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过年
作者:常思 时间:2020-10-01 22:32 字数:6390 字

钟佩文气愤地说:“她真倒霉!可还有比她更倒霉的哩。你还记得老文说过的一件事吗?他们老师听党总支的话,真心诚意地狠斗私字一闪念,还写成文字,争先恐后地交到陶书记手里。可是结果呢?陶书记说话不算数,不但没给他们保密,在运动初期还全给抛出来了。”

汉生说:“这里只有诱惑,就是引蛇出洞,没有真诚可言。我爸爸是**员,可他也说——唉,算了,不谈他了。以前我要是听谁说五七年的右派是给党提意见才当上的,我会狠狠批他一通,可现在我绝对不会这样做的。你看到没有,那些造反的落了什么好?有人说这也是引蛇出洞,先让你造反,再跟你秋后算帐。王任重的‘秋后算帐’早就批了,还成了他的一大罪状,可现在搞‘一打三反’不就是在秋后算帐吗?依我看,手法跟五七年差不多——引蛇出洞。你没注意到吗?这跟你的情形有什么区别?抓走资派抓了几个?而且现在大多数挨过批的干部又出来了。”他沉吟了一会儿,悄悄地说:“我对‘一打三反’有这么个感觉,整了这么多人,其中主要是造反派,似乎是为了让那些挨过整的老干部出出气,以便安抚一下他们,免得怨气冲天,搞不好工作。你看会不会是这样的啊?”

钟佩文自六七年武汉军区发布《严正声明》以后就跟造反派分道扬镳,对他们一直有不敢苟同的态度。但跟汉生保持朋友关系则另当别论——他们是老同学,在一起造过反,再说汉生在“七二0事件”以后保护过他:人家对他太好了。他无论如何不能够舍弃这个朋友!在‘一打三反’运动中,他看到造反派也在倒霉,不知不觉中恢复了对造反派的感情。他再听到造反派发牢骚也不反感了。因此,现在他听到汉生说这番话,并不觉得刺耳,反有认同之心,于是他点了点头,说:“我看,有理。”

他们来到水塔街。汉生指着水塔说:“那年你在水塔上当广播员,我在外面一个劲骂你。你要是也造反,我们一起干,该多好!哦,七月二十三号早晨,你心情一定坏极了吧?”

钟佩文说:“那是自然的。那天早晨听到广播里喊‘打倒百万雄师中一小撮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坏头头’,那时候哇心里真不是滋味,知道一切全完了;可怎么也想不通。在那种情况下想不通也得通啊!七月二十号、二十一号、二十二号游了三天行,在汽车上大喊‘好消息,好消息,中央批准斗王力!’当时是精神振奋、斗志昂扬。有一件事还没跟你说过:中央表态的前一天晚上,头头找我们开会,告诉我们,上面给工人总部平反,工人总部平反以后加入百万雄师。我当时满高兴的,心想谁也没输,谁也没赢,皆大欢喜。没想到一夜之间形势大变,百万雄师一下子就垮了,人都散了。”

汉生说:“我那天最担心的就是你,怕你吃亏。你想想,那天要是我们的人冲进水塔去了,乱军之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在华工写大标语,一时又过不来。给宿舍打电话,赵阿姨说你姑妈姑爹都到水塔对面的人行道上等你。我一听就更急了,你怎么能从大门出来呢?外面全是我们的人,你出来肯定凶多吉少。后来见你一点也没伤着,又知道你还是从消防队后面围墙的一个破洞跑出去的,我才放心了。嘿嘿,你还有这么一段插曲哩。”

二人不由得笑了起来。

钟佩文说:“那段时间,我姑妈姑爹差点给吓死,怕我想不开,又怕我挨打,更怕我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没法向我爸爸、姐姐交代。还好,有你保护,我一直没吃亏,只是思想上很苦恼。我得出一个结论:矛头向上总比矛头向下要好,左一点总比右一点要好。可现在看来,这个结论肯定又不对。究竟怎么样才对,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这几年我的脑子里面全乱了,不知道如何是好。你怎么样?”

汉生颇有同感:“你问我,我去问谁呀?这几年我跟你一样,脑子也乱了。你来说说看,*是接班人,这是上了党章上了宪法的啊,可现在被骂得狗血淋头,这之间怎么解释呢?说以前弄错了,怎么错得这么厉害呢?还有,罗瑞卿、杨、余、傅都平反了,这里就有个问题。佩文,你能解释吗?”

钟佩文摇摇头,说:“我想,毛主席是不会错的,可事实又怎么解释呢?我肯定解释不了。我想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奥妙,只是这个奥妙我们谁也没搞清楚。”

汉生叹了一口气,说:“谁也搞不清楚!*事件以后,很多人一谈起国家大事,都爱说搞不清楚。也确实搞不清楚。造反派挨批,骂他们搞武斗。可怎么能尽骂他们呢?*就说过‘文攻武卫’。造反派拿*的话做根据。有人问有没有红头文件证明*说过这番话呀,造反派当然拿不出来,只能自认倒霉。记得当时*的那个讲话贴得满街都是呀,可又有谁出来做证呢?谁又做得了证呢?”

钟佩文说:“如今这年头,说不清、道不白的事儿真是太多啦!”

说着,二人来到红旗大楼。金汉生兴奋起来,对钟佩文说:“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到这里支持造反派封红旗大楼的事吗?”钟佩文说:“我怎么忘得了啊!”

那是六六年十月份的事。那一年九月份,北京南下造反大队到武汉来串连,点*之火。他们认为,湖北省委捂了阶级斗争盖子,压制了广大群众的革命积极性,致使湖北地区的*搞得冷冷清清,这里一定有鬼,就联络一些大学生炮轰湖北省委。这样,大专院校的学生便分成了两大派,炮轰派成了造反派,保卫派成了保守派。两派的人日夜争论不休。钟佩文他们回到武汉,见武汉闹得正欢,赶忙相约去湖大、武大、水院、武测、华工看大字报,听别人辩论。在湖大,他们参加了一次造反派的集会。几个被学校党委打成反革命的学生上台控诉,直讲得声泪俱下,引得会场上口号声声,人们一个个怒形于色。一位女学生传达了中央*的讲话精神,说那几位学生是“光荣的反革命”。台下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钟佩文他们也激动地鼓掌。他们当即决定,坚决站在造反派一边,成为一名造反派战士。与此同时,汉北中学跟别的学校一样围绕着“怀疑一切”在进行激烈的辩论。造反派拥护“怀疑一切”,认为搞*没有怀疑精神就搞不成;保守派则反对“怀疑一切”,认为对什么都怀疑是唯心主义,无法解释建国十几年来所取得的伟大成就,也无法解释许多问题,例如你怀不怀疑伟大的党啊、怀不怀疑《国际歌》啊,等等。造反派逐一回答了这些质问:建国十几年来所取得的伟大成就就摆在眼前,大家都思考过并且承认,所以不用怀疑;领导我们取得伟大成就的是伟大的党,这也是大家都思考过并且承认的,所以也不用怀疑;《国际歌》被实践证明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战歌,所以也不用怀疑;可是湖北省委捂阶级斗争盖子,里面的问题好多,当然要怀疑,不怀疑怎么会发现问题?保守派认为这是诡辩。两派针尖对麦芒,相持不下。钟佩文他们写大字报表明态度,同意“怀疑一切”的提法,并宣称自己是“怀疑一切”的万能论者。

当时,他们没有自己的组织,只是思想上的造反派。十月份,全国的大串连形成高潮。大串连把*的火烧遍全国。武汉的大学生造反派为了控制宣传工具,更深入地批判资反路线,在一天晚上突然冲进红旗大楼,夺了湖北日报的权。这等于往油锅浇水——炸开了。造反派把红旗大楼各门紧闭,防止保守派冲进去。大门外、马路上,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钟佩文听到这个消息,就去找金、胡二人。不料,他们都不在家,家里人也不知道他们去那儿了。钟佩文就独自去了,并跟反对封闭红旗大楼的人进行辩论。

那时,大学生已然分了两派,中学生还没闹大,干部们还在观望,工人中想造反的一时还没动,而保守派已经先动起来了。钟佩文的辩论对手就是大学生和工人中的保守派。辩论中,他十分自豪,自己是中学生,跟大学生辩论,却不比他们差,他们读书越读越蠢。大学生是文人,辩论起来只动口不动手;可那些工人“大老粗”们并没有那样斯文,动口不行就动手。钟佩文跟几位老工人辩论。那几位老工人先是把他推来搡去,后来其中一位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指着他的鼻尖骂他,骂他跟五七年跑到报社外面乱喊乱叫的右派分子一模一样,要把他拉到派出所去。他毫不示弱,高喊:“有理说理,怎么动手呢!《十六条》说了,要文斗,不要武斗!”那位老工人吼道:“对你这个小右派不能只讲文的,就是要来点武的。走!”双方扭打起来。有人帮老工人,有人帮钟佩文。混战中,不知是谁把钟佩文的眼镜摘了下来。钟佩文累得气喘吁吁,两支胳臂都酸了,额头上渗出的汗往脸上流,眼前一片模糊。正在这紧急关头,他忽然听见金汉生在喊:“打人呐!破坏党的政策啊!”还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不许打人!不许打人!”又听见胡晓鹏在喊:“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十六条》说得很清楚,‘要警惕把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即使是真正的右派分子也要等到运动后期酌情处理’。请大家都别乱来。”那位老工人这才松了手,边揉着手腕,边丢下一句话:“以后再找这些婊子养的算帐!”钟佩文脸也憋红了,连喘了几口粗气。汉生、晓鹏走了过来,大骂那几个老工人违反了党的政策。汉萍也来了,挽着钟佩文的膀子,连笑带跳,大骂那些老工人是坏人。一位大学生模样的的人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关切地问钟佩文身上扭疼了没有,又递过眼镜,说:“刚才我怕你的眼镜会摔下来打碎了,就来了个先斩后奏,把你的眼镜摘下来保管。现在,完璧归赵。”钟佩文几个非常感激,问他是那个学校的。他自豪地说:“武大的!”说完,手一扬,转身走了。汉生问钟佩文回不回去,钟佩文表示意犹未尽,于是他们三个带着小汉萍马上又跟别人辩论去了。那次,他们直到凌晨三点钟才回家。一路上,他们兴奋不已,胳膊挽着胳膊向前进,还豪情满怀地唱着:“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汉萍夹在汉生和钟佩文之间拉着他俩的手臂跟着唱。

想到这儿,钟佩文说:“那天晚上的事儿,想想真有意思。”汉生说:“那时候我们总在一起,多好!后来你脱离了造反派,我遗憾了好长时间,一直没能说服你。”钟佩文笑着说:“我也没能说服你呀。那时候,谁也说服不了谁,只等着中央表态哩。”

“佩文,说到中央表态,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搞懂。中央既然知道谁对谁错,就该早一点给指出来,好多人就可以不犯错误,也不会闹到流血死人。六七年四月造反派杀向社会,要是中央早点表态,就不会有后来的武斗了,两派也不会那么对立了,可是中央一直到七月下旬才表态。你说,上面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说真的,我并不知道。对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好久,可没想出个名堂来。不过,报上有说法。你还记得七一年两报一刊发表的文章《纪念中国**五十周年》吧?里面说,毛主席本可以下一道命令解决刘少奇的问题的,像五九年庐山会议一样,可是为了锻炼中国人民、特别是我们这些从来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年轻人,所以采取了群众运动的方式。”

“可这么一来,运动就难免出偏差,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你看,‘七二0’之后斗百万雄师的坏头头是对的,可打死打伤好多受蒙蔽的群众我就有意见。我爸爸严禁我打一个人。告诉你,我保护你,就是我爸爸要我那样做的。还有,清查‘决派’本来是打击林陈一伙的,可是打击面大得很,连你也没能幸免。这种偏差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我也像你这样想过。我有时候这么想,这么大的运动不出点偏差是不可能的。我那时候要是不过多注意造反派的缺点,也不会站到保守派那边去。可我有时候又反过来想,要是把我打残了打死了,我还会说这么大的运动出点偏差是难免的吗?我是说不出这种大话的。”

金汉生长叹了一声,说:“我问你:*以前说过,*当中死的人还没有一个小战役死的人多。就是根据他的说法,我想通了,要正确对待运动中的偏差。现在他死了,我们还能够像他说的那样去看问题吗?对*当中的这些事,我们应该怎样看才对呢?”

钟佩文被问住了。是呀,应该怎样看待*中死人的事儿呢?“六-一七”武斗后,他亲眼看见老会宾门前马路上倒卧的三具尸体,是百万雄师的,经过暴雨浸泡,面貌模糊不堪,身上长着绿毛,惨不忍睹;他还亲眼看见“六-二四”武斗后遗留的十具尸体,是造反派的,有男有女,有年长的有年轻的,令人心酸;他还看过重庆的一张大传单,上面登载有十几幅死者的照片,他们都是被产业军杀死的,其中一幅给他的印象最深,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眼睛大大的,能说话;他还看见另一份大传单,上面报道了“涪陵惨案”;他还听见从各地传来的武斗死人的消息……当时,这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的事实让他辗转难眠。不是文化革命吗,怎么动起武来了呢?不过,他仍然相信,让群众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锻炼,等于是进行了一次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预演;要是资本主义复辟了,死的人会更多。但有时他又自己问自己,假如死的人中有他一个,或者是姐姐、姐夫、姑妈、姑爹,他也会这样想吗?他无法回答。现在汉生又是如此问他,他只好说:“我答不出来。”同时,他又劝汉生:“你提的问题太敏感,会惹麻烦的。”

汉生说:“我何尝不想像你说的那样去思考呢?我也不想惹事生非。可是,事实让你不能不去想。孟子说:‘心之官则思。’毛主席引用过这句话,还说他对脑子的作用下了正确的定义。本来嘛,人长脑袋天生就是想问题的。我就想不通,我们厂里清查‘五一六’和‘决派’,尽在造反派里头找,被清查的也全是造反派。可我了解他们,他们没一个参加决派,没有炮打周总理,倒是对周总理很热爱的。后来的外调证明我没看错。我也受了审查——噢,佩文,你可千万别多心啊,我不是在说你——怀疑我是的。我向他们说明,我们几个不但不是的,而且是反决派的。我发现他们对我的话不感兴趣,我就想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依我看,他们只希望我赶快承认自己是决派,他们好邀功请赏,他们根本不考虑受审查者的心情和前途。唉,我们是反决派的,结果反而成了嫌疑犯。你说气人不气人?”

“怎么能不气人呢?我还是保守派哩,他们照样不放过。我在学习班里也像你一样说,他们一点也不感兴趣,还警告我‘现在不是评功摆好的时候’,只是一个劲地要我放包袱后来又一个劲地逼交待问题,说穿了,就是要我承认我是决派。偏偏学习班里有个女的承认自己是决派,他们大喜过望,越发逼迫我赶快承认,尽管他们一次次外调也没有找到我是决派的证据。我不承认,他们就整我。本来学习班七二年初就结束了,他们找不到证据就应该解放我,可是他们不肯彻底解散学习班,硬要留个尾巴,就留下八个人,把学习班继续办下去。他们没按上面的政策办事。他们嘴里说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还有什么‘即使只露出一根头发,也要抢救’,说得怪好听的,其实呢,他们从骨子里巴不得你是反革命,以便邀功请赏。他们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关心每一个犯错误的人,反而以整人为乐。有一次劳动,往地里送淤泥。天正下着瓢泼大雨,我们几个送,专案组成员装,每一担装得满满的,相当沉。我倒不在乎。一担淤泥再重也不会比一担柴重。可让我憎恨的是,我亲耳听见那个叫汪兴无的家伙对其他几个专案组成员说:‘再装得多多的,压死他们!’你看,他们大骂造反派整人,可他们整起人来,并不比谁差。依我看,还要厉害。他们挨整,是群众搞的;他们整人,是官方搞的。群众整他们,不会算数的;可他们整人,一律塞进档案,跟你一辈子。我一想起这些,心里就憋着无名的怒火。”

汉生说:“太不平等了!那些王八蛋全把事情给办坏了。”

钟佩文赶忙嘘了一声,说:“说话声小点,别惹麻烦。如今的年头事情就是这样,要整你,你就跑不了;你要是一不小心成了靶子,你就跑不了。现在就是这个理,没别的。”

武汉关的钟声响了十二下。汉生说:“呦,都十二点了。我肚子实在是饿了。走,到我家吃饭去。”

钟佩文说:“饭吃饱,觉睡好,养足精神干革命。”

二人一路说了些闲话。

在回家的路上,钟佩文兴奋极了。对汉生和他爸爸的宽容与体谅,他从心眼里感激不尽。他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他又与汉生恢复了联系和信任。至于小汉萍的诅咒,他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也是对他一个警告,警惕他以后要时刻注意不要再做对不起人的事,以免彻底失去别人的信任。失去了信任,该是多么痛苦与丢人啊!

年三十白天,他到姐夫的父母那儿去了,说了些别后的情况,又给两个小外甥买了新年礼物。

大年初一,上午,他陪姑妈姑爹逛了友好商场;下午,他去了汉生家里;晚上十二点,他到王家巷船码头坐汉九班回鄂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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