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
这天晌午,木耳湾的这对狐狸夫妇开始了“清窝”行动。
所谓的“清窝”,就是把一岁以上的小狐狸强行逐出家门,让它们自谋生路。这是狐类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一代代传下来的生存策略。
“清窝”发生在白昼出猎之后。这天的全家出猎相当成功,一连逮住了两只野兔,全家都吃得饱饱的。这正是实施“清窝”的好时机。
两只亲狐守住洞口,露出牙齿以撕咬相威胁,不准三只小狐狸回洞,态度严厉而决绝。胆敢强行进洞的小狐狸遭到亲狐无情的爪击。
父母的突然变脸,使三个小家伙惊愕不已,它们装出一副娇弱态,可怜巴巴地哀叫着,请求父母让它们回家。三个小家伙一个咬着另一个的尾巴,成为一串,想以这种形式来个鱼贯而入。它们是想把这件事变成一个游戏呢。
父母根本不理它们这一套。公狐把守洞口,谁走近谁挨揍。母狐在洞里雨点般向洞外刨泥块,再次重申小狐狸必须离家的决定。
僵持继续了几个小时,亲狐的态度益加坚决。母狐把守洞口,公狐逐一将三个小家伙粗暴地驱得远远的。
这天晚上,三个小家伙可怜兮兮地挤在一个灌木丛里过夜。天亮了,三个小家伙再次回家来,走近家门时一个个把尾巴压得低低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老爸、老妈,让我回家吧,让我回家吧……
公狐和母狐猜到小家伙们有这一招的,在洞口严阵以待,驱逐的态度强硬依旧。
三个小家伙无可奈何,重又能回到露宿的灌木丛,在那里神情恹恹地躺了大半天,肚皮虽然饿,却都不愿去寻吃的。它们的肚子都在痛,就想拉屎撒尿,可就是拉不出来。狐都是这样的,身处危境时就会肚子疼,就想拉撒,它们嗅不到同伴的气味就会不安和恐惧。
到了傍晚,大头走了。大头是公狐,自立的意识更强些。临走时,大头挨个舔了两个妹妹的脸,表示它的眷顾。它们共同生活了一年多,虽然打打闹闹争争抢抢的,却总归是一母同胞,有着天然的亲情,一旦分手,怕是很难有相见的机会了。大头还用它的舌尖表达了哥哥对妹妹的鼓励——我们长大了,是应该离家自立了,别怕,我们都会成功的!
这时候的二妹子和麦哨是一样的表情:眉毛往上挑,满脸思考问题的样子。它们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
二妹子和麦哨是在次日凌晨分的手。它们想了一夜,都明白了该怎么做——它们是狐狸,狐狸就要像狐狸那样活下去。
麦哨目送着姐姐慢慢走远,最后消失在树林深处。麦哨蓝灰色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现在剩下它孤零零的一个了。麦哨问自己:小黑狐,你去哪里呀?
这个问题,麦哨只能自己来回答。
因为很饿,麦哨对自己说:去找吃的吧。
孤寂的时候就得找点儿事情做做,麦哨在树林里漫游。这是它生平第一次单独出猎,因为经验不足,它只能这样胡乱游荡着碰运气。
事实上,刚被清窝的小狐狸都是把握不了自己命运的,在开始的十多天里,将有一大半小狐狸会因种种原因而丧命。
这样的淘汰是残酷的,却是必需的,优胜劣汰是丛林的铁律。丛林对每一个生灵说:请记住,不是你吃别个,就是别个来吃你,努力吧,祝你好运。
丛林一直在这么说,可麦哨在这一刻才第一次听见。
一开头,麦哨的运气不错,它居然跟踪上了那对大大咧咧的獾。尽量保持在下风处,不能靠太近,不能离太远,尽可能地利用地形地物做掩护……麦哨记住了亲狐传授的要领,跟踪比较成功。
獾是犬科动物中唯一一种有冬眠习惯的动物。这对獾从冬眠中醒过来没多久,饥肠辘辘,正急着找吃的呢,以至长时间没有发觉它们的尾巴后头还有“尾巴”。
獾找到了它们的猎场,开始在一面山坡上挖掘鼠洞。獾的嗅觉灵敏,用心嗅嗅就能确认洞里有没有山鼠潜伏。确定有鼠之后,它们就大张旗鼓地干起来,它们一直痴迷于挖掘,早已迫不及待。麦哨在附近找到几个鼠洞,选中一个,摆开架子耐心守着。用这种方法,麦哨曾经成功逮住过山鼠,可惜后来被老乌鸦抢走了胜利果实。
麦哨还年轻,总是顾了一头丢了一头,它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守洞上了,居然把来自獾的危险忘掉了。
对成年的狐,獾一般不会主动进攻,但今天的情况不尽相同——它们急于觅食,却有一只刚成年的、体量苗条的狐狸在利用它们的劳动,这可把它们气坏了。两只獾对视一下,默契地同时起跑,一声不吭地向麦哨包抄过来。
幸亏其中一只獾恰好踩中了一截枯树枝,麦哨才抓住了逃跑的最后机会。
跑哇!跑哇!
獾的速度相当了得,而且是夫妻协同,麦哨根本无法用急转弯的策略拉开与追击者的距离。麦哨现在的体量和獾差不多,也不能用钻石缝的办法来摆脱老獾。这可麻烦了!
麦哨忽然发现自己正本能地在向“艾蒿洞”——艾蒿丛中的那个老家方向奔逃,猛地想起来那个自己曾经掉下去的深坑……对了!想办法把老獾引到深坑里去!
能这样急中生智,说明麦哨已经算得上一只合格的狐狸了。
狐狸是一种处境尴尬的动物,它们没有狮虎的体量,能靠实力称雄;没有鼠类那般小巧灵活,便于钻营;也无法像狼那样结帮成群,依仗群体的合力;想生存下去,它们主要得靠智力和勤奋。它们狡猾,因为它们不能不狡猾;它们勤奋,抓住一切机会,进行跟踪和窥视,因为它们不能不勤奋。不依靠智力和勤奋的狐狸是脆弱的,很难在丛林生存。
“心生一计”之后,麦哨的行动和神态立即有了细微的变化。或许两只经验老到的獾感觉到狐狸的细微变化,突然放弃了追杀,气吼吼地叫了几声就回头走了。刚从冬眠中醒过来,它们的体力尚未完全恢复。
麦哨没有完全放心,回过头来对獾进行跟踪,见獾真的回到它们的猎场去了,才松了口气。反跟踪是很有好处的,常常能因此变被动为主动。
这里离开“艾蒿洞”不远了。麦哨觉得周围的环境非常熟悉,非常亲切,就产生了到“艾蒿洞”定居的念头。
艾蒿丛里的老家还在!
麦哨对周边环境再次考察过后就做了住下来的决定。
回到老家,有了洞穴,麦哨的内心安定了不少,不一会儿就在洞里睡着了。经过两天多的折腾,它身心俱惫,累得不行了。
麦哨醒来时已是午夜,是被饥饿唤醒的。自从离开父母,它还没有吃过像样的东西呢,唉,真是苦哇。
麦哨出了洞,来到林中草地,本想挖些蚯蚓蝼蛄什么的充饥,没料到一下子就闻到了一种禽类的气味。它循着气味悄悄行动,很快就在灌木丛中发现了一只蹲窝的野鸡。当睡眼蒙眬的野鸡有所觉察,从翅膀下拨出头来时,狐狸的尖吻已经咬住了它的脖子。
麦哨美美地饱餐一顿。
这顿美餐对麦哨相当重要,不但解除了饥渴之苦,还找到了一份独立生存的自信。小家伙一边舔着嘴角,一边沿着草地的边缘颠儿颠儿走了一圈,那脚步从容,富有弹性,看上去还相当优雅。
麦哨在草地边上的灌木丛阴影里趴下,侧头久久注视着繁星闪烁的夜空。
小狐狸在出生一周之后才有视力,它们在黑暗的洞穴深处,第一次睁眼看到的总是母亲的眼睛。狐的眼球有特殊的晶点,能把最微弱的光集合反射,熠熠生辉。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视觉印象会深深地镌刻在每一个动物的记忆之中。也许因数黑暗中的狐眼和夜空中的星星相似的缘故,狐类总是会把星空和母亲、和家联系起来。
这时候的麦哨就是这样,安定下来了,小家伙又念想起了母亲,念想起了有父母呵护的那个温暖的家,想起了它的那块黑色绒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