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刑满释放
作者:常思 时间:2020-10-01 22:32 字数:4528 字

姐夫还在被窝里捂着,见钟佩文进来了,笑着说:“这一晚上冻得够呛吧?你又一次经受了严峻的考验,世界观又一次得到了升华。”

钟佩文说:“升华了一次又一次,还没升够,还要继续升,一直升到天上去。”

姐夫坐起来边穿衣服边说:“你总算刑满释放了。这几年可把你姐急坏了,老怕你寻死。”

“我才不会呢!”钟佩文笑着说,“要是有一天我死了,那一定是谋杀。”

“可你姐她怕呀。我老劝她别怕。我知道你的性格,你不会寻死的。你猜你姐怎么说?”

“怎么说呢?”

“她呀,她说,‘又不是你弟弟,你当然不急喽。我就这一个宝贝弟弟,还指望他续我们老钟家的香火哩!’”

钟佩文笑在脸上,暖在心里。

“又在说我什么呢?”姐姐进来了,叫钟佩文快去吃面,还说,“放了点儿胡椒面儿,辣辣你,最好再吃一片APC,好出身汗,去去寒气。”

姐夫已经整好装束,梳洗去了。

钟佩文忽喇喇吃完面条,满意地说:“味道不错!啊,是该睡一会儿了。在船上困得要命,可就只能眯着,总是睡不沉。”姐姐说:“你的床安排在客厅,这次就睡在这儿。”说完,指了指他睡的床。

钟佩文脱衣睡下,感到好舒服。很快地,他就睡着了。

演员们在春节期间很忙,一天两场,往往上午扮了戏,直到晚上才洗掉。演的全是样板戏,钟佩文看得都不要了。去电影院吧,也是样板戏,要么就是新闻简报;外国片子也有,有朝鲜的、阿尔巴尼亚的和罗马尼亚的,有时也放一放两部苏联老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

钟佩文打小是个戏迷和影迷。小时候常看电影,看“星期早场”,壹毛钱一看;在民众乐园看露天的、看“群众”电影院的。京剧团家属进民众乐园不要票,看露天电影自然没问题;可进“群众”电影院看电影是要买票的,怎么办?孩子们自有办法。原来,民众乐园在星期天中午十二点对外营业,人们花两毛伍买门票进园子看戏,剧种多,随你挑着看。而与此同时,“群众”电影院也卖电影票,往往是旧片子,只卖两毛或一毛伍一张。有人利用这个差价,买电影票进园子看戏。钟佩文和他的小朋友们利用了这个机会,就找这些人要票,得票率百分之百。因此,钟佩文他们比“外行”(演艺圈中人对圈外人的称呼)的大人小孩不光看的戏要多得多,就是电影也要多得多。

钟佩文特爱看苏联电影。可以这么说,他们这代人,是看苏联电影长大的,是在俄罗斯、苏联文学的熏陶下长大的。由于大人们的影响,他认为苏联电影比中国电影好看,更少看朝鲜电影和阿尔巴尼亚电影。可是,世事难料,中苏交恶,除了《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以外,他再也不可能看到其他苏联电影了。他只能在回忆中欣赏那些电影,看到一些熟悉的人物形象——沙霍夫、丹娘、卡莫、古班诺夫、雷巴柯夫、乌沙科夫、萨德阔,还有母亲、两姊妹、基辅姑娘、盲人乐师等等;想到动情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各种表情,口中还喃喃自语——他是在默念台词:

“同志们,革命要继续进行下去!”(沙霍夫)

“斯大林?斯大林在他的岗位上!”(卓娅)

“幸福,幸福就在我们故乡的土地上!”(萨德阔)

……

在学习班里,他就常常处于这样的状态中。有人怀疑他想不开,得精神病了。有一天,曹正刚对他说:“我们观察你很久了。我认为你没有病,什么病也没有。你常常处于遐想之中,口里念念有词,那只是你的行为习惯。你在想什么?”钟佩文没把回忆苏联电影的情况说出来——那是万万说不得的,只是说:“是精神压力太大。”他把“是”字说得很重。曹正刚狡黠地笑了笑,说:“怕是梦里娶媳妇吧?”钟佩文只是笑,不置可否。后来,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赢得相当多的同情的眼光。他暗自好笑,更加放开回忆的闸门,让看过的电影、特别是其中精彩的场面如走马灯般地流过来,从中体味人生、从中寻找兴奋点。这种回忆帮他度过了令人难捱的时光,使生活充实起来。

演出的间隙,钟佩文不跟姐姐姐夫聊天,只说些闲话。到了晚场戏散了,他才跟他们聊,聊学习班里的事,可恨的、可耻的、可笑的、可叹的、可发人深省的,还聊自己当时的所思所想。聊的时候,他故作轻松,往往只是一笑而已。姐姐姐夫也聊他们在磨刀矶的情况,先是恐惧,再是麻木,最后是听天由命,自找乐子。钟佩文说:“现在好了,都过去了。”姐夫笑了笑,说:“但愿如此吧。我这次可不敢再乐观了。我估摸着,*不结束,总会有事找上门来的,你想躲也躲不过;就是*结束了,以后有运动,还是跑不了。一切听天由命吧。”

姐姐问钟佩文调动的事。钟佩文说,提出过了,领导说要研究研究。姐姐说:“光提出来有什么用?要放勤快点儿,经常上门,跟他磨,热脸挨他的冷屁股。快调回来,一家人要死要活都在一起。”说着,眼圈也红了。钟佩文赶忙表示无论如何一定要调回来。

他理解姐姐的心情,可他更知道调动的艰难。当年在上海,他们一家本来并不一定到武汉来的。一天上午,爸爸在武汉京剧团的徒弟找来了,请爸爸去武汉。爸爸当即答应下来,并接了工资。下午,苏州京剧团的人也带着工资来了。爸爸想去苏州,可是考虑到已经答应了武汉方面,碍于情面,就婉拒了苏州来人;但是又表示,几年后一定去苏州。爸爸是老脑筋,以为艺人还会像过去一样自由流动,到处跑码头,凭本事拿包银。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艺人都参加“基本”,被固定在一个单位,难以动弹。爸爸想回江苏的愿望一直未能实现,为此而十分伤心。姐姐姐夫也想流动,但是也一直未能如愿,反而经常为此挨批。如今,轮到钟佩文闹调动了,愿望能够实现吗?只有天知道!

姐姐又说:“当年要你来鄂城你偏不来,偏要到广阔天地去展翅高飞。现在好了吧,人家都快把你身上的毛拔光了,我看你还怎么飞?你跟你哥一样的,专门自找麻烦。”姐夫说:“哎哎哎,怎么把我给扯进去啦?你满好?你还不是自找麻烦过!是不是?”姐姐听了先一楞,接着就笑了。钟佩文也跟着笑个不停。

过了初五,剧团的演出少了,姐姐姐夫相对轻松了些。这天,姐夫睡了个懒觉,姐姐忙着做几个好菜(她托朋友帮忙买了两斤肉、两只猪前爪),钟佩文出去转转。吃中饭时,姐夫问钟佩文钻研元旦社论了没有。钟佩文说:“钻了。”

这些年,他和很多人一样非常关心元旦社论,不是为了学习,而是怕犯错误,因此钻得越来越细,越来越深,竭力发现其中的深刻含义,特别是弦外之音,以便紧跟形势。这样,钻研两报一刊社论、特别是元旦社论就成了必不可少的第一位的生活内容了。知识分子比谁都更重视这一点。宁可犯别的错误,即使是生活作风也行,那些都是小节问题;也不要犯政治错误,这可是大节呀!

姐夫问他结论是什么。他说:“*路线不是极左,而是极右。以后说话就按这个基调,准错不了。”

姐姐说:“是的。这几年我们尽倒霉,就跟领会中央的精神不够有关系,说话不注意,老被人家抓住小辫子。”

姐夫摇摇头,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说话再注意也没有用。你没看见,有人老在那儿发牢骚,老说怪话,比我们说得还厉害,工作也不好好干,可领导对他们还挺客气,递递烟呐,说说笑话呀。可对我们呢,就不是那么样;特别是运动一来,你瞧他那张脸马上就变。何算运动就是为我们搞的。我就想不通!上面的政策是好的,都是底下的人不好好执行。好好的经都被那些歪嘴和尚给念歪了。”说完,呷了口酒。

“小文,来,吃肉!”姐姐也说,“是这样的。我们已经成了固定的革命对象了。既然是触及灵魂,那就都触及触及嘛,干么老是盯着我们几个角儿呢?”

钟佩文添了一碗饭,坐下来说:“我想过,在剧团领导眼里,你们是三名三高,属于资产阶级高薪阶层,不找你们找谁?那些个班底算工农基本群众,他们是剧团领导要依靠的力量。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就是这样的。没办法改变的。我不是三名三高,但在领导眼里是个有问题的人。我看到,我们学校的领导一批评起坏事来,眼睛老盯着几个人看,有过去集体加入国民党的、有五七年有右派言论只是没戴帽子的、有出身不好的、还有几个有问题的,其中就有一个我;此外,就是几个大学生。好象坏事全是这些人干的。其实呢,有些所谓没问题的人平时发牢骚、说怪话更厉害,可领导好象聋了瞎了一样,就是听不见看不见。你说有什么办法?只能听天由命,由他们去摆弄。”

姐夫也许喝多了,脸红红的,大声说起来:“我发现,领导心里早就有一定之规了,整谁不整谁,早安排好了。你躲也躲不过。我想呢,躲不过,就不躲。”

姐姐小声地说:“小声点行不行?作死啊!”

“姐夫,”钟佩文说,“就怕他们来这一手:说造反派是打着红旗反红旗,貌似极左,实质极右。你说,到那时候你又能怎么办?”

“小文,照你这么讲,他们一会儿这么说是对的,一会儿那么说也是对的,何算我老错,就从来没对过?”

“姐夫,这些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还少吗?当年说造反派是革命闯将,后来呢成了臭狗屎;当年批二月逆流,现在听说二月逆流是反*的,看样子要平反。我完全搞糊涂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对。我想啊,世界上的事只能是这样了:谁有权,谁说了算。运动初期,那些干部没权了,就挨整;现在又有权了,就整人。”

姐夫感叹地说:“闹过来闹过去,不都是为了一个权吗?把我们老百姓折腾死喽!”

姐姐低声骂道:“你们哥俩儿不想活了?快塞饭!”

钟佩文和姐夫相对一笑,埋头吃饭,再没说些让姐姐害怕的话。

过了初八,钟佩文得回学校了,他要参加每年寒暑假占用一半时间的集训,学习理论,提高觉悟。

临行前,姐姐照例跟他说些“要调回来,一家人死活在一起”的话。他听了不知多少遍了,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可他爱听,因为从中可以感到爱的温暖。这几年在学习班里,他得到的是算计或同情,至多是朋友的友谊,没得到过爱。如果同情和友谊也是一种爱的话,那跟姐姐的爱比起来就差多了!

凌晨四点,他起了床,点着煤油炉子,煮点汤饭,吃得饱饱的,然后就去码头等汉九班;上了船,顺流而下到茅山或蕲州,再坐下午的班车去漕河;住上一宿,第二天坐早班车到沙溪。有时候,到了蕲州没赶上班车,就住一夜,第二天上午坐班车去漕河,下午再坐班车到沙溪。要是天晴,一路顺利,人也高兴点;要是霪雨霏霏,一路不便,那就烦死人。

一回到学校,他就投入到严肃的政治学习当中,根据文件精神矫正头脑中不符合时局的观念。一俟集训结束,就立即操办开学事宜。

邓菊生回校了,也管宣传队。刚回校那天,吃中饭时,在高一班教室(学校食堂只够本校老师吃饭用,因此假期集训时老师们就按八人一席自个儿找地方吃)经康淑芬介绍,钟佩文跟邓菊生认识了。二人只说了几句话就熟了。钟佩文见她身高一米五八左右,体态不胖不瘦,鹅蛋脸,浓眉毛,皮肤白皙,那双眼睛大小适中,水汪汪的,当中两个眸子闪着亲切的光。这使得钟佩文不能不为之心动。他见过不少漂亮的农村姑娘,欣赏她们的美——面容的美,胸部的美,身上各种曲线的美,常常为之倾倒。他感觉到那是一种壮实的美。而今天,他看到了另一种美,就是秀气的美,有山野的灵气,又有文静的意味。哎,造化何等高明,何等巧妙,竟有如此无比的神力,创作出如此美好的艺术品!

邓菊生似乎察觉到钟佩文在注意她,脸刷的红了,但一直没让眼光离开。很快地,钟佩文感到自己的失态,就说又当班主任又管宣传队实在忙不过来,请她多多费心。她爽朗地一笑,说:“没什么。理当费心。”钟佩文听罢,心里好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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