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大冯走上阳台之前,必先踮起脚尖望一眼楼下院子角落里那只浅蓝色的脸盆,以免惊动了来洗澡的小黄鸟。可小黄鸟一次也没来过,这使大冯挺失望。
大冯仍旧喜欢在阳台上扮演船长。将芭蕉扇固定在栏杆上当作舵盘,那一竿晾晒的衣服就被大冯当作了万国旗。书桌上的电话机被临时搬到窗台上供船长指挥用。大冯船长不时提起电话拨个号码,向想象中的轮机长、水手长发布命令。可惜轮机长他们从来就不给船长打电话报告和请示,真是太不主动了。
现在,大冯用望远镜瞭望时加了一项内容——在草坪和树枝上搜索小黄鸟的踪影。小黄鸟始终不出现,常常出现的是那些贼头贼脑的麻雀。这些鬼麻雀灰不溜秋的,大概是很少洗澡的。
一天,大冯的望远镜头里出现了闵先生。闵先生拄着一根拐杖,在大草坪上慢慢悠悠地走。
大冯放下望远镜,扬手呼喊:“闵爷爷!闵爷爷!闵爷爷……”
闵爷爷离得并不远,听见了,回身朝大冯挥手作应。几分钟后,大冯就下楼追上了闵爷爷。
“闵爷爷,你要去哪儿啊?”
“爷爷这会儿要去的地方,你不会喜欢的,小孩子都不会喜欢的。”
“是哪儿啊?”
“那是爷爷喜欢的地方。”
“到底是哪儿呢?”
“爷爷不是这座城市的人,为什么老了,退休了要迁到这儿来住呢?就是因为这儿有爷爷喜欢的地方。”
这么一说,大冯打问得更紧了:“爷爷,到底是什么地方啊?能带我一起去吗?”
闵爷爷捋捋白胡子,说:“孩子,你还小,不可能理解八十岁的老爷爷,如果到了那儿,你一定会笑话爷爷的。哎呀,原来是这种地方啊,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呀!”
“闵爷爷,我不会,外婆说,老人有老人的想法,小孩子有小孩子的想法,谁都不可以笑话谁的。我外婆从来不肯用电风扇的,说那会伤身体,还用芭蕉扇,我从不笑话她……”
大冯说出这番话来,是闵先生没料到的。老人侧过脸,小心地看大冯的眼睛。大冯的目光凝定着,是想起那位摇着大芭蕉扇的老外婆了吧?闵先生的心肠被一暖一暖地牵动了:哎呀,这孩子心里有一条清清凉凉的小溪呢!闵先生这么想着,可嘴上说:“孩子,回家吧,你妈妈要叫你了。”
大冯妈妈在阳台上朝这边挥着手向闵先生打招呼:“闵先生,散步啊?”
闵先生微笑着挥手作答。
大冯飞奔近前,向阳台上的妈妈申请:“妈,我要跟闵爷爷玩一会儿。”
听着这话,闵先生和大冯妈妈都忍不住笑了。
妈妈说:“闵爷爷,这孩子皮着呢,别让他烦着你。”
闵先生笑着说:“我最怕的就是没人烦我呢!”
大冯说:“妈,你听见了吧,闵爷爷说了,烦是个好东西,你以后不要烦我烦噢!”
妈妈说:“笑死了,什么叫烦我烦,有这么说法的吗?”
大冯说:“你现在就是在烦我烦嘛。”
妈妈说:“油!闵爷爷面前,你还这么油嘴!”
大冯吐吐舌头,说:“妈,油是个好东西哎!”说着,在草地上连打了几个虎跳。
大冯妈妈说:“闵先生,你瞧吧,这么大的男孩子真是狗也嫌。”
闵先生说:“这就是欢蹦乱跳嘛。”
大冯妈妈心想:好家伙,这老先生怎么无条件地站在孩子一边呢。
不错,草地上走着的是一对忘年交呢。
大冯问:“闵爷爷,今天你拄的是什么山啊?”
闵爷爷说:“今天是武夷山。”
这种对话旁人听不懂。
“武夷山是木头的吗?”
“不是,是竹子做的。”
“竹子怎么是方的呢?”
“武夷山有一种竹是方的,叫方竹。瞧,这是天然的方竹。”
大冯研究了一下拐杖,感叹道:“哎呀,武夷山可真高级,这样的竹子葫芦湾也没有的。”闵爷爷说:“我们今天去方塔公园走走,那儿有一座小竹山,上头有好多种竹子。”
大冯说:“闵爷爷,你本来要去哪儿?”
“那不重要,爷爷可以用另外的时间去。”
“不,我们今天就去那儿。”
“那儿实在不好玩。”
“不,就去那儿嘛。”大冯固执地要去看看闵爷爷喜欢的地方。闵爷爷说过,他就是为了那个好地方才搬到这个城市来住的,那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地方。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闵爷爷拗不过,说:“那好吧,我先不说那是个什么地方,你跟着我走,到时你一定会后悔的,后悔可就来不及喽!”
大冯兴奋起来,欢呼道:“走喽!走喽!”
闵先生往老城区方向策杖而行,径直走进了老南街上的“树德堂”。大冯好几次到过老南街,看见过刻在石库门上的这三个绿字,也往里头张望过几眼,觉得里面灰灰的、暗暗的,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好玩的,就走过去拉倒了。
一进石库门就是店堂。这是很高敞的一个大屋子,迎面是一长溜木柜台,一些人在那儿忙碌。这些人的背后是格斗橱。格斗橱很高很大,遮住了整整一面墙壁。从大门到柜台之间有很大一段距离,所以刚进大门时就觉得这地方很宽敞、很幽深的,而且立即被一种幽幽的香味笼罩了。
树德堂原来是个中药店。闵爷爷怎么能喜欢中药店啊?大冯真是搞不懂了。
闵先生并不向柜台走,而是转身走,在靠墙的一只椅子上坐下了。这儿有一排椅子,是备着让撮药的人等候坐的。大冯也在闵爷爷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这些黝黑发亮的椅子看上去很古老很严肃的,一坐上去大冯觉得自己立刻庄重了起来。
闵先生微笑着说:“怎么样,不好玩对不对?”大冯点点头——这儿确实不好玩,可大冯想,闵爷爷喜欢这儿一定是有原因的,就说:“这里蛮阴凉的,很香,还很清静。”对于一个八岁男孩来说,能在这里找出这三个优点已经挺不容易了,是努力站在老人的立场上才找出来的。比如静,孩子就不会喜欢。
闵先生说:“这香味好闻吗?”
大冯说:“这是药味。我喝过中药的,很苦噢。”闵先生笑起来,是的,喜欢喝中药的孩子是没有的。除了静,除了香,对大冯来说,这儿唯一的优点怕就只剩下阴凉了。
闵先生说:“我们稍稍坐一会儿就走,好吗?”
大冯说:“没关系的。”大冯的这句话说明大冯是真的不喜欢这儿的,他是把陪坐当作了一种责任呢。老人能理解孩子,而且还感受到了一种欣慰。使老人感到欣慰的,一是孩子的真诚,二是孩子能够体谅别人。是的,能不能体谅别人、关心别人是很重要的事,这也许就是区别人品质的一块试金石!
闵先生说:“大冯,试试,把眼睛闭上。闭上了吗?好了,现在我们再来细心地闻闻这儿的味道。你当然要把喝药的事情忘掉,忘掉这是药的味道。想一想,中药是什么?绝大部分中药不就是田野里、山林里的花草根茎吗?你们葫芦湾不是有座凤凰山吗?对了,还有白鱼潭,你就这样闭着眼睛想想那儿……”
让闵先生这么一说,大冯的思想就像小鸟一样吱溜溜地飞到葫芦湾去了。
……大冯常在田野里割一种叫野蓬头的草的。端午节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把这种草和野昌蒲草扎在一起挂在大门上压邪。夏天晚上乘凉的时候,在上风处闷一个火堆,往里头加一点野蓬头草,烟里面就有了丝丝缕缕、清清涩涩的药味,蚊子就不敢来了。
……大冯在凤凰山上挖野萝卜。野萝卜的叶片纤纤的很好看。拨开一些泥,捉住野萝卜一点一点加力往上拔,就听见那些白生生的根须在土里毕毕剥剥地折断,就闻到了一种新鲜的药味。
……大冯在白鱼潭边采“酸姐姐”。那是一种一尺多高的草。茎是暗红色的,很脆,嗅一嗅,有一种刺刺的气味,人仿佛觉得鼻孔扩大了一倍;用舌头点一点折断处,一种强烈的酸味便像电流一样逼得你喊出声来。
“大冯,还闭着眼睛吗?”这是闵爷爷在问。
大冯睁开眼睛,又看见了中药店的景象。这一回,中药店的景象在大冯眼中已经不再陌生,大冯觉得这个安安静静的、香气氤氲的店堂和葫芦湾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的。
这是大冯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中药店。
过了几天,大冯去闵先生那儿玩,忽然问:“闵爷爷,你什么时候再去树德堂啊?”
闵先生说:“我昨天刚去过。”
大冯说:“闵爷爷,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去啊?”
“哦,怎么呢?”
“我有点想那个中药店了。”
老人有点不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是不可能再想去中药店的。大冯就讲开了野蓬头、野萝卜还有“酸姐姐”的小故事。这么一来,老人相信了——和城里大部分孩子不一样,大冯毕竟与大自然有过更多的亲近,而中药店的气味不就是大自然气息的浓缩吗?
当然,对于老中医闵先生来说,中药店的气息远非如此简单。中药店不是一般的商店,实在是一处最有中国味的地方哪!只要走进中药店,老人便觉得回到了某种亲切的庇荫之下,像是在一棵大树下,更像是在老祖母的臂弯里,心中自然而然地会漾起一种古朴的安定感。这是一种气氛,一种境地,这里的每一只瓷坛,每一个抽屉,全幽幽地散发着一种笃实、平和的辛香,似乎在叙说一个个古老而温润的故事。还有那些熟悉的药草:桔梗,川芎,杏仁,甘草,当归,熟地,豆蔻……这些草药的名字多美啊!这些美丽的药名已经伴随老人六十多年了。这些按古法炮制的药草虽然失去了鲜艳的色彩,但它们的本质没有变,它们还带着山野的信息,带着生命的芬芳……心烦气躁时,甚至身患小病时,老人就会到中药店去,不一定买药,常常只是去那儿静静地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就觉得身心舒泰不少。老人太喜欢中药店的情调了。可惜,这种真正的中药店现在已经很罕见了,绝大多数中药店成了花花绿绿、闹闹哄哄的卖药地方。在那儿,可以买到中药,但中药店的那种独特的情调却已经荡然无存。
闵先生是苏北人,是一位名中医。有一次,先生来江南参加学术活动,发现这座江南名城竟完好地保存着几家真正的中药店,高兴得不得了。在一个座谈会上,市长在谈到中药质量问题时顺便谈到了中药店,说特别是那些著名的中药店是应该当作活的文物来小心保护的。听到这番高论,老先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大鼓其掌。回到家,老人和老伴商定,到了老到不能工作时就迁到江南琴川来安度晚年。十多年后,老人真的悄然来到了琴川。可惜的是他的老伴却未能南来,在动身南下之前几个月,她突然去世了。闵先生南迁了,可他从不对人说所以选定琴川作为终老之处的真正缘由。他自己都觉得那样的原因太书生气了,是难能为人所理解的。正是如此,当一个八岁的孩子主动催他去中药店时,老人不免惊诧了。
闵先生说:“好啊好啊,我们现在就去树德堂!”大冯发觉闵爷爷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