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其人,冷言冷眼冷血,最受不了腻腻歪歪的姑娘小伙,和他打交道,一定要谨记八字箴言:“有话快说,没事快滚。”胡同里的英雄好汉们深知南归的脾气,没人敢去摸老虎屁股,最多是换来他一个冷眼飞刀而已。殊不知,能惹怒南归的事情还有一件,而且只要沾上这件事,您那,还是早点准备好棺材,随时入土为安吧。
南归好干净已经到了病态洁癖的程度,上次瑞雪姑娘坐了他的床沿,他就命季宝把那床崭新的单子拿去烧了。现在,一身酒气,嘴角似乎还流着不明液体的雁落整个人都大刺刺地躺在他整洁如新的床榻上。南归那双眼睛里这次冒的不是寒气,而是火焰。
他牙咬切齿的缓缓朝床榻走去,短短的几步路程,却走的异常沉重。此时,他的脑海里正飞速上演着无数惩罚雁落的画面,一剑锁喉?还是慢慢把她折磨致死?又或者,砍去手脚,把她泡进那坛子腊八醋里?总之,一切血腥暴力都不足以抵消南归心中的愤怒之情。
当他走到床边上,正准备把雁落拎起来送回她房间的时候,也不知雁落是不是借酒装疯,她在床上巧妙地翻滚着,竟然躲开了南归伸过来的手。
南归无奈地瞅着趴在自己床上,眼睛微微闭起,嘴角上扬的雁落:“醒醒,回你屋睡去。”
雁落又动了动,她身上穿着的袍子早被弄得褶皱不堪,不经意间露出了小半个肩膀。南归翻翻白眼,她这是要干什么?色诱自己?
“喂,我和你说话呢,快起来。”南归抓住了雁落的手腕,轻轻一拽,便把雁落抻了起来。
雁落突然睁开眼睛冲南归呵呵一笑,口齿不清的说道:“清光。”
“谁是清光?”南归皱了皱眉头。
“你这个混蛋清光!”雁落突然攥紧拳头照着南归的胸口就是一拳,南归躲闪不及,平白无故挨了这一拳。
“傻瓜才会喜欢你,傻瓜才会相信你……我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雁落的声音里带着几丝哭腔,弄得南归心里没来由的一颤。他从来没见过雁落沮丧或是失落,这几个月以来,她都是笑着面对所有人。清光?这个人就是她离家出走的原因吗?
“雁落,清光是谁?”南归低低地问道。
“清光?清光是我的……”雁落话还没说完,哇啦哇啦吐了出来,好嘛,全吐在南归的身上了。
南归心里刚刚产生的那一丝丝怜悯之心算是彻底烟消云散了。他掐住雁落的胳膊,准备把她扔出自己的房间,却瞅见雁落的眼角竟然泛着泪光。她这是怎么了?为了那个叫清光的男人而流泪?南归撇撇嘴,他先是褪去了身上沾满污秽物的袍子,然后抱起雁落,送她回了房间。
一向爱干净的南归,却没有第一时间清洁自己,而是跑去后院舀了一碗天上泉,伺候着雁落喝下之后,又替她盖好了被子,才返回卧室,准备洗澡。
洗干净自己之后,南归只着亵衣走进了雁落的房间,屋子里酒气熏天,他点了一支檀香放在窗台上,见雁落睡得很沉稳,总算是放下心来。
这么一折腾,南归了无睡意,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呆。雁落很少提及她家里的事情,听季宝说,她父亲早逝,母亲一直外出工作,她从小就寄居在别人家里。至于具体情况,雁落并没有细说。但因她性格开朗活泼,导致南归以为她应该是那种不知愁滋味、被保护的很好的大小姐。但如果是大小姐,就没法解释为何她干起活来如此麻利了。总之,雁落这个人,让南归有点猜不透。
今儿个她逞英雄,充好汉,南归本想骂她一顿的。但他还没逮着机会,就让这条小鱼给溜了。没想到,她竟然能和彤若那个炮竹脾气的女子成为朋友,听刚才彤若那语气,若是自己亏待了雁落,她就要拿上二斤火药炸死自己似的。
现在,又冒出个清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南归对雁落是越发的好奇,有句老话说的好,好奇害死猫。您那,走着瞧。
待雁落酒醒,已是第二日傍晚了。她躺在床榻上慢慢伸了一个懒腰之后,才晃悠着两条小细胳膊起床换上了干净的袍子,用冷水洗过脸,整个人才算是清醒过来,她慢慢回想起昨夜里发生的事情。自己被彤若姐姐送回茶馆,然后……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全然没有印象?雁落有些后怕,自己应该没惹出什么岔子来吧?她急急忙忙跑下了楼。
天啊,茶馆已经打烊了?自己岂不……睡了小一天?雁落整个人傻在原地,这还得了,平日里自己和旁人闲聊打混几句,南归这个黑心掌柜总会免费赠送冷眼一记,现在自己竟然旷工一天,完了完了,他该不会要抽了自己的筋,扒了自己的皮吧。
正在雁落忐忑不安的时候,季宝抬头冲她一笑:“酒醒了?”
雁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实在是抱歉,没想到会醉成这样。今儿个辛苦你了。”雁落说着走上前去想帮季宝收拾桌椅。
季宝却伸手挡了下来:“厨房锅上正熬着鸡茸蘑菇粥,桌上还有一红漆木匣子,里面还有我娘做的荷叶枣饼,可能已经半凉了,热热再吃。酱菜柜子里就有,你自己找找。”
“季宝。”雁落感动地握住了季宝的手:“你真是大好人。”
季宝迅速地把手抽了回来:“别别,和我没什么关系。那荷叶枣饼是我的午饭,没吃了剩下了,你不吃的话就便宜了程贝贝那小子。酱菜是必然居的马师傅送给南掌柜的,南掌柜不喜欢吃咸的东西,那坛子酱菜一直没打封,再不吃就坏了。至于鸡茸蘑菇粥,你要谢就去谢南掌柜吧,是他做的。”
“他做的?他为我做的?”雁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想得美。”南归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在雁落身后想起:“不过是我这几天吃的太过油腻了,想吃些清淡的养养胃而已。你若是想吃就自己去盛,不过收拾厨房,刷锅洗碗的工作可都是你的。一整天旷工,难道还想吃白食?”
雁落撇撇嘴,小声嘟囔道:“就知道你没这么好心,还不是让我卖苦力。”她冲季宝耸耸肩膀,转身去了厨房。
待雁落走远了,季宝才扭过头,一脸坏笑的看着南归:“掌柜子,我怎么记得,你最讨厌吃蘑菇啊?”
“你记错了。”南归冷冷地回话道。
“也有可能。”季宝不置可否地继续低头工作。他这种我心里有数,你装蒜也没用的态度,弄得南归非常别扭。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何没有一早上就让季宝把那个醉酒并在自己屋里肇事的雁落给提拎起来,反而吩咐季宝,今日二楼雅间不接客。难不成,自己是怕吵醒雁落?最夸张的是,自己放着一堆活计不做,跑去厨房熬什么鸡茸蘑菇粥,待熬到一半才察觉到,自己最讨厌吃蘑菇了。
难不成,自己被昨晚上雁落那几滴眼泪给弄得精神上出现了异常?罢了罢了,许是过年,心情有些放松,才会对手下的这群人稍加关怀。
雁落一进厨房便闻到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她抄起一个木碗,盛了一大勺热粥放在餐桌上晾着。打开食盒,拿出一块荷叶枣饼,还没凉透,她倒也不客气,一口咬了下去,一股子红枣味蹿进了五脏六腑,别提多香了。她一边吃着枣饼,一边抱出了酱菜坛子,打开封条,往里一瞅,好嘛,一整坛子的八宝菜,色泽诱人,酱香浓郁。馋得雁落两眼发直,她咽了口唾沫,盛了一小碟酱菜,就着热乎乎的小粥,吃进肚子里,雁落只觉得人生圆满了。
南归站在厨房外面,斜眼瞅着吃相不算漂亮的雁落,无奈地皱了皱眉头,这个雁落,倒真好养活。他见雁落吃的差不多了,才缓缓走到雁落面前,轻声说道:“再过几天就是春节了,刨去年三十那天,从初一开始,胡同里会按照惯例举办观音娘娘散福会。因为是大家自发组织的活动,所以每年都会轮流主办,今年轮到了巧绣坊的老板商紫梅负责筹备。这是她第一次负责组织散福会,没什么经验,且巧绣坊里算上老板自己也只有三个人,临了还有一个小绣工请假回老家了,恐怕人手吃紧。这几天你就过去帮把手,看看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丑话说在前头,你可别给人家添乱。”
雁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每年春节各地都会有不同的祈福活动,比如在她的老家云岭,就有弥勒佛迎春会,天安城有喜迎菩萨会……总之离不开吃喝玩乐,歌舞杂技。没吃过猪肉,但还是见过猪跑的,这任务应该不会太难。而且最重要的是,到别处帮忙,就可以暂且避开南归这张冰山脸,大过年的,雁落可不想晦气缠身。
雁落本想第二天清早就去巧绣坊报到,没想到天刚黑,巧绣坊家的女老板商紫梅就找上了门,点名要见南归,那语气表情,不像是来讨论散福会,倒像是来会情郎的。饶是迟钝的雁落都看出商老板打得小算盘了。前有坤角瑞雪,后有绣坊老板尚紫梅,还真有人上赶着往冰窟窿里跳。想到这,雁落不由得感慨一番,人若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哪怕里面是猪下水,也有人抢着要。
感慨归感慨,雁落对于这场散福会还是相当期待的。刚才巧绣坊老板商紫梅和南归谈论筹备事宜的时候,雁落也在场,通过二人的对话,雁落对于整个活动的流程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观音娘娘散福会,是猫耳胡同乃至整个叶城每年一度最大型的活动。但凡人多的地方,就准闹腾出点事情来。比如四十几年前就有一桩,那时新帝登基,方圆百里之内的人全都呜嚷呜嚷地奔到叶城来。没成想一辆花车塌了,好巧不巧压死了站在下面抬头看戏的四岁孩子,弄得众人也没心情玩乐了,散福会草草便收了场。
如果说压死孩童是偶然事件,大家凑在一起摇头晃脑叨唠几句就过去了,可十年前那场闹剧,仍让人记忆犹新。那年花车游街,本来一切都顺风顺水,人群里笑声连连,洋溢着喜庆劲儿。但谁曾想,花车队伍刚驶进猫耳胡同,打头阵的时任霜叶茶馆掌柜南苏竟然一个倒栽葱,从花车上跌了下来,摔得是头破血流,更重要的是,他腰上挂着的那块玉佩被人趁乱偷了去。
据说那块玉佩价值连城,知府派出捕头四处搜寻,胡同里的练家子们也都自告奋勇参与寻找玉佩的行动,从初一到十五,把猫耳胡同翻了一个遍,也没找到那块玉佩。钱财乃身外之物,丢了就当破财免灾。可这财是破了,灾却接二连三的跑了出来。南苏掌柜摔破了头,在床上躺了五天。他也是个练家子,身体倍儿棒,众人都以为不过是皮外伤,养几天就好,谁知道,第五天夜里,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去了。
好嘛,胡同里少了他这根定海神针,顿时乱了套。临近城里的小混混们全都一股脑来到了叶城,逞强斗胜,群殴对打,一到夜里,您听着吧,惨叫声不绝于耳,第二天清早一打听,谁谁家那个不争气的混账跟人打架,脑袋开了瓢儿,正在医馆歇着呢。这还不算什么,南苏掌柜出殡那天,城郊小树林里竟然起了火,正值天干气躁,这火一着起来,足足烧了七天才止。这林子里的野兽见家园着了火,全都撒丫子颠了,颠就颠吧,可全奔进了叶城。这下可热闹了,有人声称见到了黑瞎子,又有人说自家的鸡崽被豹子叼走了,总之人人自危。到这根儿结(关键时刻)上,这群老少爷们姑娘小伙才想起观音娘娘,这不,一股脑全扎进了娘娘庙,烧香磕头,盼着胡同里这场乱子能过去。
您别说,这观音娘娘,神了。第二日就有一个自称是南苏外甥的十六岁男孩走进了霜叶茶馆,他手里拿着南苏的手书,上面写着从今以后,南归便是茶馆的掌柜云云。字迹不假,但众人却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南归心里生疑。这霜叶茶馆的掌柜,可不仅仅是经营一个茶馆那么简单,他底是整个猫耳胡同挑大梁的人物,那可不是一个十六岁小毛孩子能胜任的了得。
南归面对众人的质疑,并没有慌张忙乱,反而板着一张冷脸把众人请出了茶馆,并许诺第二天傍晚定会把胡同里这些杂事解决好。待到第二天下午,天一擦黑,各路诸侯就都赶到了茶馆。一进门,便看到墙犄角有几只已经咽气了的黄鼠狼,还有一排小混混蹲在地上,全都哭丧着脸。
据南归解释,偷鸡的是这些黄鼠狼,叶城里并没有黑瞎子或是豹子之类的猛兽,这全都是大伙儿自己吓自己。至于那些想趁火打劫,滋事扰民的小混混,现在全都服了软,对着众人低头认错。
至此,众人见识到了南归的手腕和能力,但对于他成为猫耳胡同新一任大总管一事,还是抱着一丝迟疑的态度。虽说他是南苏掌柜的亲戚,但怎么说也只是个外来户,想领导众位英雄好汉,瞧着他还不够级别,但又没一个人敢当着南归的面把这些疑虑说出来。南归那双冰刀眼可不是盖的,被他瞅上一眼,立马让人觉得透心凉。
正在众人支支吾吾之际,威震镖局的总镖头威武护镖归来,他一进茶馆,径直朝着南归走去,二人简短的客套了几句之后,便一前一后上了二楼。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二人才并肩走下来。威武当着大家的面认可了南归的身份,并扬言若是有人不服南归,大可以去威震镖局找他威武较量一番。
较量一番?谁敢啊?!胡同里的各位奇人虽然都有绝活在手,但懂拳脚功夫的总在少数,就是懂拳脚功夫,谁又打得过塞外第一刀的威武威大爷。这样,南归算是正式成为霜叶茶馆的掌柜兼猫耳胡同大总管了。
您别说,自打南归住在胡同里之后,邻里之间磕磕绊绊虽然免不了,但整体来说,是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着。生意蒸蒸日上,人人的小日子过得都挺红火,这逢年过节,就更要乐呵乐呵了.
借着观音娘娘散福会,赛花车,唱大戏,为了讨观音娘娘欢心,还要把娘娘庙里那尊泥菩萨给请出来,披着大红绸子,供在胡同中央,各个花车从城外到城里,浩浩荡荡游行到破五儿,最后才走到观音像面前,烧香磕头,祈求这一年平平安安,生意兴隆,这年才算是过完了。
人力所及有限,大部分事情还底靠着菩萨娘娘。但娘娘也会打个盹,合合眼,比如那块玉佩,就一直没有再出现过,又比如,这男女之间的小姻缘。
刚刚雁落也在二楼,本想多了解一些关于观音娘娘散福会的事情,却被商紫梅那娇滴滴的声音弄得直起鸡皮疙瘩。偏偏这位商家姑娘还把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声音柔柔的问她:“这位姑娘就是雁落吧,果然名如其人,有沉鱼落雁之姿。”
商紫梅这话刚说完,南归就差点把口中的茶喷出来:“她?沉鱼落雁?”
雁落瞅见南归一脸讥讽之意,心里只觉得不大痛快。
这时商紫梅笑着走到南归面前,妩媚的说道:“你露出那种表情,很伤人的。”
雁落皱着眉头看着商紫梅,她穿着窄袖短衫,下套紧身石榴红长裙,酥胸半露,描眉画眼,连手指甲被凤仙花染成了大红色,不似紫梅,倒似牡丹。一身素衣的雁落站在她身边,倒像是一个小跟班。
千娇百媚,顾盼生姿,说得就是商紫梅这样的女子吧,再看看南归,眼里带笑,好像一个色迷迷的坏老头。雁落不禁大为鄙视,这年头无论男女,都重色轻才,自家的掌柜南归看似尤为严重,先是有神秘女茶客,这会儿又来了商紫梅,还真是桃花朵朵开。
雁落那透着鄙夷的眼神弄得南归大为不悦,他瞪了雁落一眼,便吩咐她先出去歇着。雁落对他的这番举动更加嗤之以鼻,原来是嫌自己戳在这里碍着他的事了,自己是识大体的人,还是赶紧给这对小鸳鸯让开地方,也算是功德一件。雁落冲商紫梅点点头之后,便推门离开了。
雁落抬头瞅了瞅茶馆二楼左侧的包房,叹了口气,转身出了茶馆,走到了外面。
她靠着大门,微微抬头凝视着黄昏里的落日。边塞小镇叶城,被落日染成了红色,漫天漫地的红,却没让雁落感到一丝暖意,反而是那冬日里特有的寒气,更浓了,浓得仿佛沁入了骨髓。也许是因为这扑面而来的寒风,胡同上早就绝了行人。
摆货摊的小商贩们早早便推着小车回家了,连平日里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都不见了踪影。
雁落估摸着小猫阿斗此时应该卧在床头,眯着眼睛打瞌睡呢。
胡同很静,甚至整个叶城都很静,浓烈的静,完全没有一丝声息。雁落突然觉得,就像这干枯的冬天似的,自己的日子像是埋在地里的死尸,也许还没彻底凉透,但也差不多了。
“日子如尸。”余若书突然出现在雁落身边,轻轻地说道:“你瞧,那草枯了,那树也干了,人人都缩在家里,一点生机都没有。”
“嗯?”雁落不太懂余若书的意思。
“所以,要找些乐子嘛。”余若书冲雁落抿嘴一笑:“请我进店里坐坐吧。”
“今儿个茶已经卖完了,你想喝,明儿个请早。”雁落认真地说道。
“哦?”余若书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转身进了茶馆:“那给我倒一杯天上泉水总可以的吧。”
“要不要去请南掌柜,他在楼上……”
还不待雁落把话说完,余若书就把手指头放在唇边摇了摇:“不用,我只是进来歇歇脚,顺便讨碗水喝。”
雁落撇撇嘴,歇脚?他的店铺距离茶馆不过十几米远,要觉得累了怎么不回自己店里歇着。讨水喝?他当自己是穷家门乞丐啊,算了,反正自己闲着也是闲着,雁落掉头去了后院,盛了两碗天上泉水,又从厨房拿了一盘核桃酥。余若书也不客气,一边喝水一边吃点心,雁落见茶馆里也没什么活计可干了,就坐在余若书的对面,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上了。
通过余若书的介绍,雁落对于观音娘娘散福会有了一个更加系统全面深刻的了解。哪里是什么散福会,分明是鹊桥相亲会嘛。只限未婚男女参加,且根据每辆花车收到的点心数目决定谁是当年的金童,当选金童的人可以在花车上挑选一位姑娘作为玉女,最后由这两个人代替全城人到观音娘娘面前磕头祈福。
据小道消息透露,几乎每年当选的金童玉女,之后都成为了夫妻,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别提多有滋味了。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叶城里的姑娘小伙们全都忙得炸开了锅。装饰花车,准备节目,都想着一拔头筹,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雁落对于成为什么金童玉女完全提不起兴致,倒是对于当选之后获得的奖品颇有兴趣。成为年度胡同金童玉女的两个人,将获得由荷香村糕点铺无偿提供的福临门八大件点心匣子。
荷香村的点心,在整个明国都很有名,首都天安还有一家分店呢。百年老店,口碑质量皆有保证。特别是八大件,更是点心中的翘楚。听说每年只出售八十八盒八大件,其中有六十六盒作为贡品送进了宫,民间能买得到的只有二十二盒。二十二盒,二十二盒,整个明国有几千万的人口,可想而知有多抢手。
雁落对于八大件是只闻其名,甚至没那个运气瞅上一眼,现在听说获胜的男女将分享一盒八大件点心匣子,雁落顿时心潮澎湃。只不过她转念一想,自己要长相没长相,要才艺没才艺,就是去参加花车游行,恐怕也是最后一名,那盒传说中的极品点心,离自己无限遥远。
似乎像是猜到了雁落心中所想,余若书缓缓说道:“雁落是眼馋那盒点心?”他见雁落忙不迭地点头,又说道:“那有何难,今年我也会参加游花车,获胜之后把点心送给你好了。”
“真的?”雁落两眼放光,马上很狗腿的冲余若书笑笑。
“怎么,你认为还有人更胜我一筹?”余若书突然走近雁落,伸手摸了摸雁落的头,柔声说道:“放心吧,看在你这么想吃的份儿上,我就帮帮你。”
“你为什么……这么好心?”雁落突然用戒备的眼神望着余若书,这家伙和南归是好友,保不齐也是一肚子坏水。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日子太无趣了,找些乐子呗。”
雁落低头一算计,反正要参加花车游行的人又不是自己,丢人现眼或是讨得满堂彩貌似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自己也没什损失:“那就先谢谢你了。”
“不客气。”余若书冲雁落嫣然一笑。
雁落不知道的是,余若书嘴里说的乐子,并不是花车游行,而是她自己。雁落更不知道的是,刚刚她和余若书的那番看似有些暧昧的互动,全然落入了正在送商紫梅下楼的南归眼睛里。
如果说,送走商紫梅时,南归的脸色不过是多云转阴的话,此刻站在余若书和雁落面前的南归,脸色堪比戏文里号称青天大老爷的包拯。雁落下意识地朝余若书的方向靠了靠,莫非这位南大爷儿刚才和商紫梅的约会进行的不顺利?要不然为何摆脸色呢。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雁落朝余若书和南归摆摆手,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南归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余若书:“你又想出什么鬼主意了?”
“我好好一个大活人,什么时候变成鬼了?”余若书故意混淆视听:“倒是你,偷偷摸摸与商家姑娘约会……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过,你们也底注意点影响是不是。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行那……”
“行什么?”南归冷冷地瞅着余若书。
余若书嘿嘿一笑,摸着下巴说:“行什么?自然是商讨观音娘娘散福会的事情,要不然还能做什么?还是说,你们刚刚并没有……”
南归忍无可忍地伸手按住了余若书的肩膀,一边施加力道一边轻声问:“我瞧你最近很清闲嘛,需不需要我找点事情给你做?”
“那倒不需要。”余若书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虽说不八卦不成活是猫耳胡同里老少爷们、媳妇姑娘的座右铭,但若是太过了,惹恼了南归掌柜,那可不是好玩的,起码自己不想为了娱乐大众而被南归抽筋扒皮,晒成人干儿按串儿卖。他冲南归讪讪一笑,转身就走,却被南归挡在了门口。
“你刚才和她说什么了?”南归语气不善的问道。
“她?你是说雁落?”余若书嘴角上扬,这可是南归自己往上撞的,焉有不戏弄他一下的道理:“也没说什么,就是给她讲了讲花车游行和金童玉女的事情。貌似她很感兴趣呢。”
南归嗯了一声:“她也要参加?”
“不好说。”余若书见南归已上钩,美得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每年参加的都是些庸脂俗粉,难道有了雁落这么朵清秀小花,你不觉得,今年的花车大有看头吗?”
“不觉得。”南归翻了翻白眼,雁落想要参加花车游行?为什么?她看上某家小伙子了?
“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余若书说着往门口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他扭过头,冲南归说道:“忘了告诉你,今年的花车游行,我也参加。”说完他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茶馆,留下南归一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余若书也要参加花车游行……余若书也要参加花车游行……南归整个脑子里都充斥这条新闻,难道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花车游行这种事情,以前他们二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现在怎么余若书会上赶着想参加了?难不成,他也有个意中人?不应该吧,胡同里的姑娘们,南归基本上都认得,余若书看上任何一个人,自己没理由不知道。等等……说起新面孔,自己店里的雁落不就是一个吗?莫非,余若书看上了雁落?雁落是不是也看上了余若书?这事情复杂了。南归只觉得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
您别笑,其实冷面帅气的南归南掌柜,也有一颗八卦的心。
第二天清早,雁落就跑去了巧绣坊。在店里坐了到天色发白,商紫梅才披着裘衣从二楼下来。二人一见面,免不了客套一番。客套之后,商紫梅便给雁落布置了任务,让她帮自己装饰花车。
因为观音娘娘散福会这项全民参与活动已经举办了多年,驾轻就熟,也不用特意去通知街坊邻里,众人心里都有谱。唯一需要费些脑筋的就是最后用来授予金童玉女奖的花车布置。颁奖花车按照规矩是由当年的组织者负责的,因个人审美品位皆不同,所以每年的花车风格都很迥异。清雅秀丽的风格有之,雍容华贵的风格也有之,全取决于组织者的个人喜好。
具体到商紫梅姑娘,那可真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整个花车用金色锦缎包裹,上面还点缀着用红绳编成的吉字结,粗摸着估计少说也有几百个。雁落好奇地询问商紫梅,这些吉字结可有讲究。商紫梅还没开口,倒被一旁站着的小绣工抢过话去:“这上面整整一千个吉字结。主子说,这叫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今年我家主子参加花车游行,肯定能当选玉女。”
雁落听罢不禁冒出了几滴冷汗,敢情这位商小姐把花车当婚车了,只是不知南归会不会参加,听余若书那语气,南归是不屑于参与这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活动,但保不齐,他为爱冲昏了头脑,那自己想要的点心匣子,岂不没戏了?想到这,雁落神色有些黯然。
商紫梅见雁落神情沮丧,以为她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花车游行而苦恼。想想也是,自己的相貌,就算不是国色天香,也是千娇百媚,人见人爱。估摸着雁落心里和自己一比较,只觉甘拜下风。虽然她和自己争夺南归肯定没有胜算,但本着要把一切可能性扼杀在摇篮之中,商紫梅绝对不能让雁落有机会挖自己的墙角。
情场如战场,怎么给他人可乘之机,虽说南归并未对商紫梅表示特别的好感,但就凭着商家和南家多年相交多年,前任掌柜南苏还是自己的干爹,这关系,铁着呢。未来与南归夫唱妇随是肯定的,眼下只要把这些碍眼的人物一股脑清除赶紧即可。
这么一想,商紫梅便心生一计:“眼下人人都在装饰自家的花车,街上买鲜花的店早就被有钱人家拿空了。咱们只好去城郊那片野林子里采点野花回来充门面。天儿冷,如果雁落姑娘不想去也不用勉强。”
雁落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反正茶馆里也没什么要紧事,况且我也没去过城郊,正好出去走走。”
商紫梅算准了雁落不会拒绝,便手提着小竹篮,和雁落肩并肩朝城郊的野树林方向走去,那位小绣工则被留下看店。
一路上,商紫梅和雁落没有太多交谈,商家小姐心里瞧不起这位衣着朴素到有些寒酸的雁落,而雁落对于这种出门采花都要精心装扮的臭讲究大小姐,也没对少好感。商紫梅旁敲侧击地向雁落打听,南归有没有在私底下提起过自己,雁落撇撇嘴,摆出一副我和南归不熟,你问错人了的表情,让商紫梅越发讨厌她。
二人坐在驴车上,一个忙着绣花,一个朝窗外望去,倒也相安无事。好不容易熬到了城郊,一下马车,铺天盖地的白色映入了二人的眼睛里。
高大的松树像是披麻戴孝似的,白茫茫的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山不见了,湖不见了,皑皑白雪吞噬了整个世界。天地之间,一派纯净天真,寻不着一丁点儿瑕疵。雁落下驴车时动静大了点儿,没想到惊扰了松上的雪,雪团扑扑地落在雁落的头上、肩上,一股子清洌洌的味道钻进了她的鼻子里,虽然冷,却也格外的爽。
商紫梅朝雁落使了个眼色,便提着竹篮走进了野树林。这片树林很玄乎,若是外乡人,十有八九会迷路,商紫梅故意把雁落往林子深处领,雁落哪里知道商紫梅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想整自己,她只顾着欣赏雪景,偶尔看到一两只野兔子,还不免大惊小怪的叫上两声。
林子深处有一小片梅花树,白的红的连枝盛开着,映着白雪,煞是好看。雁落小心翼翼地掏出剪子,专挑花骨朵多的树枝剪下来放进竹篮里。
商紫梅斜眼瞥见雁落美滋滋的剪着梅花,她开口柔声说道:“雁姑娘慢慢摘,我去那边瞅瞅。”
雁落没太在意,含混的应了一声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商紫梅朝着雁落的背影冷冷一笑,提着竹篮子悄悄走开了。
赶驴的见进去两个,出来一个,大感奇怪:“怎么就商小姐一个人出来了?那位茶馆的雁姑娘呢?”
“她说还想在里面多玩会儿,小姑娘家,玩心重,咱们先回巧绣坊,别耽误了正事。”商紫梅随口说道。
赶驴的也没太理会,点点头就赶着驴车返回猫耳胡同了。
再说雁落一边玩,一边摘梅花,直到她发觉自己的眉眼发梢都结了冰霜,才抬起头,望望天,一瞅天色也不早了,便开口唤着商紫梅的名字,可哪里还找得到人。
雁落提着竹篮,前前后后找了半天,都不见商紫梅的踪影,心里有些慌神,莫非商姑娘遇到危险了?可是自己并没有听到商姑娘的求救声,还是说有其他突发事件?还是别想太多了,先离开野林子再说吧。雁落凭着记忆想走出树林,但走来走去,却始终走回到原点。
莫非,是鬼打墙?雁落赶紧拍拍自己冻得发红的面颊,呸呸,什么鬼打墙,不过是自己吓自己。但无论雁落往哪个方向走,都没能走出林子。眼凑着天渐渐暗了下来,雁落心里十分着急,这野林子里也没半个活人,莫非自己今晚上就要睡在这儿了?唉,估摸即使自己一晚上不回茶馆,南归也不会发现自己失踪了,更不会出来寻找自己。
眼下雁落又急又饿,像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悠,就在雁落迷迷糊糊之际,突然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她下意识地把竹篮护在了胸前,只听一声巨响,着着实实摔了一个狗吃屎。
等雁落从地上爬起来,才发现刚刚自己是被一个看着和阳奕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给绊倒的。
“为什么躲在这里,还伸出脚绊人?”雁落气鼓鼓地质问道。
“是你自己没长眼睛。”那个男孩子闭着眼睛,手里玩着几颗石子。
“你叫什么名字?真是太没礼貌了。”雁落生气地走到小男孩面前,大声吼道:“我在和你说话呢,睁开眼睛看着我。”
小男孩哼哼了两声,侧过头,依旧是双眼紧闭,脸上流露出不屑的样子。
那种神情,雁落相当熟悉,那是南归南掌柜的标准表情,自己在茶馆里受他的白眼欺负,怎么到了外面,平白无故还要面对这种脸色。雁落一生气,重重地推了推小男孩的肩膀,谁知道小男孩没坐稳,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雁落没想到他会摔倒,赶忙把小男孩扶起来,逆着阳光,她看到小男孩有些消瘦的轮廓,黑色头发上朦朦胧胧着一层光晕。雁落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他脸上沾着的雪。
“对不起。”雁落低声道歉。
小男孩没说话,只是甩了甩雁落的手,坐在一旁揉着手腕,刚刚他摔倒的时候擦伤了手腕,雁落见状掏出了一块干净的手帕,帮小男孩包扎起了伤口,小男孩挣脱着想要拒绝,但却拗不过雁落那双颇有力气的双手。
“这下我们扯平了。”雁落冲小男孩一笑:“我叫雁落,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在家里呆着,一个人跑到野树林里?”
“你很烦。”小男孩不耐烦的说道。
雁落翻翻白眼,这家伙,该不是南归的亲戚吧,怎么都是这副拽拽的,好像别人欠他银子似的德行。
“你知道怎么离开树林吗?还是说,你跟我一样迷了路?”
“谁和你一样会迷路啊!”小男孩恶狠狠地说道。
“那你能告诉我离开的路吗?”雁落陪着笑脸,低声下气地问道。
“不能。”小男孩快速回答。
“为什么?”雁落摸着头,傻愣愣的看着小男孩。
小男孩突然睁开了眼睛,雁落这才知道,他的眼睛是看不见东西的。那双漂亮的眼睛蒙着一层灰色的雾气,瞳孔上还有一片清晰的白点。
“对不起,我不知道。”雁落鼻子一酸,喃喃说道。
“谁要你同情。”小男孩扭过头,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雁落犹豫了一下,坐到他身边:“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树林里?”
“……爹爹晚上会来接我。”小男孩小声说道。
“这样啊,那我陪你等你爹爹好了。”雁落笑着说。
小男孩撇撇嘴:“是你自己迷路了,想等着我爹爹把你带出去吧。”
雁落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二人沉默了一会之后,雁落又开口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家有位美丽的公主……”
“打住,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啊。”小男孩没好气的说。
“那换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家里有位英俊的王子……”
“喂喂!”小男孩毫不客气地再度打断了雁落。
“你还真是难伺候……”雁落嘟囔了两句:“从前,也不是很久,大概十八年前,有个女孩在云岭的一条胡同里出生了,她爹娘是普普通通的生意人,经营着一家很小的炸酱面馆,一家人很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小女孩六岁生日的时候,爹爹带她上街去买礼物,没想到一辆横冲直闯的马车朝着他们奔来,爹爹挡在了小女孩面前,被大马踩断了肋骨,口吐鲜血,当场死亡。
小女孩的娘亲无法承受这种打击,她把炸酱面馆卖给了别人,带着女儿离开了小镇,前往云岭城区投奔爹爹以前的好友。那户人家是开当铺的,家底殷实,他们收留了小女孩和她娘亲。但自从爹爹死后,娘亲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经常发呆,还总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第二年,小女孩生日前夕,她娘亲突然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字条说想出去闯荡挣银子,请求那户人家好好照料小女孩,从此以后再也没露过面。小女孩知道自己被她娘亲抛弃了,有段日子,小女孩总是躲在床底下默默哭泣。那户人家有一个儿子,和小女孩年龄相仿,每次小女孩伤心难过,那个男孩就会呆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小女孩也许是因为害羞,慢慢地就很少在男孩面前哭泣了。”说到这儿,雁落叹了口气。
“然后呢?”小男孩追问道。
“然后?然后他们就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了。”雁落声音有些哽咽的说道。
“你哭了?”小男孩缓缓问道。
“没有。”雁落挤出了一个笑容,尽管她知道小男孩无法看到。
“我闻到了咸咸的味道。”
“可能是汗水吧。”雁落揉了揉眼睛解释道。
“你当我是笨蛋吗?我分得出来泪水和汗水的滋味。”小男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我虽然是个瞎子,但鼻子却好好的。”
雁落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拍了拍了小男孩的头。
“喂,雪是不是很美丽?”小男孩突然问道。
“嗯,很美。”雁落一边笑着,一边凝视着白茫茫的雪景。
就在雁落和小男孩温情脉脉相依偎的时候,巧绣坊内,南归正虎视眈眈地瞪着商紫梅。
“她呢?”南归冷冷地说道。
“她?你是说雁落,她还没回茶馆?”商紫梅睁大了眼睛,做出一脸无辜的样子。
“哼,我身边的人你也敢动?!她若是没事还好,她要是出了事情,我肯定要你好看。”南归说完便摔门而出。
商紫梅震惊地望着南归远去的身影,他竟然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冲自己发火?!她攥紧了拳头,愤怒地捶了捶墙板。
南归出了巧绣坊,骑上一匹黑色的大马朝着野树林方向奔驰而去。刚才他在店里,听程贝贝说,商紫梅摘了不少梅花,正得意洋洋地装扮花车呢。南归这才想起,雁落还没回来。不知怎么的,他心头没来由的涌起一股异样感。没多想便披上袍子出了茶馆,临了他还吩咐季宝把自己那匹马牵出来。
到了巧绣坊,他还没进店,便听到里面传来商紫梅嗲嗲的笑声,他往里一探头,瞅见商紫梅正和一个嘴角长着黄豆大小黑痣的男人开心的说着什么。那男人南归瞧着十分眼熟,一时半刻却又想不起他的名字。商紫梅从怀里掏出了大把的银子塞到那男子手里,二人相视一笑,那男子才作揖离开。
他出门,南归进门,二人擦肩而过,黑痣男惊讶地看着南归,然后低着头,小腿紧蹈顺着墙根没影了。
商紫梅一见南归大驾光临,那脸笑得跟朵花似的,起身急忙迎了上去。
没成想,南归来巧绣坊是为了找雁落,这让商紫梅觉得颜面尽失。
南归早就知道商紫梅对自己有情,但自己已经暗示过她很多次,只能做朋友,是她冥顽不灵,做着白日美梦。本来,她做她的白日梦,碍不到自己的事儿,但如果影响到南归身边的人,就不能原谅了。一想到商紫梅竟然把雁落丢在野林子里,南归就气不打一处儿来,他心里只盼着雁落千万别遇到什么危险。
南归找到雁落时,月亮已经挂在了天边上。雪地反射着月光,衬着雁落那张有些泛红的小脸蛋,看上去与平日里的雁落大不相同。南归第一次发现,雁落有一双清亮亮的黑眼睛,带着几分直率,又有几分倔强,直挺挺的鼻子配上一双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特别是她眼睛里流露出的温柔,让南归的心没来由的感到安宁。
“雁落。”南归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雁落一抬眼,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南归,又惊又喜,她朝南归挥了挥手:“南掌柜。”
南归走到雁落身边,瞅了瞅坐在她身边的小男孩:“你爹爹还没回来?”
“嗯,还要再等会儿。”小男孩和南归熟络的说着:“这个笨蛋,该不会就是你请的第四位员工吧。”
“喂喂,我还喘着气呢,你当我已经死了啊。”雁落不满地说道。
“你要是死了,我倒省心。”南归白了雁落一眼:“走吧,在外面浪荡了一天,也该收收心,回去了。”
雁落犹豫了片刻,用请求的语气对南归说:“能不能再等一会儿,等他爹爹回来,我们再走?”
“你担心他有危险?”南归皱皱眉,但见雁落紧咬着嘴唇,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他无奈的说道:“放心吧,只要他不找别人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南归!”小男孩不高兴地嘟起了嘴。
“你到底走不走?”南归见雁落磨磨蹭蹭不肯离开,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要再废话,我立马打昏了你,把你拖走。”
还不待雁落说什么,小男孩就插嘴道:“这么凶,要不然雁落讨厌你呢。”
“什么意思?”南归眯起了眼睛,一脸不善的瞧着雁落。
雁落撇撇嘴,紧张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我马上走,立刻走,毫不犹豫地走。”说着雁落侧过头对小男孩一笑:“你一个人要小心点知道吗?”
小男孩微微一笑,轻声回话道:“你这个笨蛋才要小心点,别被人骗了还给人家数钱,特别这位南归南掌柜,一肚子坏水……”不待小男孩把话说完,南归就攥着雁落的手腕,连拉带拽把她拖出了很远。
快走到林子外面的时候,南归才放慢步子,转过头不经意地瞥了雁落一眼,只见雁落额头冒着冷汗,表情痛苦,他赶忙停了下来,直直的盯着雁落的脸。
雁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什么事情,只是刚才摔了一跤,擦破了皮,走起路来有些痛。”
南归突然弯下腰,慢慢挽起了雁落的裤腿,她右膝盖破了皮,掉了好大一块肉,南归伸手轻轻一碰,雁落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刚才怎么不说?”南归有些生气的问雁落。
“你根本也没给我机会说啊。”雁落回嘴道。
南归直视着雁落那双闪着亮光的眼睛,雁落以为南归又要和她吵架,便不甘示弱的瞪着南归。南归突然觉得,面前这位女孩子眼睛里的光亮是他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见到过的,那里面像是含着水汽似的,射在人脸上,湿漉漉的,却又透着一丝暖意。
雁落在和南归的大眼瞪小眼比赛中败下阵来,她故意伸了个懒腰,借此避开南归的注视。只不过她这个动作做的有点夸张,一伸一扭,像一条小白蛇似的,许是动作太过了,竟然让南归瞥到了她里面穿着的那抹鹅黄,南归不傻,自然知道那是女儿家裹身子的肚兜儿。这个小丫头,是在跟自己卖弄风情?微风夹带着雪气拂过南归的面颊,让他心头感到一阵莫名的瘙痒。
“雁落。”南归声音低沉的叫道。
“嗯?”雁落撇撇嘴,她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今天的事情,抱歉了。”
雁落睁大眼睛望着南归,这家伙,这个冷面冷心的家伙,为何要跟自己道歉?
“是商紫梅故意丢下我的,对吗?”雁落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见南归点点头,便又说道:“那也用不着你道歉,又不是你出的主意。”
“但是我……”南归有些窘迫的插嘴道:“总之,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雁落对南归的说辞嗤之以鼻,心里有数又怎么样,还不都是你这个看似冷酷,其实是大色胚的家伙搞出来的,你要是没到处招蜂引蝶,自己也不会无缘无故被整,说来说去,罪魁祸首就是你这个大混蛋。这番话,雁落是不敢当着南归的面说出来的,只能在心里腹诽两句,自我安慰。
就在雁落沉于自己脑子里的小剧场时,南归突然把她给抱了起来,雁落想要挣脱,南归却在她耳边狠狠说道:“你若是乱动,我就把你给扔到河里喂鱼。”
“你吓唬谁啊,河水早就冻上了。”雁落扭动着身子:“快放我下来。”
“我可以在冰上凿个洞,把你扔进去。”南归威胁道。
雁落眼珠一转:“你这是……关心我?”
“闭嘴。”南归没好气地说。
雁落笑了笑,并没有再拒绝南归。她累了一天,又摔伤了腿,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和南归争辩什么。南归低头看着乖乖依偎在自己胸口的雁落,嘴角上荡漾起淡淡笑意。
出了树林,南归并没有骑上马,而是迎着如水的月光,把雁落抱回了茶馆。一路上二人无话,似乎全都在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与平和。
“那个小男孩,你认识他?”雁落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嗯。”南归似乎不愿意多谈此事。
“他长得真漂亮,只可惜……”雁落有些惋惜的说。
“没觉得。”
“没觉得什么?”雁落有些不解的扬起头看着南归。
“没觉得他漂亮。”南归闷声说道。
雁落翻翻白眼:“那是,在南归南掌柜心里,天下之大,有谁比得过自己。正所谓,倾国倾城,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雁落一股脑说了一大串形容词,听得南归火冒三丈,他只不过说那个小男孩没见得多漂亮,就引来雁落的讥讽,还真是蹬鼻子上脸。
南归猛地一松手,把雁落放在了地上,板着脸说道:“比起你这张平凡无奇的脸来,我自然是美的。”说完南归就进了茶馆。
雁落凝视着南归的背影,他刚刚是在搞笑吗?自然是美的……这句话,也太恶寒了吧,今天南掌柜莫非是吃了什么脏东西,去树林里找自己,还背自己回来,临了还奉上这么一句,他这是下足了血本娱乐自己吗?雁落舔舔嘴唇,都说小孩的脸,说变就变,这南归南掌柜的脸,变得才快呢。记得以前听清光的娘说过,女人到了一定年龄,性子就会发生变化,通常是朝着不可理喻,无药可救那个方向发展。莫非,男人也和女人一样?可瞅着南归掌柜,还没到那个岁数啊?
再度陷入小剧场的雁落没有察觉到,这看似空无一人的胡同里,有好几双贼不溜秋的小眼睛正在暗处盯着她呢。看热闹不怕乱子大,反而是越闹腾越好,傍晚在聚贤烤鸭店里,余若书亲口承认要参加花车游行,并暧昧的表示,他这么做,全是为了某位姑娘。
这时候一些八卦人士联想到最近余若书去茶馆,常和小活计雁落有说有笑。这里面,有奸情!莫非余若书嘴里说的某位姑娘,就是雁落?一个平日里和余若书关系不错的大妈好奇地问他是不是雁落,余若书非但没否认,还朝众人暧昧一笑,这一笑不就是默认了嘛。离开烤鸭店,众人满心期待着明儿个一早上去茶馆里盘问雁落,没成想,在经过霜叶茶馆的时候,竟然看到冷眼冰刀南归抱着雁落出现在门口。
大新闻,大新闻,这是赤裸裸的三角恋,南余两大美男,竟然同时和雁落纠缠不清,这真是胡同近十年以来,最有趣的一出戏。到底雁死谁手,众人拭目以待。有些无聊人士还开了盘,暗地里赌雁落会选择谁。温文尔雅的余若书获得了众多人的支持,但也有一小部分死忠南归的人表示,依照南归不按理出牌的个性,来个霸王硬上弓,先下手为强也是有可能的。
总之,原本寂静的胡同变得热闹起来,众人都满心期待着即将到来的观音娘娘散福会。
大年初一,万众期待的观音娘娘散福会总算是到来了。
散福会的第一天最热闹,猫耳胡同里的诸位英雄好汉都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势必要在这一天拿出从不示人的绝活。据小道消息透露,今年的花车游行最具看点。年轻的姑娘小伙倾巢出动,把那花车打扮得跟婚轿似的,人人一身体面的新衣,个个都想拔得头筹,成为今年的金童玉女。
在这些姑娘小伙中,云深楼主余若书,轰天炮竹铺女老板彤若和巧绣坊商小姐商紫梅最为抢眼。他们站在装饰迥异的三辆花车上,不用表演任何节目,就吸引了所有的人目光。愣是把好几年没露面的八仙、宝鼎之类的给震了下去。
特别是余若书,不知犯得什么邪行,一向不喜抛头露面的他竟然亲切地冲路人挥手致意,一副皇帝巡游的范儿。普通老百姓们早就顺着游行路线搬着小板凳占好了地儿,起晚了没占着好位置的,只能顺着竹竿爬上房。至于城里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沿路搭架竹棚,就跟在戏园子里听戏似的,磕着瓜子,喝着小酒等候花车的到来。
此时雁落正和季宝挤在人群里,吃着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兴致勃勃地闲聊着。三天前南归把雁落抱回茶馆,让雁落对南归心生了一丝感激。谁曾想转眼第二天,也就是前天,南归那家伙就暴露了其恶劣的本性。那天早上彤若来茶馆邀请雁落上她的花车,本来嘛,花车游行图的就是一个热闹。雁落刚想点头答应,却被南归那一句:“让她上花车,恐怕彤小姐今年就当不成玉女了。还是说,彤小姐是故意邀请她站在你身边,好显得你出类拔萃呢?”
彤若听完南归的话,立马耷拉下脸来,刚想反驳,却见雁落冲她微微一笑,捏捏她的手背亲热地说:“我也没准备什么衣服鞋子,就不上花车给姐姐添乱了,但若姐姐当上了玉女,那八大件可是要分我几块才行。”
“你啊,嘴真馋。”彤若假意捶了捶雁落的肩膀,便转身离开了,临了还没忘记狠狠地瞪南归一眼。
南归倒是镇定自若,仿佛彤若那一眼瞪得不是他。他不想让雁落参加无聊的花车游行,他觉得,坐在花车上人人指手画脚的感觉就跟马戏团里的大马猴似的,要多现眼有多现眼,无论如何,雁落也算是茶馆里的员工,她丢人,自己面儿上也无光。
乍听起来,南归掌柜的这种说辞也算能接受,但要是细细想想,这里面可就有些门道了。是怕雁落丢人现眼,还是不想让她在花车上和余若书亦或其他什么年轻小伙来一段浪漫邂逅?
南归掌柜果然出招狠,下位准,雁落不参加花车游行,断了余若书与她双宿双飞的念想,那接下来,余若书又要怎么接招呢?
不好说,不好说。
关于坊间疯传的三角恋戏码,雁落完全不知情。年三十那天,她跑去程贝贝家蹭饭,半夜吃五津饺子的时候,她毫不客气,一个人起码干掉了两打,吃的是满嘴流油,脸冒红光。当然她也不完全是吃白食,比如和面擀皮,全是她一个人弄的。本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原则,雁落在程贝贝家表现得相当抢眼,深得贝贝妈的欢心,吃完饺子要走时,贝贝妈还打包了二十来个饺子送给雁落。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雁落和贝贝妈在弘扬饮食文化上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发誓要尝遍天下美食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程贝贝看着雁落和他娘亲,只觉得自己引狼入室。
初一清早,贝贝妈非要让程贝贝去请雁落,说大家一起看花车热闹热闹,要不雁落一个人怪冷清的。程贝贝可不是傻帽儿,在茶馆里工作,他早练就了一身会察言观色的好本事。昨儿夜里他把雁落送回茶馆,南归站在二楼,不动声色地瞅着他们,嘴上没说什么,可那眼神,把程贝贝的小心肝给戳出一个大洞来。
程贝贝长着一对扇风耳,什么流言蜚语,八卦扯谈,准能一字不差的落入他耳朵里。那个二男争一女的无聊戏码,他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余若书对雁落,铁定没动情,雁落对余若书,就更没那个意思了。
至于南归对雁落,这还真不好说,程贝贝跟了南归快四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对女人上心,刀子嘴铁石心,乍一看是南归讨厌雁落,但有句老话说得好,打是亲,骂是爱。雁落在野林子里迷路,南归可是第一时间冲出去找她,为此还和商紫梅吵了一架,到最后,竟然把人给抱回来了。这说明什么?您问我,我问谁去?
至于雁落对南归,这倒有点不清不楚。吵归吵,闹归闹,虽然雁落每次面对南归,都跟吃了枪药似的,要么横眉冷对,要么噼里啪啦瞎说一气,但那场景,在程贝贝看来,分明是小两口在耍花腔,逗着玩。
无论如何,今儿个程贝贝早早便到了最佳观赏地点,大口嚼着糖葫芦,等着八卦剧情上演。
“季宝,那边的竹棚是谁家搭的啊?瞧瞧,连地上都铺了竹板子,还用红绸布包在外面,大白天的,就点上花灯了。”雁落伸手指了指在胡同口最开阔地带的那个看台。
“那是买大烟的杨老爷。”季宝瞥了一眼回话道:“他身边站着的那个姑娘叫芙蓉,以前是戏班子里唱青衣的,后来攀上了丧偶的杨老爷,这戏也不唱了,嫁进杨府改当姑奶奶去了。本来,从良女子,凡事更该小心谨慎,偏偏这位芙蓉不是一般人。非要在人前显摆,你瞧瞧,她手上戴着的金戒指,成色多足。还有那满头的串珠簪子,全是值钱玩意,生怕人不知道她嫁进有钱人家似的。”
雁落听季宝的言谈里透着几丝不屑,不禁噗哧一笑:“怎么听着跟你追求人家未遂,然后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似的。”
“呸。”季宝白了雁落一眼。幸好这时花车朝着他们的方向缓缓驶来,这位杨夫人一瞅见花车,来了精神儿,抖着绣花手绢把花车拦了下来。
立马从她身后窜出一个老妈子,双手拿着名帖走到了花车跟前,道上一声辛苦了。这叫‘截花车’,花车上的人若是收了帖子,就要表演节目。这不,她截下了把式行的花车,只见花车上那面七彩旗子一摇,锣鼓声咚咚锵,演出这就算开始了。拿大顶,翻跟头,最后还来了一个钻火圈。众人看的是目瞪口呆,嘴巴都何不拢了,精彩的表演过后,小锣鼓又咚咚响了一阵,这是截花车的看家就要递上早就打好的点心匣子,作为犒劳。
这位杨夫人送起点心来大手大脚,可以说是拿着银子往台下撒,也真是相当的风光。这不,她又拦下了余若书的花车,说起来,不愧是人称云深楼主的余若书,人家玩的就是高雅。四个面目清秀的小童,手里舞着四只纸糊的梅兰竹菊,翩翩起舞,而余若书一袭白衣,坐在他们中间,姿势优雅地抚着琴。他眉眼之间,透着一丝淡淡的忧愁,微微飘扬的黑发散发着阵阵清香,伴着稍显清冷的风拂过看客们的心尖儿。
那场面,别提多有意境了,看得台下台上的大姑娘们脸红心跳,恨不得自己化成蝴蝶,一头扎进余若书那不算宽厚的怀抱里。一曲终了,杨夫人亲自捧着点心匣子送到了余若书手上,余若书起身答礼,他冲杨夫人嫣然一笑,若是没有老妈子在后面托着,恐怕杨夫人会当当场晕倒在地,幸福地死掉了。
雁落见余若书卖弄风情,好笑之余,她觉得那盒传说中的点心应该是十拿九稳,还有谁能比眼前这位英俊潇洒的男子更有魅力吗?也许,还有一个,只不过那个人是肯定不会参加花车游行的。
余若书收了点心,一扭头,看到了正在大吃特吃的雁落,他突然下了花车,朝着雁落的方向走去,众人一看,八卦即将上演,自动让出路来。余若书不费吹灰之力便走到雁落面前,他瞅着雁落那张有些迷惑的脸,浅浅一笑,从袖口里掏出一方熏了香的手帕,轻轻地擦拭着雁落嘴角的食物渣滓:“留着点肚子等着八大件。”说着他还摸了摸雁落的头,好像哄小孩子似的。
围观群众没想到余若书竟公然跟雁落调情,顿时,口哨声,鼓掌声,嬉笑声混作一团。余若书却跟没事人似的,从容地迈着步子返回了花车。
雁落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是故意的吧?”
季宝一副你也太后知后觉了的表情,让雁落倍感无奈。
幸好又有一辆花车朝他们的方向驶来,转移了雁落和季宝的注意力。杨夫人化身为散财童子,小手一挥,拦住了花车。这辆花车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巧绣坊的女老板商紫梅。她一袭华服,无论是头发还是妆容都一丝不苟,明显是有备而来。她表演的是传统的扇子舞,一把红色小扇被她舞得煞是好看,动作极为优美、柔和。台下喝彩声不断,而她的脸上却始终没带上什么喜庆劲。
您问为什么?还不都是那段八卦闹得。南归史无前例的冲她发火之后,商紫梅愣是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带着几样绣品就奔去了茶馆,说是给雁落赔罪。却被南归给挡了回来,他嘴上说不必客气,但商紫梅那双大圆眼珠子可不是白长的,她又怎么会瞅不出南归在生气呢。本想再说几句热乎话讨讨好,可南归却完全不领情。商紫梅虽然喜欢南归,可也没到那种上赶着摇尾讨好的地步,她一转身就离开了茶馆。
直到大年初一,商紫梅都没再去找过南归,她心里头对南归是又气又恼。可碍于面子,又不好对他表露心计,这满腔的爱意只能憋在心里。她今个儿打扮得漂漂亮亮,为的是勾住南归的魂儿,谁曾想,花车已经行驶到了胡同口,还不见南归的踪影。难不成,自己这番装扮白费了?
商紫梅虽然满腹郁闷,但该表演还是要表演,胡同里的老少爷们、大妈小媳妇都瞅着呢,无论如何,这玉女自己是当定了。一曲舞毕,杨夫人看着高兴,吩咐仆人奉上六大包点心,连敲鼓吹喇叭的都有份儿。商紫梅为了表示感谢,便走下花车缓缓来到了杨夫人身边儿。
客套一番之后她转身要返回花车,却被杨夫人拦了下来。
“夫人?”商紫梅有些诧异地望着杨夫人,莫非她想再看一遍?
“商姑娘,你这绣花鞋我瞅着不错,是哪里买的?”杨夫人柔柔问道。
“鞋子?”商紫梅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鞋子是那天她从黑痣男手里买下的,听说是天安升高鞋店里的老师傅亲手做的,鞋底子镀了一层雕花金箔,所以在雪里一走,步步生花。但她不明白为何杨夫人会问起自己这双鞋子来:“这是从升高鞋店买的。”
“什么时候买的?”杨夫人追问道。
“夫人这是何意?”商紫梅被追问的不耐烦了,语气有些冷淡的说道。
“这事情,巧了,年末我家老爷从天安给我买回了一双步步生花绣鞋,谁曾想,前几天家里进了小贼,鞋子丢了。今儿个一瞅您脚上这双,越看越像我那双。”杨夫人瞥了瞥商紫梅的鞋子。
“那不可能。”商紫梅斩钉截铁的反驳道:“这鞋子是我花了大价钱买的。”
“步步生花绣鞋,那位老师傅每年只做三十几双,且每双上面都在暗处绣着购买者的名字。商小姐,你敢脱下来让我瞧瞧吗?”杨夫人冷笑了一声。前几天杨府里进了小贼,放着金银古董不偷,偏偏偷她的衣衫鞋袜,弄得她全身上下都各痒得慌。没成想,竟然在花车上看到了自己丢失的鞋子。
杨夫人这话一出口,这胡同里几千人如同煮饺子似的热闹场面,好像往里面添了一大勺子冷水,顿时安静了下来。
这又唱得是哪出?
商紫梅气得脸色发白,衬着那涂了红油的嘴唇,显得有点像上吊死了的女鬼。赛花车,比的就是谁的节目好看,谁的衣裳漂亮,她为了能一鸣惊人,没少花费银两。衣裳是自己亲手绣的,肯定力压群芳,但脚下的绣鞋……就有点掉价儿了。她正为这件事苦恼,没成想黑痣男带着一双美鞋来到了她的店里。她不太认识黑痣男,只知道这家伙投机倒把,专做应景儿的生意。
本来商紫梅不想和这路人扯上关系,但当黑痣男掏出那双步步生花绣鞋时,她就彻底被迷住了,立马掏了二十两银子把这双绣鞋买下来。难不成,这鞋是赃物?商紫梅的小脸青一阵,白一阵,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若放在其他大户人家,见商紫梅这么难堪,这事情可能就嘻嘻哈哈过去了。偏偏她面对的是戏园子出身的杨夫人,这事情,难办。
好嘛,这场面,算是僵住了。
“杨夫人,您先受小的一拜。”为商紫梅敲鼓的一个汉子挤上前来,这人生的跟铁塔似的,粗壮魁梧,说起话来也是嗡嗡作响。
杨夫人斜瞅了他一眼,脖子一歪:“姑奶奶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该不是想搂媳妇想疯了,到这儿卖什么乖。”
人群里顿时发出呵呵的笑声。
杨夫人这一句话,就把大汉给噎回去了。这位大汉三十而立,却仍未讨上一房老婆。让杨夫人逮到了话茬,斗贫嘴讲究一个斗字,无论谁占着理儿,若是说不过人家,嘴巴里含着热茄子,或是舌头打架,您哪,还是乖乖躲在一边看热闹,别插嘴的好。
看客们见大汉讪讪离开,就更不敢贸然劝架了,全都瞪大了眼珠子,等着瞧这戏如何收场。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南归骑着黑马不紧不慢地进入了众人的视线。一直骑到杨夫人面前,他才下了马,到一声您吉祥,杨夫人冲南归回过礼之后,便直直的盯着南归的脸。
“南掌柜,今儿个这个事,底给我一个说法。”她不依不饶地说道。
南归冷冷地瞅着杨夫人,他突然靠在杨夫人耳边小声说道:“夫人不仅仅是丢了几件衣裳一双绣鞋吧。”他说着把一个小香包塞进了杨夫人手心里,因他动作奇快,看在众人眼里,他不过是挥了挥袖子而已。
杨夫人手心里攥着那个小香包,脑门却冒出了冷汗,这个香包是她嫁人前相好送的,上面绣着他和自己的名字,一直是自己的贴身之物,并没有丢失,怎么会落到南归手上?看这架势,若自己再纠缠下去,他就要把那个相好的名字公之于众,这万万不可。杨夫人勉强的冲商紫梅笑了笑:“可能是我看走了眼,商姑娘别介意。”说着她冲仆人使了个眼色,仆人赶紧送上几盒点心。
商紫梅见南归为自己解了围,以为他不再生自己气了,便讨好地凑过去:“南归。”
南归瞅了她一眼,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道:“商姑娘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商紫梅如晴天被雷劈了似的,傻愣愣地望着南归,看客们见状无不撇撇嘴。早说了,送上门不是买卖,这位商家小姐,对南归还真是执迷不悟啊。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商紫梅脸上挂不住了,推说自己胃痛犯了,也不管众人信不信,就跳下花车低着头离开了。
南归这一幕另类英雄救美,雁落看的是津津有味,没想到,南归这家伙也挺有情有义的嘛,关键时刻知道给自己的小情人解围,虽然最后那句‘丢人现眼’有点多余,不过总体来说,还是很不错的。
雁落侧过头,兴高采烈地对季宝说:“还别说,咱们南掌柜一出手,事情真就解决了。果然,为了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季宝白了雁落一眼。
“雁落。”南归突然隔着人群叫了雁落一声:“你就那么想要八大件点心吗?”
“呃?”雁落没反应过来,张大了嘴巴瞧着南归。
南归若有所思了片刻,竟然一跃而起,跳上了商紫梅的花车。天啊,观音娘娘啊,玉皇大帝啊,这南掌柜,莫非,莫非要参加花车游行?这真是惊世骇俗的一幕,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呼过瘾。
南归并没有表演任何才艺,只是站在花车上,冷冷地看着人群,却赢得了排山倒海般的叫好声。
“他该不是为了……”雁落拽着季宝的胳膊,支支吾吾的说道。
“为了什么?”季宝以为雁落开窍了,便赶紧追问道。
“为了和我抢八大件吧。”雁落恶狠狠地说道:“他真是太狡猾了,本来,余若书答应帮我赢得八大件,现在好了,他一参赛,余若书肯定没戏了,我的点心……”说着雁落就做抹泪状。
“你没救了。”季宝皱皱眉,推开了雁落的手。
正像雁落预料的那样,南归一出,谁与争锋?!他轻轻松松的成为了本年度的金童,至于玉女,嘿嘿,众人的目光全投在了南归身上,他究竟要选谁呢?商紫梅退赛,雁落压根没上花车,只剩下大美女彤若了。
南归环视四周,只见花车上的各位美女都拼命冲自己搔首弄姿,似乎自己若是没选择她们,她们就立刻上吊自尽一样。
真麻烦,南归揉了揉太阳穴,刚刚也不知道自己中的什么邪,竟然会跳上花车。雁落想吃八大件有何难,那家老店的掌柜和自己是熟识,别说是一盒八大件,就是三四盒也没问题。可他就是不想看到余若书赢得比赛,应该说,他不想让余若书用一盒点心拐走自己的员工。特别是刚刚余若书与雁落之间那番恶心的互动,让人瞅着气不打一处来。南归一赌气,才会做出了这个令他后悔莫及的决定。
众人都眼巴巴地盼着新任金童玉女出炉呢,南归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伸手指了指余若书:“我选他。”
“什么?众人不解地瞅着南归,南掌柜这不是开玩笑吧,但见他一脸正经,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大家便又都把目光投向了余若书。
余若书苦笑了几声,南归这是在报复自己,罢了,谁让自己刚刚调戏雁落有些过火,打翻了南归肚子里那瓶老陈醋呢。
“南掌柜,我是男人。”余若书故意绷着脸说。
“我想你穿女装也不会太难看。”南归上下打量着余若书,然后他摆摆手,不知从哪里钻出几个小童,连拉带拽把余若书弄进了一顶轿子里。只听见轿子里噼里啪啦的响了半天,然后一身桃红色女装的余若书心不甘。情不愿的从轿子里钻了出来。
南归强忍住笑意,走到余若书身边:“还不赖嘛。”
“南归,咱们走着瞧。”余若书愤怒的说。
“离她远点。”南归正了正神色说道:“要不然下次可就不是穿女装这么简单了。”
余若书愣了一下,一时竟然没想到如何回嘴,时辰一到,金童南归和玉女余若书就代表胡同里的各路诸侯焚香磕头,拜谢观音娘娘。
雁落和季宝挤在人群里,爆笑不止:“穿女装的余若书,还真是出人意料的楚楚动人啊。”雁落对季宝说。
“嗯。”季宝点点头,南掌柜这招真是绝了,既煞了余若书的威风,又长了自己的志气:“你似乎挺高兴的?”
“当然。”雁落洋洋得意地说道:“无论余若书是金童还是玉女,起码半盒八大件算是归我所有了。季宝,你说说,我要是去求南掌柜,他会不会把剩下的半盒也送给我呢?”、
“你还真是……”季宝差点被雁落气得吐血:“你已经超出迟钝的范围了。雁落,难道在你眼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吃吗?”
雁落低下头,抿了抿嘴说道:“因为吃东西的时候会觉得很幸福。”
“呃?”季宝诧异地望着雁落那张有些失落的脸。
大年初一的花车游行就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了,等待雁落的,将是一份惊喜,亦或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