元是向亲友借的。一旦“舅舅”失守,这八万元全泡汤了。

他在大堤上值了一天班,疲倦不堪,应当去家里或者鱼寮里休息,可他不,穿个裤头下了鱼塘,只在水面上露出个毛茸茸的头。他浸在水里,快活地哼哼着,喋喋不休地骂着天,骂着鱼。

黑马说他爹常这样。和鱼在一起,这个汉子心里踏实。黑马说鱼塘是“立体养鱼”。浮在水面上层的是大头鲢。鲢鱼特别馋,小里小气地一天到晚争食吃。中层是草鱼。草鱼是“大性子”,直来直去,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它们要求不高,有草吃就能过日子。深水里是青鱼。青鱼大多老成稳重,简直有绅士派头,吃东西时温文尔雅,挑剔得很。常吃的是泡胀了的大麦粒和小螺蛳,把食物吸进去,咬一咬,再吐出来,让水清一清,再吸进去,细细嚼过之后才从容吞咽下去。黑马说,这几塘鱼到年底可以值到十七八万元。

阿胡子从水里上来时精神旺了,去鱼寮换上干衣裳又走了。临走时他关照黑马在鱼寮多备些凉开水和饼干,说不定有路过的护堤人会来这儿歇脚;又关照我们四个晚上一定要回村里他家去睡觉,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就往村头的“官装头”上跑,那儿保险。

之后,黑马领我们去“官装头”转了一圈。

所谓“官装头”,就是大林村村头一个高高的大土墩子,面积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

据说这个土墩子是古代一位将军的墓地。将军是在战场上英勇战死的,头颅被敌方夺去。皇帝就让匠人用金子制了一个头,装在将军的躯体上下葬。这个土墩就有了这么一个怪名字。

土墩上搭了一些油布棚子,住着附近村子的一些老人和孩子。

一隅,有一群老太太聚着焚香祈祷。她们叨叨念着的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但我们知道她们是在祷告上苍减免灾情。这是迷信,是可笑的行为,但我们不能否定她们的善意。

她们在庄重的气氛里,长时间地投入她们的情感。到后来,我们不由自主地被她们的虔诚感动了。

X月X日

“舅舅”这个奇怪的名称也是有来历的。讲“舅舅”来历的是一个很老的老头。古老的传说只有很老的人来讲,才显得可信。

那时,大林村人和盐铁河对岸的杨家庄人是世仇。林、杨两姓通婚是绝对不允许的。

杨家庄的小伙子杨小小,偏偏和大林村的一个姑娘好上了。两个人对天发誓,私定下生死之约。这是林、杨两村人都不能容忍的。

事情败露了。为了绝杨小小的路,大林村的族长限令那个林姑娘的父母,一月之内把女儿嫁出去,除了杨姓人,嫁给麻风病人也可以。

林姑娘出嫁前一天的黄昏,杨小小约林姑娘在大堤上相会,打算连夜逃婚远走他乡。他们的计划不知怎么泄露了。大林村的族长命人把杨小小缚在大堤边的一棵树上,同时命人连夜把林姑娘抬到马村夫家点亮洞房花烛。这真是非常决绝的了。

夜半时分,杨小小终于挣脱了束缚。但他已被折磨得无法走路。那个马村远在几十里之外。小伙子恨死了大林村人,同时也仇恨对岸的杨家庄人。他找到了一把铲子,跪着,拼死地挖掘大堤。当时正是盐铁河涨水的节令,他要挖开大堤,让大水淹没大林村和小林村。

他终于在大堤上挖出了脸盆大一个洞。有这么个洞已足够了,河水自己会扩大这个涵洞,直到使整条堤岸冲决。

杨小小的舅舅就在这时驾船赶到了。他本来是来接外甥回家的。舅舅明白了外甥的心思,向着大小林村狂喊着:“救堤啊!救堤啊!”

大小林村人被惊动了。村子里响起惊惶的锣声。再过一刻,救堤的人群就会赶来。涵洞在迅速扩大,决堤就在转瞬之间!

舅舅掴了杨小小两记耳光,纵身跳进盐铁河,在堤外用身体堵住那个洞。巨大的水压一下子就把舅舅吸进了泥洞。舅舅拼命撑开身体,死死地卡住了水洞……

杨家庄的“舅舅”,以他的生命挽救了大小林村。大小林村人一时目瞪口呆,百感交集。

杨姓和林姓从此握手言和,消弭了世代冤仇。

杨小小疯了,一天到晚在大堤上奔走悲号:“舅舅啊!舅舅啊!”

从此,所有的人都叫这条大堤为“舅舅”。

X月X日

雨没有停过。

下午三点左右,一个瘦瘦的中年人摇摇晃晃地从雨雾里走进了鱼寮。这人面容枯黄,浑身泥水,看上去已经疲劳到了极点。

他脱下雨衣,喝了一杯开水,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递给黑马:“小老弟,一个小时之后叫醒我,就是四点一刻,别忘了……”话没完,他就在泥地上躺下了。

黑马急了:“叔叔,这么睡会生病的!”

那人咕哝了一句,再也不响了,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不知怎的,那声听起来十分虚弱,游丝似的,使人害怕一有风就会折断。

他太累了。

我们四个想办法弄些干的东西铺在他身边的地上,然后一齐用力帮他翻个身躺了上去。我们想这样总好些。在我们翻动他的身体,为他脱下雨鞋和湿袜子的整个过程中,他可能醒了一下,但他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他确实太累了。

康儿说:“我们去大堤吧,去帮帮忙。”

桑堤说:“小孩子是不允许去那儿的,一露面就会被押送回城。”

看着沉睡人浸得发胖发白的脚趾,我忽然想起传说中那个可敬的舅舅。

四点一刻。

但是,我们谁也不愿去叫醒他。

一分钟、两分钟……超过了六分钟。

那人突然一挺身坐了起来,揉揉眼,拿起手表看一看,站起来穿上雨鞋,披上雨衣,扑进了大雨之中。雨滴像乱箭一样,射在他的雨衣上啪啪地响。

他一句话也没再说,只在门口的泥路上留下一行歪斜的脚印。

我心里觉得很难过。

康儿吼了一声:“老天爷,我烧死你!”黄昏,雨暂时停了。连我们也知道雨只是暂时的停歇——

满天灰色的云沉重得不得了,大概蓄着上亿吨的水,简直成了悬在空中的水库了。

我们还是穿上了雨衣。在天光暗淡时穿上雨衣让人难以分清大人孩子了。我们要到大堤上去。

靠近大林村的这一截堤坎,是最坚固的一段,抗洪保堤的队伍集中在几里之外的翁家庄一段。那位年轻的木匠就是在那儿献身的。他没有“舅舅”当年的壮举,只是因为太累了,一失足掉下河去就再没有露头。他生前是游泳好手。这不可思议,但堤上的人全都理解,都说这是最壮烈的牺牲。

我们沿着大堤向上游走,不时遇上巡堤小分队,但没遇上什么麻烦。

快到翁家庄了。

一个巡堤的人迎面走来,打个手势:“有火吗?”什么叫“有火”呢?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有康儿反应过来了,只答了一个字:“没。”这个人要借火点烟。

又走了一会儿,康儿说:“注意到了吧?有一个人老盯着我们,在后头。”他指的是离我们30米左右的一个穿雨衣的人。

桑堤说:“别鬼鬼祟祟的,我们不是搞破坏。”

康儿说:“说不定你是第二个杨小小。”黑马尖声笑了一声。

桑堤见康儿做动作,说:“喂,别往河里小便!”

康儿说:“这有什么鬼鬼祟祟的?”

桑堤说:“河里的水太多了,你别和抗洪的人对着干。”黑马又尖笑了一声。

盐铁河默然无声,表面上并不张狂。河面上有粗粗细细的水线,只有出现漂浮物时,人才会惊诧水流的湍急。这黑沉沉的河像巨大的鳄鱼,凶猛而阴险。

喧闹了几天几夜之后,大堤最薄弱的这一段已经加高加固。

我们走进了大堤上的一个大油布棚。

棚子里充满了蚊香的气味,有许多人在里头以各种姿势坐着、躺着,这儿那儿亮着几点猩红的香烟头。

我爸爸在这里吗?阿麦在这里吗?不知道。

走出油布棚,我们去各处转了转,也没什么可干。

紧张激烈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由黑马领路,我们打算走近道回大林村。

桑堤临走时又进油布棚转了一圈,出来就对我说:“没错,是他。”我:“是谁?”

桑堤:“那个花狗。”

康儿:“花狗?”

“花狗”就是桑堤寻找拉拉时,在建筑工地遇到的那个文身青年。我和康儿曾想找到为桑堤报仇的那个家伙。

桑堤说他看见那家伙赤膊睡在油布棚里。

“嗨!”康儿说,不知什么意思。

“嗨!”我说。我觉得我们有点可笑。

我们回村的这条路显然是一条重要的运输线。石子路被覆上了一层泥沙、柴草等等的混合物。路上和路沟里有不少变了形的鞋子,各种品种都有:布鞋、凉鞋、胶鞋、耐克鞋……这些当然是护堤大军酣战时掉下来不及捡回的。来不及捡起,就被无数双奔走的脚和滚动的轮子碾成这一片狼藉。

这些污泥中破残的鞋子,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人与天的残酷搏斗,看起来有一点古战场式的悲壮和苍凉。

走出一箭之地,我们到了一个小小的高地。这里显然是装填草包的处所,堆着不少空草包和已经装填了泥土的草包,一些铲和镐就立在泥堆上。

我们四个人谁也没说话,都像接到了命令似的,几乎同时操起了工具,装填起草包来。我们紧张地干着,仿佛大堤急等着草包用。

不一会,我们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浑身泥水。我们不停地干,想把自己弄得更累更脏。到这时,我们才明白我们的内心,已经积蓄了太多太多的情绪急于得到发泄。

又开始下雨了。好大的雨!

X月X日

又是一夜大雨。

雨在这天的黎明时分突然停止,连风也没一丝,天地间寂静得奇怪,好像万物都屏住了呼吸。

这一天一开始就非同一般。

这一天对我很重要,相信对康儿、桑堤也很重要。

电台播送了抗洪指挥部将炸开盐铁河东堤的决定,说炸堤是万不得已,如果不及时扩大太湖向长江的泄洪道,后果会严重几千倍、几万倍。

我们赞成指挥部的果断决定。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把“盐铁河东堤”和“舅舅”联系起来。

官方的文件是不会把一条河堤称作“舅舅”的。

直到我们到了鱼塘,看见黑马的父亲在拆除鱼塘围网时,我们才明白过来:要炸的就是“舅舅”。

鱼塘那儿除了阿胡子,还站着一个狠命抽烟的男人。他是林村的村长。

黑马向村长奔去:“二伯,为什么?为什么?”

村长按住黑马的肩头:“没办法的办法。”

康儿:“这是真的吗?”

村长:“……炸药包已经码在‘舅舅’肚子里了。”天空暗淡下来。

村长:“黑马,把鱼寮里的饲料搬回家去吧,我们大林村地势高,淹不了。”

阿胡子吼道:“不!儿子,把饲料全下水,让它们吃,吃饱了再走。”

父子俩就把鱼饲料,大捧大捧地往鱼塘里撒。

鱼是分得清饲料和雨点落水声的。鱼们浮上来,起劲地争食吃,满池子都是鱼的嘴巴和激起的小旋涡。

我觉得眼前这一切不真实,恍惚着像在看一部电影。但这是真实的。人们没日没夜拼死拼活保住的大堤,即将在一声巨响中毁于瞬间。

康儿扯扯我的汗衫:“桑堤呢?”桑堤不见了。我们谁也没在意他的离开。黑马:“他一定去那儿了。”康儿:“去哪儿?”

黑马指着一个方向:“一直走,看见水泵房向左拐,他爸爸的坟在那儿。”

桑堤果然在他爸爸的坟头。他没干什么,只是一声不吭地坐在坟堆旁,脸上一派宁静。

这儿地势低,不久就是汪洋一片了。

我和康儿喘着跑到他跟前。康儿:“桑堤,你来这儿怎么不说一声?”

桑堤平静地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就回来。”

我:“我们陪着你,可以吗?”

康儿:“我们抬些大石块来筑在这里,水退了就是标记。”桑堤的妈妈就在这时赶到了。由于匆忙,她头发蓬乱,脸色苍白,裤腿上都是污泥。

母子俩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桑堤在几次深呼吸后,突然返身扑倒在爸爸的坟堆上。他的头顶住坟堆,手指抠进了温湿的泥土里。

桑堤妈妈跪在儿子身边,摇着儿子的身体:“桑堤,你哭,哭出声来吧。”

桑堤终于哭出声来:“噢……”他只用一个字哭他的父亲,有一个字已经足够了。

男人的哭是震撼人的。康儿背过身去。

我听凭几滴泪在脸颊上淌。

我妈妈走进了我被泪水模糊的视野,开始我以为是我的幻觉。

不是幻觉。

事实上,妈妈在我离家的当天,就从大沙漠回到了家,第二天就赶到了大堤上。

她暗暗地留心着我和我的朋友们,那个远远地跟着我们的人就是她。

但是,她来这儿主要的并不是因为她是一个母亲,而是因为她是一个小城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

桑堤和他妈妈渐渐平静下来。

我妈对桑堤妈说:“嫂子,让孩子们去看看炸堤吧。我觉得对他们有好处。”

桑堤妈说:“孩子们,到‘官装头’去,那儿安全,又能远远看到‘舅舅’。”

有一个当作家的妈妈是幸运的。大堤上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人们都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正是这岿然不动的人,制造出了一种非常悲壮、非常决绝、非常紧张的气氛。

只有大堤顶上有一些人在不安地走动。这些人中有一些是军人。

不一会儿,有几十个干部模样的人从堤上下来,分散到人群当中。他们是在劝说大家离去。炸堤的时刻已经接近。

各有关村庄的撤离工作已经在昨晚完成。人们从道理上想通了,但感情上还是难于忍受,所以他们来了,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要和“舅舅”告别。

男人们表情严峻,女人们抹着泪,老太太们手里拈着香,有的呜咽,有的在喃喃低语。

黑马的爸爸点燃了他的鱼寮。这冲天的大火,是对老天爷的愤怒的抗议和不屈的挑战。

堤下:几千亩绿油油的秧苗正在拔节抽穗,清香熏人。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啊!由于大堤“舅舅”的恩惠,它们从未受过旱涝。

堤下:几十个村,几千户人家,这星罗棋布的民房,是他们世世代代的积攒,是一代代人用汗水浇铸成的呀!

堤下:桃树、梨树、杨树、槐树……这些树是先辈们栽下的,荫庇了他们的儿孙。这些树还寄托着他们的感情,勾起他们对童年往事的美好回忆……

这一切却要毁于今日。

麦克风一遍一遍地呼叫:“希望广大群众相信党,相信政府,赶快撤离……”

人们还是不愿离去,分散做工作的干部把嗓子都劝哑了。

突然,哇的一声哭声,通过麦克风震撼了大堤。

有人叫:“是县委王书记!”

王书记面朝人群,双膝跪地:“父老乡亲们,撤吧,我给你们跪下了!我、我也是本地人,我心里也舍不得‘舅舅’……”

好多人都放声哭起来。

奉命执行爆破任务的战士也在抹眼泪。

人群开始缓缓后撤,最后只剩下了上百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场面令人窒息。

离破堤命令要求的时间只剩下半个小时了。真急人啊!

有一个瘦小的老人跌跌撞撞地爬上堤顶,向县委书记走去。人群一阵骚动。

有人说:“那就是烈士的老父亲!”老人就是为保“舅舅”而牺牲的那个木匠的老父亲。他这么老,这么瘦!他要干什么呢?我的心再一次被抽紧了。

老人从王书记手中拿过话筒,嘶哑着嗓音喊道:“乡亲们啊!相信我的话吧,政府把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天不帮忙,没法子啊!‘舅舅’啊,我们的‘舅舅’啊,对不住你啊!我们没法子啊……”

老人的喉头喷住了,话筒里只响着他的呜咽声。

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哭喊了一声:“‘舅舅’啊!”

人们感情的潮水决堤了。

为了大堤,他们一代又一代人付出了汗水和心血,每一辈人都关照下辈人:“千事忘,万事忘,年到了千万别忘了给‘舅舅’挑担土!”

这哪里是土筑的大地,这是这一方土地上世世代代老百姓的亲人。“舅舅”是除了父母之外最亲的亲人呀!

在震天的哭喊声里,那些白发人在年轻人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我看见的所有的人都在流泪。

当千千万万的人为一件事一起流泪时,连石头也会动情的。在震天的哭喊声里,我觉得一下子长了几岁、十几岁。

我忽然觉得我们以前曾经有过的那种小感情,都变得非常琐屑,非常轻飘,甚至非常可笑:阿迪达斯、红樱桃、虎皮、五厘米、芦荡之夜、信息费、冒名的投稿……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依旧免不了会为种种事情去烦恼、去忧伤。那是免不了的。但是我们可能同时会记起这一片哭声里的一汪大水,还有那一声叫人百感交集的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我当时确实想起了这部小说一开头就提到的那条蛇衣。是的,那一刻,我感到我的灵魂蜕去了一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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