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次登过泰山,领略过“一览众山小”的旖旎风光。“旭日东升”,“黄河玉带” “河汉灿星”等名胜寄景,更使人感到 “江山如此多娇”,每登山一次,对祖国锦绣河山就增加一 分感情。
最近又有机会登泰山,然而这一次吸引我的不是奇松异峰,而是泰山脚下一条深沟里的一篁翠竹。
这是一片新竹,点缀在巉岩倒悬、飞瀑千尺的山谷中, 青翠欲滴,分外醉人。
这片绿影婆娑的新竹,吸引了我,冲淡了我登山的兴趣。因为北方气候不适宜竹子生长,前人曾试种过,都是以失败而告终,所以有“毛竹不入鲁”之说。那么这泰山脚下怎么会有“竹”呢?我怀着求根寻底的兴趣,钻进了竹林。那里有一排三间石墙草顶的房屋,迎接我的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 人。他听我说明来意,笑着说:“同志,要问这竹从哪来的, 可是不近,来自江苏以南哪!”
“苏南? ”
“对!你再要问竹子的详情,老汉我说不上来,得去叫年 轻的后生。喏,那边山上麦地里上粪的小伙子就是。那些知识青年,把南方的宝,移到北方啦,真喜人哪!”
我按老人的指点,攀崖登山朝青年们劳动的地方走去。
我对竹子有一种奇特的复杂的感情。
我老家在江苏南部水乡,村口、庄后、塘边、湾旁到处都长有竹子,晴日时竹影戏水,葱茏翠郁;风来时飒飒欢歌,婀娜多姿。竹子的种类繁多,土名有几十种。有娇娜起舞的凤尾密竹;有刚挺俊逸的钢鞭毛竹;有金黄墩厚的皇后竹,有严青修长的燕竹,还有坚韧节长的客竹,花点斑斑的泪竹。春雨过后,春笋拔节,不但可以听见脆响,而且可以 看见春笋顶翻土表上的砖瓦,倔强地钻出土来的奇景。
我从小就爱竹,我喜欢竹子的品格——从嫩笋那小小年纪就不畏强暴,敢于顶翻阻碍它生长的砖石瓦块。
长到十八九岁,家中交给我一根竹制杠棒,让我上码头找邻家阿叔去当搬运苦力。在码头上,我看到面黄肌瘦的邻家阿叔,年轻轻的就把腰压成了弓,我发现邻家阿叔那双眼睛一看见日本鬼子、阔佬就喷火,一根杠棒总像猎人的土枪,形影不离地伴随着他。在码头上,我还遇见邻家阿伯, 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每道皱纹里都刻印着愁苦。他把长长的竹篙,抵在肩窝里,踏着船舷,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当一篙撑完,提起来长叹一声的时候,篙尖上的水,哗哗地流着, 我觉得好像是阿伯辛酸的眼泪。
过了几天,码头上发生了事,鬼子监工的脑袋被人砸碎 了,“凶手”没抓到。我留心地看了看河边沙滩浅水里,飘着 一根带血的杠棒。从那以后,邻家阿叔不见了;邻家阿伯呢,在敌人的疯狂大逮捕中入了狱。
就在出事的当天,为躲避敌人的疯狂滥捕,我搭船出逃, 辗转到了苏北新四军根据地。可是那根带血的杠棒却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一九四三年,日寇向我苏北、苏中地区“清乡”,特地从 苏南横征暴敛来五百余万根粗毛竹,用铁丝相连,筑起一座 三百余华里长,一丈多高的竹篱笆,并在铁丝上通上电,每隔二三里,留一个门,进出严加盘查,妄图封锁我新四 军,阻遏抗日烽火。那时我在新四军当通讯员,一个星月隐遁、墨黑无光的夜晚,我们部队来到了封锁线上。午夜时 分,三百里封锁线上同时燃起了熊熊大火,封锁线顷刻间化 为灰烬。
在烈焰升腾的烟云里,我看见成千上万的乡亲高举着火 把,我看见了苦力阿叔那双喷火的眼睛。苦力阿叔望见我, 笑了,他挥了挥带红穗的驳壳枪,算是打了个招呼,接着就指挥军民撤退了。
竹火熊熊,震惊了日本鬼子、汉奸,粉碎了他们消灭抗日队伍的迷梦。在这场斗争中,竹子和人民一样“宁作火炬 焚,不做弯腰人”,它喷发出中国人民心头的烈焰,警告侵略 者,中国人民不是好惹的。
一九四九年,万帆南飞。我们纵队在江阴渡江,当征帆靠近江南岸的时刻,我看见撑船老大伸出顶头带铁钩的竹 篙,一下牢牢地抓住了江岸的土地。我提着卡宾枪扶着撑船 老大的竹篙跳下船,一回头,啊,原来是邻家阿伯!我后悔夜登江舟的时候,没有认出来好好谈谈。我顾不得跟他说话,只喊了声“阿伯”,便扭头冲上了滩头。就在这瞬间,我 看见他同竹篙一样扬眉吐气地把腰直起来了。
在那前后,我看见过许多竹制的战斗器械,登城的云梯,过外壕的撑竿,渡河的竹筏……竹子在革命的行列里, 焕发着它的青春。我对竹子便有了新的感情。
我正想着,突然有人呼唤着跑了过来:“伯伯,什么风把你刮到我们山沟里来啦?”
我抬头一看,是那个施肥的青年,再细一看,呵,这不是苦力阿叔的孙子小民吗?
邻家阿叔于一九五〇年,从部队转业,到省城某厅当副厅长。小民是他的大孙子,前年就下乡了,没想到会在这儿 遇上了他。
小民细细地给我讲起“南竹北移”的趣事。这个试验是他 们青年点发起的。因为他们看到从日用品到工业品,竹子占 着很重要的地位。可是北方不生长,那怕是一根筷子,一根绑扫帚的竹枝也要靠“外援”。火车、汽车,给国家运输增添 了许多负担。为什么非要南竹北调,不能革命一下,来个南竹北移呢?青年们的想法得到了党支部的支持。小民专程回 了一趟老家,搬来了几根竹子。
南竹北移,这是一项创举,是个新鲜事物,一开始就有很大阻力。风凉话一阵阵地刮,有人说“竹不入鲁”,硬要 从南方搬到北方来,等于叫河里的鱼虾到大海里去生活,真是异想天开。
小民他们不听这一套,他们说:“既然‘竹不入鲁’,为 什么‘普照寺’西南角上长有一片竹林呢?”
人们说:“那不是毛 竹。”
小民说:“这说明山东大地有长竹的因素。”
第一次实验失败了,小民搬来的竹子没过得了冬,全死了。
有人说:“竹子过不了冬,这帮城里小青年,也在这山 沟里扎不下根。”
然而小民他们没有灰心丧气,在党和群众的关怀帮助下,他们心愈坚,志愈壮,他们响当当地说,我 们不但要在这山沟里扎下根,而且一定要让南竹在北方安 家。
多少个不眠之夜,小民同青年们一道查原因,找问题, 求老师,查资料,终于掌握了竹子的习性。他们根据竹子喜温向阳通风的特点,找到了这个试验田,改良了土壤,使竹 子扎下了根。知识青年们,在斗争的实践中,也像竹子一 样,顶住了冷嘲热讽,在这山乡扎下了深根。如今,春雨过后,千笋竞发,沐雨露,浴阳光,苗壮成长。
看见一只只崭露头角的嫩笋,我不禁又想到几十年前的情景,这些竹子是小民从家乡搬来的,我想到那些在血雨腥风中,顶着砖瓦,钴出土面的竹的先辈,一出土迎接它的是凄风苦雨。而这些竹的子孙,是在春风春雨下生长的,迎接它们的是万里阳光。
竹子呵,过去你的前辈,在革命队伍里,完成过许多战 斗的使命。今天竹的子孙,继承了你的优秀品格,将在祖国的许多地方,承载起社会主义建设的重任。
泰山新竹,很快就会成材的。不久的将来,在社会主义大厦的高高脚手架上,我们将会看到它矫健的雄姿,高昂的气概。
我爱泰山新竹,更爱育竹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