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大冯去电影院看电影。散场走出电影院时，大冯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小舅舅！当然，这个人不是小舅舅，只不过背影很像而已。

这个男青年高大强壮，肩膀宽宽的，穿着一件紧绷绷的汗背心。汗背心是黄色的，有点脏，背上大大地印着一个红色的数字：9。小舅舅也有一件这样的汗背心的，而且也印着一个红色的阿拉伯数字，不过不是9，而是10，和国奥队的张玉宁一个数。

大冯对小舅舅的肩膀是太熟悉了！小时候，他是常常骑在舅舅的肩膀上的。小舅舅的肩膀似乎是在大冯的屁股下面悄悄地发生变化的，仅仅几年的时间，小舅舅的肩膀就变得非常强壮了。小舅舅的肩膀可真是强壮哎！用手捏捏，好硬！不是石头那样的硬，是橡胶那样的硬——不，也不对，什么都不能比的，就是那种活活的、凉凉的那种坚实。是的，强健的身体摸上去总是有一点儿凉的。男人的肩膀是蛮重要的——这不是小舅舅说的，而是大冯自己认识到的。有一回，在葫芦湾镇外石拱桥那儿，小舅舅遇上了两个欺负卖黄瓜老汉的小痞子。小舅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责令两个痞子赔偿踩烂的黄瓜。一个痞子从路边拔了一个篱笆桩要动武。

小舅舅怕弄脏了新买的夹克衫，脱下来抛给大冯让他拿着，说：“小子，来吧！你们两个可以一起来！”

两个小痞子眼睛直直地看着小舅舅的强悍的臂膀，愣了，怯了。一个痞子自找台阶，说：“算了，算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小舅舅说：“这也是可以的，不过，得把黄瓜钱付了。”

痞子说：“我们没带钱。”

小舅舅说：“没带钱也是可以的，葫芦湾人不小气。钱，我给你们代付，只要你们对我说一句谢谢。”

一个痞子说：“谢谢。”

小舅舅用眼光指向另一个：“你！”

另一个也只好说：“谢谢。”

小舅舅真的放了这两个家伙，说：“好了，你们去办正事吧。”

那一刻，大冯只觉得小舅舅浑身发射着一种逼人的光芒，而发射光芒最强的地方就是那雄壮的肩膀！

穿9号黄背心的青年和另一个穿白T恤衫的青年并肩走着，各自推着一辆自行车。他们一边走一边在讨论一件麻烦的事。听口音，他们不是本地人。

这个9号的背影真是太像小舅舅了！大冯情不自禁地跟着这个青年，舍不得他走出视野。大冯太想念小舅舅了，太想了，居然跟着这个陌生人走过了很长的一条街，最后拐进了一条冷清的小巷子。

走着走着，大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了。是哪儿不对劲呢？对了，是9号推着的这辆自行车——不错，这辆车是曹可以的！瞧，挡泥板上那块车牌还在呢：5440。曹可以曾经夸耀过这个号码：5440就是“我是司令”，多来劲儿噢！曹可以的自行车大概在一星期之前被人偷了。丢车那天曹可以被他老爸骂得狗血淋头屁滚尿流的样子真是可怜得要命。

不用说，这个穿9号背心的家伙肯定是偷车贼了！

偷来的车子就这么推着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走啊？真是气死人了！更气人的是，这个偷车贼的背影居然非常像小舅舅！岂有此理！

如果这时候偷车贼骑车要走，大冯准会拉住车子大喊捉贼，但9号没有上车，还是和白T恤衫边走边说话。这么一来，大冯就有时间想一想怎么捉贼的问题。9号太强壮了，而且还有一个穿白T恤的同伙，大冯得想一个机智一点儿的办法。大冯想出的办法是跟踪——如果把偷车贼的住址弄明白了就好办了。

刚才是跟着，现在是跟踪。这是大不一样的。大冯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

在一个弄堂口，9号和白T恤衫分了手。白T恤衫骑车往回走，而9号在弄堂口的杂货店里买了一盒香烟之后推车进了一条更小的弄堂，把车子锁在一个小理发店门口，走进了小理发店。这家伙头发乱篷篷的，是应该理发了。

这是一个机会。8岁男孩大冯这当儿第一个想到的是要把这件事告诉曹可以。跑到曹可以家去是来不及的，对了，打电话！巧的是弄堂口小杂货店里恰好有一个公共电话，很好。可是曹可以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呢？不知道。大冯记住的电话号码只有两个，一个是自家的，另一个是老爸办公室的。别无选择，大冯只能给老爸打电话了。

大冯奔到杂货店，把一枚一元的硬币拍在玻璃柜台上，说：“奶奶，我打个电话。”

杂货店里只有一个老奶奶，很老了，动作颤颤巍巍的。

老奶奶说：“蛮好。”

大冯很快拨通了小冯办公室的电话，而且接电话的正巧是小冯。

“爸爸，爸爸……”

“儿子，什么事？慢慢说，慢慢说。”小冯听出儿子在吁吁发喘，不免有些紧张。

“爸，我看见贼了！”

“啊！你千万别开门，别开门……”

“不是，我是说看见了偷自行车的贼。”

“什么自行车？”

“曹可以的自行车。”

“你不是去看电影了吗？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跟踪偷车贼……”

小冯这才弄明白了，曹可以丢自行车的事他是知道的。

“儿子，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儿是，是……是秀崖弄。那家伙进理发店理发，车子就锁在理发店门口。”大冯不识“秀崖”两个字，是老奶奶告诉他的。

“儿子，爸爸知道了。爸爸会处理这件事的。你现在马上离开那儿，回家，知道吗？回家！马上回家。这件事你别管了。”

“我在弄堂口等你来……”

“不，不要！我要你马上回家，听话，马上回家。好了，放下电话之后就回家！”

大冯听父亲的口气紧张得和什么似的，还让自己回家，有点弄不懂了，这种时候怎么能离开呢？大冯不想和小冯烦了，就挂断了电话。打电话时，大冯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小理发店门口的自行车。挂了电话之后，大冯就站在杂货店门口盯着那辆5440。大冯挺紧张的，就怕9号在父亲赶到之前从理发店走出来骑车跑掉，在心里估计着父亲的行动：这会儿走出办公室了……下楼梯了……到厂门口了……打上的士了……老爸，快点！再快点！

大冯错了，这会儿的小冯根本没想往这儿赶，还在办公室打电话呢。先拨曹家的电话，没人接。又打114电话询问曹可以父亲所在单位的电话，总算问到了，再挂，电话响了好久才有人接，接电话的人答应去叫曹可以的父亲……

过去好多时间了，老爸怎么还不来呢？大冯的额头上冒出汗来了。

杂货店的老奶奶留意大冯一会儿了，问：“孩子，你真看清了？那车真是你的？”

“那车是我们邻居家的。”

“邻居家的？”

“没错，那车号牌子还在呢！”

“你爸在哪儿？离这儿挺远的吧？”

这时，那个9号从理发店出来了。他刚理过发，像张玉宁那样理了个平顶头，看上去倒是挺精神的。他从牛仔短裤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来，“啪”一声打开了车锁，右脚“啪”一声踮起了车子的撑脚，将车子掉过头来……大冯站在车头前，喊道：“你别走！”

9号吃了一惊，认真看了看大冯，确定不认识这个男孩：“小朋友，什么事？”

9号的外地口音提醒大冯讲普通话。大冯努力把普通话讲得标准些：“你别走！你不能走！”

9号奇怪了：“咦，你这个小孩怎么了？”

“你这车子哪儿来的？”

“车子？当然是买的喽。”

“我不相信。”

“小孩子，别捣蛋，我还有事呢。让开！”同时气势汹汹地将车铃按得一片响亮。

9号的肩膀很阔，很壮，很强大，可大冯一点儿也不怕，脱下短袖衫往地上一甩，分腿叉腰，厉声喝道：“你不能走！”

烟杂店的老奶奶这时也颤颤巍巍地站到了大冯身旁，对9号说：“后生，放下车子走吧，走了就算了，我们都当没有这回事……别往那边看，这是条死弄堂。”老奶奶的手里捏着一个红布做的臂章。

这一老一少组成的防线看似不堪一击，其实挺难对付——只要一碰，你的麻烦可能就大了！

9号只得把车子停好，搔着头皮嘀咕：“嗨！这是怎么回事啊？”

小理发店里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青年，他们是老奶奶的邻居，赶忙过来打问缘由。事情眼看就闹大了。这当然是对大冯有利的。

老奶奶说：“这自行车是这孩子的。”

大冯纠正道：“是曹可以的自行车。我是曹可以的邻居。”

倒霉的9号听到“曹可以”这个名字才明白过来，赶紧说：“要命！你们当我是个偷车贼了！我这车就是向曹可以买的！”

这时候，曹可以的爸爸阿胡子到了，是接到小冯的电话才赶来的。

阿胡子说：“你说是向曹可以买的？”

9号说：“这还有假！我花了80元钱。”

阿胡子说：“告诉你，别胡说！我是曹可以的老子，儿子卖车，我老子会不知道啊？笑话！”

9号说：“这是什么话！不过，也好办，叫你儿来一对证不就清楚啦？你叫曹可以来！”

老奶奶已经轧出苗头来了，嘀咕道：“这事情，嗨，这事情……”她吹着手里的红布。这原来是一块“卫生值日”的臂章。

阿胡子知道儿子在叔叔家作客，去烟杂店打了个电话给儿子，也不说什么事，只让曹可以赶紧到秀崖弄来一下。不一会儿，曹可以就骑着他的花哨的山地车赶到了。一见9号黄背心，曹可以就明白东窗事发了，没办法，只能向老爸坦白从宽了。这车子确是他卖给黄背心的。这么做的原因挺简单：想买新车呗。破车不丢，老爸会同意买新车吗？

黄背心临走时特地走到阿胡子面前摇着大拇指，学着上海话，说：“你这儿子，头脑老活络的噢！”

大冯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呢！

阿胡子亲热地拍拍大冯的肩膀，说：“大冯，讲义气，有勇气，好！大伯今天要请你吃肯德基，走，我们走。”

这又是大冯没想到的。大冯说：“我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才去。”

阿胡子说：“好啊，你说，大伯一定答应你的。说吧。”

大冯说：“真的答应啊？”

阿胡子说：“真的答应，什么条件，说吧。”

大冯说：“和曹可以一起去吃肯德基。”

这是阿胡子没料到的，回身对儿子喝道：“龟儿子！听见啦？看见啦？瞧人家大冯……嗨，你这个龟儿子啊！”

大冯想：这阿胡子大伯真叫人搞不明白了，你怎么可以叫儿子龟儿子呢？如果儿子是龟儿子，你自己不就是大乌龟啦？笑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