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以后,没什么大事,就是上课加劳动。
四月二十一日中午,汪寿生召开紧急会议,布置“五一”前夕的工作。他说:“区辅导组就要来检查工作了,检查大批判情况和学习成绩。大批判是批判*的极右实质,还批判资产阶级质量观。各班办一期大批判专栏,要在后天中午以前上墙,越早越好。二十四号上午,赵辅导员他们一行就要到了,还有金叶中学的人。赵辅导员是副职,春节后才调来,这大家都知道;可他会抓教学,是由教导主任升上来的,这大家就不知道了。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这次来,是要放一把火的,要搞一次文化课考试,一来看学生读书读得怎么样,二来看老师教书教得怎么样。所以呢,各位老师要抓紧点儿,搞好复习。我们这儿是完中,千万别出纰漏。不然,领导要批评的。”
陈柏树说:“劳动不能停,大批判要搞,这是方向、路线问题;文化课要考试,需要复习。三方面工作都要搞好。要不然,会对我们学校有影响。”
所有的班主任都叫起苦来。钟佩文也问:“时间怎么安排得过来?”汪寿生烦了:“叫什么苦哇!三方面工作是很难安排,这就要求我们多动动脑筋,多想想办法,无非是晚睡点,起早点,中午吃饭抓紧点。有什么了不起的?再忙再累,比五八年还忙还累吗?贫下中农搞大会战,多累!噢,钟老师,你参加过大会战吧,贫下中农叫苦了吗?肯定没有吧?是不是?”
钟佩文知道他那是在胡说八道,其实贫下中农怨得很,只是不敢说。哪里像他讲的那样?他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他老婆就在生产队里务农,他会不知道大会战的情况?他为什么不说真话呢?说穿了,他在装模做样,好象自己革命得很。不过,在这种场合也是不能乱说的,得悠着点,免得给自己惹麻烦,还影响调动。钟佩文想到这儿,就默默地点了点头。
汪寿生呷了口茶,说:“有的同志世界观还没彻底改造好,一遇到适宜的气候就露出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尾巴来了。这些人要注意咧!我就不相信困难会有那么大!”
会场上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陈柏树见状,笑了笑,说:“老汪的意思是不要怕困难,问题总会解决的。时间怎么安排,大家议一议。”
孟祥宇微笑着看了钟佩文一眼,说:“汪书记说得好,就是三个‘点’,晚睡点,早起点,中午吃饭抓紧点。无非是忙点累点,算得了什么?我们再忙再累,比起贫下中农来,还是要舒服多了!”
汪寿生很高兴,说:“孟老师一向要求进步,从不害怕困难,总在替领导分忧。大家要都这样,那困难还算什么呀?”
钟佩文看着孟祥宇的那副德性,气不打一处来,觉得此人着实可恶,想说几句讽刺他吧,又怕把关系搞僵了,特别是怕领导对自己的印象更差,就忍住了。
洪卫民说:“大批判搞了几年了,少搞一点我看也可以。办专栏还不容易,找几个学生抄抄报纸,问题不就解决了?”
张有成连连说“好”,其他班主任也表示赞同。汪寿生的脸上顿时由阴转晴了。
钟佩文也说:“我同意洪老师的意见,大批判少搞一点。我认为,劳动少搞点也行,文化课要多上点。”
孟祥宇笑着说:“钟佩文同志这几年对大批判深有感触,怕搞大批判是不是?”然后又严肃地说:“大批判是推动各项工作的动力,不但不能少搞,还要大搞。有的人连课也没备好,却在谈要上文化课呢!”
会场上传出吃吃的笑声。汪寿生点了点头,严肃地说:“大批判是推动各项工作的动力,对这一点不应有任何疑问!”笑声和汪寿生的表态大大刺痛了钟佩文,他知道孟祥宇不敢得罪洪卫民、张有成,就拿他开涮,直气得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可是有一位老兄帮他出了气,就是炮筒子彭保国。
彭保国不是班主任,三项工作怎么搞他才不管哩,可他一看见孟祥宇那副得意的样子,就顿时来了气。他本来就有气憋着哩。他从区高中调入沙中,自认为降了一格,大材小用,平时上课不十分上心,学生对他一肚子意见,领导也对他很不满意,常拿孟祥宇跟他做比较,夸孟贬他;可这位老兄倒不在乎,还跟钟佩文说:“我是武汉师范学院数学系毕业的,教高中绰绰有余。他孟祥宇,一个高中生,教教初中就可以了。听说他也想教高中,笑话!看他那副讨好领导的德性,我总有一天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你是学习班里出来的,我可不是,我是贫下中农出身的,*中没犯过错误,我怕谁呀!”看样子,他认为今天是时候了,就说:“不会备课可以慢慢学嘛。毛主席不是说过,不是学好了再干,而是干起来再学,在干当中学习。钟佩文先生是高中生教初中,正合适,说明他还有点自知之明;可有人呐,是高中生也想教高中,这算什么呢?会误人子弟的呀,啊!哈哈哈哈!”
会场上笑声迭起。孟祥宇气得脸也白了。钟佩文笑得前仰后合,又向彭保国点头致意。
汪寿生沉下脸来,颇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放严肃点!”说着,瞪了彭保国一眼。彭保国翘起二郎腿,靠在椅背上直晃悠。
邓菊生红着脸发言:“我认为有的老师说的不对。不能忽视大批判,忽视劳动。这是方向路线问题。这些时学了不少文件,都讲要批判*路线的极右实质,怎么一到联系具体工作的时候,有人就右了呢?”
会场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彭保国那里看得起这个雏儿,就问:“你才来几天呐?你怎么就说别人右了呢?谁右啦?你说清楚点,不要老是‘有人’、‘有人’的。点名呐!告诉你,有的老师不好问你,是有顾虑。(又指着她的鼻子说)我是贫下中农出身的,*中没犯过错误,我什么也不怕!你说,谁右了?”
邓菊生十分窘迫,脸也紫涨起来,双眼充满泪水,低声说:“我又没说你。”
陈家才绷着脸说:“算了算了!别整人家小姑娘!”
钟佩文对彭保国的这一行为十分不满。他和菊生一起带宣传队,配合得很好,二人的关系也融洽,有时候他们能聊上一两个小时,彼此都感到很愉快。他对菊生越来越有好感,同时感到菊生也越来越跟他亲近。今天看到菊生如此难堪,不由得心生怜悯,很想帮帮她;但是一想到刚才彭保国给他出了气,大恩难报,怎能过河拆桥呢?再说她菊生的意见明显对他钟佩文不利,帮了她不就拆了自己的台吗?经过前思后想,他决定保持沉默,那边也不得罪。
孟祥宇气愤地说:“谁反对革命大批判,谁反对劳动,谁就右!大家心里都有数,还要点什么名呐!”
钟佩文今天对孟祥宇特别有气,听他这样讲,知道他是在说谁,心里的无名火就腾腾升起,马上说:“没听清楚就别乱说。刚才没有谁反对革命大批判,也没有谁反对劳动,大家都听见了。不要说风就是雨,敏感得发了痴,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才是革命的。”
陈柏树跟汪寿生耳语一阵,然后用圆珠笔敲了几下乒乓球桌,说:“安静点!大家安静点!三方面工作都要抓,这是上面要来检查的。你们说哪一方面的工作可以不抓?刚才大家本着搞好工作的愿望交换了各自的看法。这样吧,我们相信各位班主任自己会调剂好的。你们有的是经验,各有各的法。会就开到这儿。散会!”
老师们拿起椅子各回寝室。
钟佩文一下午都不高兴。他太恨孟祥宇了,也恨汪寿生,认为他们是在拿捏他,想跟他们大吵一架。但是又一想,关系太紧张了,以后影响调动。唉,忍一忍吧。
下了第一节课,他找来郭仲生、尹本生讨论劳动的事。尹本生高兴地说:“劳动,我喜欢,可以少上课,少做作业。”钟佩文笑着说:“以后天天开会讨论劳动的事,怎么样?”尹本生说:“好啊。”郭仲生说:“什么劳动,要用一节课来商量?”钟佩文把领导的安排说了,问他们干什么好。经过商量,决定把学校后面一条小河沟里的淤泥挖出来晒干,送给附近的生产队,并且要住在学校周边的学生带锄头和铲子,其他同学带箢子。十分钟把会开完了。尹本生遗憾地说:“只十分钟就散会,太短了,太短了!”钟佩文说:“下了晚自习,班干部再开会研究大批判的事。本生,开它两点钟,你该满意了吧?”尹本生笑着说:“不好,不好!又要耽误瞌睡,划不来!”
下了第三节课,钟佩文在班上布置劳动任务。为了鼓舞斗志,他做了动员工作:“同学们,学生参加劳动跟别人参加劳动不一样,意义要深远得多。要做革命接班人,就必须改造思想,使自己头脑里完全是无产阶级革命的思想,而参加劳动正是改造思想的一条途径。我们面临两个革命,一个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革命,就是*;再一个是世界革命,就是解放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人民,他们占了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三,他们现在正遭受帝、修、反的压迫和剥削,正等待着我们去解救他们。同学们,我们要把这两个革命搞好,就一定要改造世界观,而把世界观改造好,就一定要参加劳动。不从这个高度认识问题,就理解不了我们劳动的意义,劳动中就会偷懒,就会投机取巧。”学生们一个个脸色严肃,拳头紧握。看样子,他们憋足了劲。钟佩文很满意。
晚饭后,钟佩文去找康淑芬说说话;见她不在寝室,就走上学校前门外二百米处的河坝散步。
他独自散步时常抿着嘴,或抬头,或低头,双手反剪,或相握放在腹部。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此时,落日的余辉映红了西边的云天,映红了周围的大地,给绿油油的田野涂上淡淡的红色。他想,古人云“一醉解千愁”,其实不见得!“醉”的确能让人暂时忘“愁”,却不能“解愁”;倒是这美好的田园风光能解千般愁。他想起六五年他们班在东湖磨山搞夏令营的时候,有一次搞军事训练,项目是抢红旗登山顶。文老师把学生分成为三组,从三个不同地点往山顶攀爬,先到者为胜。钟佩文在汉生这一组,这一组率先登顶。训练结束时,他们全班登上了山顶。此时,人人汗流浃背,但南风阵阵,直透肺腑,那个凉快呀,简直没法形容!高空的湛蓝、湖水的清澈、草木的碧绿,构成一幅多么美好的图画!他和同学们站在磨山顶上的亭子里,居高临下,一望空阔,令人“心旷神怡,其喜洋洋者矣”!如今在这大别山脚下,放眼四望,散发幽香的禾苗,苍翠挺立的松柏,正在忙碌的农民,这一切缓解了中午的会议带给他的烦恼。
走着,走着,他看见康淑芬在和一位农妇说着话。那农妇用手朝钟佩文这边指着。钟佩文就走了过去。
康淑芬笑着说:“好啊,恩人来了!”钟佩文不知道为什么喊他“恩人”,心下好奇怪,就看了看那农妇。那农妇头戴草帽,脸色微黑带红,冲着钟佩文直笑。钟佩文眼睛不好,又不便凑上前去看,凭感觉只觉得面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在那儿见过。
康淑芬说:“钟老师,这是李荷花的妈,叫黄立英。”黄立英说:“钟老师,忘记我了?那年是你送我和花儿还有她弟弟在风雪里走了二十多里,把我们送到她爸爸那儿的。”
哦,是她们!钟佩文猛然想起来了。那还是四年多前的事。
六九年元月的一天,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地面积雪有一二寸厚,朔风呼啸,裹挟着雪花,四处飞扬。钟佩文想起了前人许多咏梅的句子,不由得动了写一首咏梅的诗来。想了半天,凑足了四句,又经过一遍遍推敲、吟咏,总算定了下来。那四句是:
凄厉朔风草叶黄,
梅花吐秀布芬芳。
莫说三九无佳景,
雪地寒梅傲无双。
他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抄在日记本上,自个儿欣赏、诵读,还给汉生、晓鹏看。汉生说:“嘿嘿,佩文呐,前几年你还说‘不做长衫人’,看来你是改不了啦!”晓鹏也笑着说:“这就叫‘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钟佩文说:“只要思想路线对头,写诗还是要的嘛!”
吃早饭的时候,汉生问钟佩文到不到县里去开会。钟佩文说,肯定去。原来,他前两天得到通知,要他去县里开知识青年代表大会。他高兴得很,这是领导对他和他们这个知青点的充分肯定啊!再说也可以顺便见见一些老同学。可万万没想到这天会下这么大的雪。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认为这正是锻炼自己意志、毅力的大好机会。汉生、晓鹏叮嘱他一路小心,还说见了老同学代为问好。钟佩文边说“忘不了”,边戴上汉生借给他的棉帽、套上晓鹏借给他的羊皮手套、穿上一件短棉大衣(这还是当年步行去延安经过西安时在西安饭店借来的),就出发了。他兴冲冲地来到花凉亭等去县城的公交车。老孟告诉他,打上午起车就没来,雪不化,车是不会来的。怎么办?他略一思索,就决定走到县里去。
下决心容易,办事情就难啦。雪把路面全遮盖住了,走在上面,一步一滑。开始还无所谓,年轻人嘛有的是气力。可是走的时间一长,腿就酸了;逐渐地,越来越酸。裤脚已经结了冰,梆梆硬。抬头看,一切都被雪盖住了,四顾茫茫,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影。抬抬头,被朔风裹挟着的雪花扑打他的脸;听一听,只有凄厉的风声。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了。不过,他毫不畏惧,反而生出一股豪气。他想,到县城只有八十里,算什么!当年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该有多艰苦!我要学习革命老前辈的革命精神,一定要在今天走到县城!这样,他的精神就更振奋了。他觉得应该写首诗来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
天地扬风雪,
匆匆走向前。
严寒钟圣骨,
瑞雪兆丰年。
他对自己的诗很满意:首句写景,渲染气氛;二句写自己在风雪中走路的姿态,有一股青春、奋进的气息;第三句写严寒对自己的磨练——到农村来就是经受各种磨练的嘛!第四句是对来年的展望,表达喜悦的心情。他越想越来精神,走起路来更带劲了。
他想起古人写雪的名句:有人把雪比做“玉龙”,显示其恢弘的气势;有人把雪比做“盐粒”,写出它的色彩和状态……使他佩服的是岑参的那个著名的诗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