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佩文在沙中的情况,在他给姐姐、姑妈的几封信里说的很清楚了,故不赘述。现在将他的家信摘录如下:
七二年十一月三日给姐姐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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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来过沙溪镇。那还是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二号的事。在前一天晚上,我和汉生、晓鹏听中央联播节目,听到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我们欢呼起来。这次我们先行了一步,在行动上而不仅在口头紧跟了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心里感到无比自豪。我们同时听到一则报道,题目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内容是:甘肃会宁县部分城镇居民自愿到农村按家落户。这篇报道的题目和内容都非常符合我们的心思。本来嘛,没事做,就应该到乡下来,赖在城里干什么?我们来了,那些在城里没事儿干的人都应该下来。
第二天,我们刚出完早工就接到通知,要我们到沙溪镇去参加欢呼毛主席最新指示隆重发表大会。我们跟着大队书记去了。那天,沙溪镇十分热闹,到处贴着标语。镇大礼堂的台上挂着横幅,上写:“热烈欢呼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新指示隆重发表”。台下座无虚席,后面和外面站满了人。区领导正在进行热情洋溢的讲话,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破旧立新、灭资兴无的伟大革命举措,要求各级领导做好准备,迎接知青上山下乡的新高潮。我们几个激动万分。大队书记笑着对我们说:“你们这回成了上山下乡的先进分子啦!你们学*思想学得好哇!好好干呐!”我们几个高兴得直笑。我那时真是踌躇满志。
想到这里,我顿时产生一种沧桑感。那时候我是作为知青代表来的,如今却是作为有政治问题、等待处理的人来的。两种际遇,两种身份,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今非昔比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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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的担子确实重了点,但我还年轻,挑挑重担子可以炼自己的工作能力。你想想,我当年挑柴从三十七斤进步到一百多斤,不是重担子压出来的吗?你能成角儿,不也是挑大梁挑出来的吗?不挑重担就永远挑不起重担。现在这点苦不算什么,比起红军五次反“围剿”、爬雪山、过草地来,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们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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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学校从初一到高二的四个年级全有,是完中。这儿只有四排房子,中间东西向的前后两排房子是老师学生的寝室(老师的寝室兼做办公室,乡下学校都是这样的),前一排西头一间是食堂,后一排当中的一间作会议室,不开会时作乒乓球室。两头南北向的房子是教室。这样的学校你们认为小吧?可在这里,是仅次于区高中的“第二学府”了。这儿还没通电,晚上点煤油灯。学校开大会,老师们各拿自己的灯去会议室,也满亮堂的。一下晚自习,学生们拿着灯走出教室,一盏盏灯形成一条光链,再配上孩子们的笑声叫声唱歌声,煞是好看,这种情景在城里是想看也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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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这个学校的人事知之甚少。好在我的那个朋友老李的爱人也在这儿工作,教英语,有她提示提示,估计不会出错。她叫康淑芬,三十来岁,算得上是我的老大姐。她是好样的,跟你一样,在一打三反中硬是不跟她爱人离婚。我跟她很谈得来。由她出面介绍,我认识了一些人。第一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就跟两位老师混熟了。一位是武汉人,叫张有成,华师中文系毕业的,教高中语文,很有水平;还一位是我们的半个老乡,上海人,叫洪卫民,清华的,教物理,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我跟他们一见如故,谈得很投机,常去他们寝室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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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放心,这几年我吃够了苦头,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不然的话,学习班不是白蹲了吗?
七二年十一月三日给姑妈的信:
……工作担子重,我倒不怕,就怕还被人歧视。告诉您一件事:我刚来报到那天,有位老师叫彭保国,看见我就喊了一声:‘钟老——’可很快又停住了。大约不知道我能不能教书,所以“师”字没喊出口。这个人以前我就认识。记得去年在学习班时,我去区高中参加批判*极“左”思潮的大会,刚好挨着他坐。我们只聊了几句就熟了。我看他体格肥壮,为人满随和的,以为他性格是粗线条的,没想到他在这种问题上竟这么精细!也难怪,这几年人都变精了。不精不行呐!也好,免得犯了错误自己还不知道。现在好了,我上了讲台,当了班主任,喊我老师的也就一天天多了。
我原以为当了班主任又管宣传队是多大的信任呐,现在才知道工作太累。白天上课、备课、有时带学生劳动;晚上批改本子,还经常招呼宣传队的学生排练节目。我又不会跳舞,辅导不了学生。我找领导谈过,要求辞去宣传队这边的工作。领导严肃地说这只是暂时的,等邓菊生老师学习归来就好了,要求我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专拣重担挑在肩,不要拈轻怕重,用实际行动改正错误。领导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当然不便再说下去,只得坚持干喽。忙不过来,就硬撑着。吃得苦中苦,好做革命人!
值得庆幸的是,这儿的学生倒是挺忠厚的,很听话。班张叫郭仲生,管纪律、管劳动是没说的;其他班干部也比较乖,其中一个叫尹本生的,当劳动委员,读书不行,可劳动是很热心的。这些班干部让我省了不少心,腾出不少时间干其它的事。当然也有让人烦恼的时候。有一次我讲语法,划句子成分。本来这是个纯粹技术性的事,没想到会让学生搞出了政治问题。我在黑板上写了个句子:“毛主席的光辉照耀祖国大地”。我说,“光辉”是主语,“照耀”是谓语,“大地”是宾语,这是句子的主干,其他的词,“毛主席”、“祖国”是枝叶。我刚讲完,一个叫吴向阳的学生站起来说,他认为“毛主席”应该是主语,怎么会不是主语呢?不少学生表示赞同。我理解他们的心情,热爱毛主席嘛,但知识就是知识,不能凭感情来决定的。我就耐心地向他们解释。可是没用,这些小孩就是想不通。有个叫李正凤的孩子说得最绝:“我就是不明白,毛主席不当主语,谁当主语?”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我真是哭笑不得,只好叫学生们自己看书,慢慢体会。这堂课就这样不了了之。您说给这些几乎与世隔绝的孩子们上课有多麻烦!好在还有一些孩子明白,不然的话,简直叫人没法活了!不过,请您放心,这件事没传开,更没传到领导那儿去。这些孩子还小,不像学习班里的那些家伙喜欢上纲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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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爹最近脾气好些了吗?他为人太直,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挂在脸上,就说出来。我原来敬佩他的个性,可现在我认为这年头正直是惹祸的根,谁正直,谁倒霉。您原来说得对:祸从口出。您多劝劝他。
您神经衰弱的毛病缓解了没有?这些年,您为我、为我姐、还为姑爹担惊受怕,真是太难为您了。现在好了,太平无事了。您老要多多保重。有您跟姑爹在,我到汉口就有家了。
还有,您见了汉生、晓鹏,跟他们解释一下,我这两年在学习班里,不便给他们写信。学习班里常常私拆别人的家信,还说是革命的需要。宪法上不是说要保护通信自由吗?可在学习班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不想再给他们惹麻烦,就一直没写信。您一定告诉他们,就说是我说的,请他们原谅。
七二年十一月十五日给姐姐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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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不会教书。原以为教书很容易,当年对有些老师还瞧不起,认为他们不怎么样,要是我教的话,一定不比他们差。六五年搞教育革命,提倡学生上讲台,俄语老师要我讲了一次俄语课,效果并不理想。当时并不服气,只认为是没有经验。现在轮到我当老师了了,才知道教书真是不易。上次讲《武松打虎》,以为这一课太好讲了。我对武松的事知道的可多了,要是细细地讲起来,可以讲几堂课,学生一定爱听。那天我满怀信心地走进教室,随便地扫描了一下全班学生,就开始讲课了。我以为这堂课太容易对付了,哪知东扯西拉,一堂课只讲了四五行。这儿的学生见闻太少,从来没见过老虎;别说是真老虎,连电影上的、画上的也没见过。为了让他们脑子里有“老虎”的形象,我用猫来比老虎,说老虎跟猫长得一样,就是身体比猫大得多,有五六十倍。学生们十分惊讶,听得津津有味。学生们对历史一无所知,我讲故事的时代背景得讲好多。学生自然爱听,可我心里明白,要是像这样讲,得用多少课时啊!前年在黄冈师范进修,辅导老师没教我备课。现在我根据自己的想法备,以为还可以,可是老师们都认为不行。看人家的教案写得密密麻麻的,真让人羡慕死了。以后得好好向人家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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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学校劳动多,占了很多时间,批改学生作业常感到时间不够。不过也好,我有时就没上课,也就少备课、少改作业。只是劳动多了,又要管宣传队,体力上觉得很累。我问过领导,那个邓菊生什么时候来。领导说要等到期末考试才会来。看来,还得熬一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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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嗓子一向不太好,你一定要爱护。剧团也是的,大热天唱《龙江颂》,让你几乎连唱了一个月,只休息了几场。要是把嗓子唱坏了,可怎么办?他们还批你“嗓子私有”吗?我真搞不懂,你的嗓子唱坏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七三年元月九日给姐姐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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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信要我说具体点。可以,我就跟你们讲两件具体的事。
第一件事:四号晚上,下了晚自习,学校召开全体教师大会,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汪书记很严肃说:“今天传达的毛主席最新指示,非常重要——”
我和所有的老师一怔,注意力顷刻间高度集中。
“——主席说了,*搞的那一套,不是极‘左’,而是极右!这是要我们转弯子啊!”
老师都惊讶得不得了。这个指示确实特别重要!自“九-一三”事件以后,报上一直在批极“左”。记得就在十月份,《人民日报》用整整一版的篇幅批无政府主义。那时我在学习班里,头儿还组织我们学习呢,还要我们这些革命的对象在思想上彻底转过弯子来,认识到*以极“左”的面貌出现搞假社会主义。现在听领导这么一说,我又得转一次了,由认为*搞极“左”转到认为*在搞极右。老师们互相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能说什么呢?*前后,经常在转弯子:苏联从老大哥成了现代修正主义的中心,我们要转弯子;刘少奇由接班人成了最大的走资派,我们要转弯子;*也由接班人成了卖国贼,我们要转弯子;学校由社会主义学校变成培养修正主义苗子的温床,我们要转弯子;如今要认识到*不是极‘左’而是极右,我们又要转弯子。听说*又是人民内部问题了,可能要解放,那又得转弯子。转过来又转过去,形势发展很快,人的思想转变也要快……可是我知道不转弯子是不行的,是要吃亏的。我必须转过来,跟上去,不能又犯错误。你们放心,这一次我一定好好转弯子。事实上我已经转过来了。你们放心,我不会出问题的。
第二件事:我们学校最近开展收书运动。我来报到之前就在收书了。学校昨天晚上开全体教师会议,领导要各班进一步发动学生,继续收缴各种有问题的书籍,像《红旗谱》、《苦菜花》、《迎春花》、《青春之歌》、《林海雪原》、老版《欧阳海之歌》也要收。现在看来,这些书是有问题,该收。《红旗谱》宣扬左倾盲动主义,《青春之歌》宣扬个人奋斗,老版《欧阳海之歌》宣传刘少奇的黑修养,《苦菜花》、《迎春花》有色情描写。这些书该收,我能理解。可奇怪的是,连《林海雪原》也要收。问汪书记,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就是取材《林海雪原》,为什么也要收?汪书记要一个叫孟祥宇的老师回答我。他说:“说《智取威虎山》就是取材《林海雪原》,这话不对。二者完全不同。《林海雪原》是写东北解放军剿匪,但在血与火的斗争中大写少剑波和白茹谈恋爱,这不符合实际情况,是对人民解放军的极大诬蔑。《智取威虎山》里面没有一丁点这类荒唐的描写。”一席话把我噎住了。想不到这位教数学的老师对文艺有这么深的研究!我看到汪书记赞许的目光,其他老师也频频点头,也表示同意他的看法。最后,汪书记作了总结:“我原来一直以为*搞的一套是极左,听了传达以后才明白,*搞的是极右。的确是极右。叛党叛国还不是极右?我们几个开会研究了一下,做点具体工作,就是没收各种有问题的书。”他要各班主任跟学生讲一讲这些书都坏在什么地方,主要是点明实质,但不要讲具体细节,免得无意中散布了思想毒素。
根据领导的安排,第二天,我就给学生讲了收书的事。我说:“你们要进行两个革命:一个是世界革命,就是要打倒美帝、苏修,解放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人民,解放全人类;还有一个革命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要打倒走资派,对地富反坏右实行专政,还要批判资产阶级。为了搞好思想革命化,应该批判各种坏书。你们还小,受了地主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还不知道。学校领导为了让你们不受坏影响,要收缴坏书。你们要听领导的话、听党的话,自觉交出坏书。”学生显然受了我的影响,第二天有不少学生交来了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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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姑妈那边你们代我问好。
七三年二月八日给姑妈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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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我帮学校附近一个大队写年终总结材料,没及时给您和姑爹写信,敬请原谅。
您问我过春节去不去汉口,我当然想去喽。几年没见着您和姑爹了,很想当面给您们请安。我还想见见汉生和晓鹏。说实话,这几年我一直很想见到他们,跟他们说说我的情况,向他们解释一下有关问题,希望他们能体谅我的处境。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我想说的话能不能说完,他们有没有耐心听。他们要是根本不想听我解释,我会难过一辈子的。”
这第五封信写得最短,可最让他情绪波动的就是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