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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
他觉得这诗句确实写得好，勾画了一副明丽而宏阔的画面，但只是描写自然风光，不能体现无产阶级革命精神，要学就学它的技巧吧。这时，他想起毛主席的诗来：
漫天皆白，雪地行军情更迫。
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
此行何去，赣水苍茫迷漫处。
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
他觉得这才是他应该好好学习的佳作。这首词气魄宏大，简直就是一幅雪地行军图，充分表现出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伟大精神，也表现出毛主席高超的文学造诣。他想，写文学作品靠的是人的精神，有了无产阶级革命精神，才能写得出好作品，否则就只能写出不好甚至坏的作品；精神才是关键，技巧其实并不很重要；自己当年一门心思钻研名作家的作品，想学学他们的技巧，看来是犯了方向、路线错误。
他一个人在思考，自己跟自己讨论，完全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劳累。他感到现在自己就处在毛主席所描写的江山如画的情境之中。
走过白杨镇以后，他感到饿了，于是找到一家小卖铺，买了五个发饼吃。店主人问他这么冷出来干什么。他自豪地说去县里开知青大会，不通车就走着去嘛。店里的人非常佩服，告诉他已经有不少知识青年走着去了，一个个精神抖擞的，真不简单。听店里的人这么一说，他赶紧吃完发饼，又喝了店主人给他倒的一碗热茶，顿时觉得浑身发热，充满无穷的力量，在向店主人道谢后，又登上了去县城的路程。后面传来一片赞叹声。他的劲头更足了！
天快黑了，雪越来越大，风越来越猛，寒气越来越重，而他的劲头也越来越足。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终于走到了县城。
遍布街头的广播里传出毛主席语录歌，还朗诵毛主席语录。
他觉得自己虽然最终没当上造反派，但是在与工农结合方面他是主动、积极的，因此他仍然算得上是革命的。他的步伐是沉重的，但他的心情是轻松的！
他来到县一招报到。负责报到登记的同志感叹万分，说来开会的知青都是走来的，真不愧是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钟佩文认为自己没给毛主席丢脸，也很兴奋。
报到之后，钟佩文找到一些校友和同学，彼此寒暄、说笑了一番。让他没想到的，是碰到了李爱军。李爱军出身革命军人，特爱穿军装。他人高马大，穿上军装以后，人就更显得精神了。他比钟佩文高一届，*前在学校里没一点名气，听说成绩较差。*伊始，学校成立红卫兵，他第一个带上红袖章，拿着大红旗，往那儿一站，样子可神气了！破四旧那会儿，他带着红卫兵战友们到处革命，今天砸这儿，明天砸那儿，忙得要命，几乎脚不沾地，可是他乐此不疲，成天脸上挂着笑。他领导的最大一次行动，就是砸古德寺，他还在寺庙门口发表了义正词严的演讲。
钟佩文和汉生、晓鹏后来觉得破四旧当中只拉一些五类分子游街，方向、路线就不对头——应当斗走资派啊；后来竟然把一些并非五类分子的人也拉出来批斗，就是犯了方向、路线错误。他们找了一些有相同见解的同学去市委接待办公室反映情况，请市委制止。接待办的人含糊其辞，不明确表态。钟佩文他们痛骂接待办的人太不负责，就准备找李爱军。那天，在教室里学习《十六条》的时候，李爱军来了。钟佩文他们向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要他注意党的政策。谁知，李爱军大发雷霆，说破四旧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是正确的，没有一点错，并要金汉生把屁股坐在无产阶级一边，不要犯立场错误，还严厉地询问钟佩文是什么出身。旁边有人说是唱戏的。李爱军叫喊起来：“难怪反对破四旧哩！文艺黑线上的人嘛，害怕了吧？所以心怀不满！平时满嘴的革命词句，到了关键时刻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是吧？我警告你，当心我斗你！”钟佩文也大喊一声：“你敢！我是学生，你敢违*的政策？《十六条》里明明写着‘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又说‘即使是真正的右派分子也要等到运动后期酌情处理’。我知道，你爸爸是高干，是当权派，所以你怕，就故意整那些不是当权派的，是不是？我还怀疑你的动机有问题哩！”李爱军一时语塞，脸也憋红了。
这时，何惠珠站起来发话了：“哎，哎，哎，钟佩文，凭什么呀你！你出身资产阶级高薪阶层——”钟佩文冷笑了一下：“看来，得给你提个醒儿，我的家庭成分是城市贫民——这是四清工作队定的。我想，你不会反对四清运动吧？城市贫民就是半无产阶级，是无产阶级最可靠的同盟军，你要注意党的政策哟。”何惠珠也不示弱，冷笑一声：“我可没听说过你是半无产阶级家庭出身；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的，又怎么样？不就是半无产阶级嘛，能比得过我们无产阶级吗？我家是纯血统的工人阶级，我爸爸被日本鬼子踢了一脚，至今还常常心口疼。你爸爸有这样的经历吗？他李爱军的爸爸是军队里的革命干部，是从枪林弹雨里闯过来的，你爸爸比得过吗？我们都是红五类，你可不是。只有我们红五类才最拥护*，只有我们红五类才最有资格讨论破四旧当中的问题。你就站到一边儿去吧——好了，不要扯远了，还是谈谈你钟佩文的思想问题。你一向思想有问题，在辛安渡农场就批过你一次，你是写了几千字的检讨才过关的。怎么，就忘啦？好坏的记性！”周围传出讥笑声。李爱军笑得直拍手，说：“说得好，说得好！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这小子以后还敢不敢跟我们红五类过不去！”钟佩文平时一想起在辛安渡农场挨批的事，就憋着一肚子气，比当年孙悟空被骗当了弼马温还有气，这会儿脸也气白了。何惠珠嘲笑了一会儿，又严肃地说：“你得了健忘症，应该去找三家村的邓拓。他写过一篇黑文章，叫《专治健忘症》，可以请他给你来个狗血淋头，把你的毛病治一治。告诉你，你健忘，我可不健忘。你今天的表演并不高明，你已经彻底暴露了你的反动阶级的立场——”
汉生打断她的话，说：“何惠珠，你用批黑帮的语言对待自己的同学，这就是错误！当年文楚明在农场组织批判钟佩文是挑动群众斗群众，你应该好好想想！”何惠珠冷笑一声说：“金汉生，你别忘了你是红五类，是红卫兵！要注意自己的立场！再说了，‘挑动群众斗群众’是现在才用的词儿，请不要用现在的政策为过去翻案！钟佩文，我告诉你，你说破四旧糟得很，我要说破四旧好得很，你说破四旧错了，我要说破四旧是对的！对的，对的，对的——！怎么样？怎么样？”说着，双手插腰，边说边往钟佩文这边靠过来。钟佩文仗着自己是半无产阶级出身什么也不怕，一边说“大家都听见了，我可没说破四旧错了，我坚决拥护破四旧，破四旧好得很，刚才我只说破四旧当中出了方向、路线错误”，一边也往何惠珠那边靠过去。谁知，一个不留神，两个人竟然胸脯顶着胸脯了！当时，谁也没说什么。
几天后，《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红卫兵小将应该向工农兵学习》，破四旧的热潮就过去了。后来，在批资反路线的时候，有一天钟佩文他们三个在写大字报，汉生笑着问钟佩文：“喂，那天你跟何惠珠吵嘴的时候，你觉得她胸脯上的那两个东西怎么样，啊？”钟佩文满面通红，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干脆不理他。汉生说：“是软的，还是硬的呀？”晓鹏也在旁边帮腔：“哎，别不好意思，坦白交待！”钟佩文被逼不过，就回了一句：“你去摸一摸，不就明白啦！”。汉生说：“你呀，饱汉不知饿汉饥。你说出来也可以给我们解解馋呐。”晓鹏说：“说起来，佩文还得感谢李爱军哩。”汉生问为什么。晓鹏说：“要是李爱军不跟佩文吵嘴，她何惠珠会跟佩文吵嘴吗？要是不吵嘴，他俩会胸脯顶着胸脯吗？佩文，你可别忘了那位月老哦！”直到下了乡在陈湾时，他俩还常常逼着钟佩文交待哩。后来金汉生和秀枝的东窗事发，他才再也没有“逼迫”钟佩文坦白交待。此是后话。
在批资反路线的时候，李爱军、何惠珠表现消极，受人冷眼；李爱军还挨批哩，墙上贴了不少批他的大字报。只是因为他是学生才没让他跟陶书记低着头站在台上。后来世事变迁，造反派为《二八声明》分成两大派，武汉部队支持反《二八声明》的一派，打击赞成《二八声明》的一派——造反派一时处于瓦解状态。这时，李爱军、何惠珠他们一伙人又活跃起来，后来声势还越闹越大，竟然和百万雄师一起占了武汉的大半河山。钟佩文本来跟他们处于对立状态，后来因为脱离了造反派，就跟他们一起战斗，于是慢慢熟悉了，还比较谈得来了。李爱军常常跟他讲一些新闻。有一次李爱军说了一件事：北京的红卫兵修改了《红灯记》不少地方，其中一处是李铁梅从李奶奶手里接过号志灯，在原词后面加了一句话“这就是老子革命儿接班”。钟佩文觉得改得好，有当代气息。何惠珠对钟佩文的态度也大大改善，二人经常在一起写大字报、刷大标语，关系日渐亲密。那时，何惠珠身子就越发越胖，走起路来跟以前大不相同：从前面看，胸脯饱涨，一颤一颤的，恰似两只调皮的小白兔在起劲地跳跃；从后面看，屁股一翘一翘又一扭一扭的。形象十分可人！钟佩文很爱看她走路的样子，有时竟看得出了神！他自认为对何惠珠的态度成问题。爱一个人，就要爱他（她）的思想，怎能只看外表呢？而且还是肉体！他不止一次地暗暗责骂自己缺德；可是又实在忍不住，仍然偷偷欣赏何惠珠那丰腴的体态。何惠珠看来知道这一点，却不反感，有时还红着脸报之以微笑。每到这时，钟佩文就更高兴了！特别是在七二0事件中大游行的那三天中，他俩趁别人没注意紧紧地握了半天手。那次，他俩靠得最近，何惠珠还轻轻地往他脸上吹了一口气。就是这口气让钟佩文那个醉呀，足足醉了两天！中央表态以后，钟佩文跟何惠珠仍然来往了一段时间，何惠珠的妈更是母鸡护雏般地关心钟佩文。不料，何惠珠和几个同样站错了队的女生背后写揭发钟佩文的材料,后来在批判会上以受蒙蔽者的身份揭发、批判钟佩文。钟佩文从金汉生那儿知道了内幕，非常愤恨，一气之下，就再也不与何惠珠来往了。
他跟李爱军也很少联系；但有时偶尔在马路上见面了，两个人还能亲切地说上几句话，互相问候。这次在县一招不期而遇，真让人高兴。会议期间，他们常见面，说说彼此下乡后的情况。有一次，李爱军问钟佩文，对七二0事件怎么看？钟佩文说：“能怎么看？中央表态了，*、周恩来、*都上了天安门，看来我们是错定了。”没想到，他微微一笑，说：“不一定。说不定将来会有反复的。”钟佩文说：“你爸爸是军队里的高干，肯定能了解到一些内幕新闻，怎么样，给详细介绍一下吧？”他狡黠地笑了笑，就是不说。钟佩文一再请他说，他却只说了一句：“恐怕要多等些年。”钟佩文知道他怕连累他爸爸。这年头，爸爸倒台意味着什么，人人心里是清楚的，于是就没再坚持要他说下去。以后，他二人就一直没再讨论什么政治问题。后来在一打三反学习班，钟佩文说了很多，但始终没敢说出这一次的谈话，因为事情太重大了。
代表们按区（区大人多的就按公社）划分开会。钟佩文所在的区小，就以区为单位开会。先学习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教导，再总结一下本区知青工作的经验与不足，还要提出今后改进的具体措施，最后是按照部队评五好战士和四好连队的模式来评五好知青和四好知青点。虽然那几日天气非常冷，但是会议气氛十分热烈，人人抢着发言。
就在会议期间，钟佩文认识了黄立英，知道她是沙溪公社二大队的妇联主任，三十五岁左右，她带着一儿一女，先开妇女代表大会，会后又开知青代表大会。钟佩文对她很是敬佩，心想农村的女干部真是韧性大。
会开了三天。第四天，雪没融化，还在不断地下。县里组织了一些大卡车送代表们回家。钟佩文跟校友和同学们道别以后就上了回程的车子。不料，送上半县代表的车开到刘河就不开了，因为雪越下越大，看不清路面，司机当然不敢开喽。代表们纷纷下车各奔前程。
黄立英拖着一儿一女，儿子才四岁，女儿也才十岁，哪里走得动？急得在那儿直抹眼泪。钟佩文知道这里的人“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极深，怕男女独处会引起别人议论，不好做人，男人更怕老婆闹得天翻地覆，坏了名声。但奇怪的是，如果很多男女在一起，又胆子特大，什么样的丑话也敢说，也变得挺大方。没结婚的还好点；结了婚的就乱来了，男人有时在嫂子的胸前捏捏身后拍拍，嫂子有时往男人的胯间抓抓，毫无遮拦，引得周围的人大笑不止。钟佩文真是难以理解这里人的心理状态。但眼前黄立英的困难能看着不管吗？几个认识她的人看了看她，犹豫了一下就走了；其他人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去处，也走了。钟佩文于心不忍，走上前去安慰她，告诉她准备送她们回去。黄立英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钟佩文说完，伸手抱起她的小儿子走在前头。黄立英左手提着提着网兜，右手拎着背包，女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头。
雪越下越大，厚厚地压在大地上，压在一切物体上。寒风极其肆虐，无情地舔噬人们。你要想不被冻僵，就得不停地走动。
钟佩文根本不在乎。当年，他在去延安的路上就经受过大西北朔风的洗礼。他至今记得那个冷啊，真够戗！清鼻涕出了鼻孔往下流，只流到上嘴唇一半的路程就结了冰。刚开始，他不知道是冰，还以为是什么东西落在人中穴上了；直到用手捋下来一看，才知道是冰。他十分吃惊，又十分好奇——冰居然会结在活人身上！可见天气该有多冷！那种冷都受得了，眼下这点冷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抱着孩子，又在大步前行，身上只觉得热，何况他心中还有一个雷锋呢！雷锋能在滂沱大雨中送别人回家，我就能在鹅毛大雪中送别人回家。想到这里，他胸中涌起一股自豪感——这会儿，我成了活雷锋啦！
可话又得说回来，他受得了，人家小孩可受不了，哭着喊：“妈，我冷啊！”黄立英流着泪说：“儿，忍着点儿，等到了爸爸那儿就好了。”她女儿也冻得直打哆嗦。——也难怪，人小走不快，穿了一件薄棉袄，当然冷啊！
钟佩文见状，索性脱下棉大衣给小女孩儿穿，摘下棉帽给小男孩儿戴，又背起背包，抱起小男孩儿就走。黄立英几次要接过儿子，均被钟佩文拒绝。走着，走着，小女孩儿暖和了，脸上有了笑意；小男孩儿戴着棉帽，又感受到钟佩文身上的暖气，也不哭喊了。就这样，一行四人来到黄立英男人工作的金叶公社供销社。
黄立英的男人李义生千恩万谢。钟佩文想学雷锋来个不辞而别，被老李扯住坚决不放。老李干脆把钟佩文的挎包藏了起来，才放心地到“食品”去称了两斤肉，拿回来让他老婆做肉片汤款待钟佩文。吃饭时，他拍着胸脯对钟佩文说，他没别的本事，不过弄点什么东西是不成问题的，要钟佩文以后缺了什么就尽管来找他。钟佩文笑着说：“行啊，以后会来找你的。”可心里想，要是找了你，我今天就不是学雷锋了，就成了做生意啦！
饭后，老李送钟佩文上了公路，然后二人道别。
钟佩文回到陈湾，只把开会期间的人和事详细地讲给金、胡二人听了，却没把送黄立英母子三人回家的事告诉他们。他觉得他要做无名英雄。四年来，他一直没跟任何人讲这件事。
可现在，山不转路转，黄立英和她的女儿就站在他的面前！令他惊讶的是，这个亭亭玉立的李荷花就是那个黄发散乱、流着清鼻涕的小女孩儿！难怪去年他在来沙中报到的那天晚上就发现李荷花那么注意地看着他，他也觉得李荷花面熟哩！
“钟老师，”黄立英说，“我老李跟你说得好好的，就等你去找他。他是真想帮你做点什么，可你一直没去。他知道你是在学雷锋，不会去找他的，佩服得要命。你思想真好！听康老师说，你蹲过学习班。这太不公平了。你是好人，他们不该那样对你。”钟佩文笑笑，又摇摇头，说：“都过去了，不提它了。”康淑芬说：“要是真的都过去了，那就好了。就怕……”黄立英说：“钟老师，不怕！要是再让你蹲学习班，我就为你说公道话。拼着这个妇联主任不当了，我也要为你说话。真的！”
钟佩文非常感动，连连表示感谢，说：“不会的。不会到那一步的。我以后会注意的。哦，李荷花是你的女儿，真漂亮！”李荷花羞红了脸，跟莲塘里盛开的红莲一般无二。钟佩文说：“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呀？”李荷花红着脸说：“我看出来是你，只是实在不好意思跟你说。”黄立英生气地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李荷花笑嘻嘻地跑开了。
钟佩文说：“真没想到，四年一下子就过去了。你们还好吧？”黄立英说：“还不是现样（原来的样子）！农村人嘛，盘泥巴能盘出个什么样来？我有津贴，我老李有工资，日子要好过些。”
是呀，在农村，有几个活钱，日子就好过点。不像一些社员，没人出来工作，只能靠抠鸡屁眼儿弄点油盐钱，日子就苦多喽。
十几年前他曾经天真地以为，乡下人吃饭不要钱，吃菜不要钱，喝水不要钱，走路不要钱，不像城里人处处要花钱；他喜欢吟咏古代田园诗，从中体会农家乐。记得一九六二年，他姐单位的一个同事小楮回家乡——汉阳县蔡甸区三庙湾去探望父母，他跟着去了。那时，他听老师说农村已经从三年自然灾害的摧残下恢复过来了，因此他想去亲眼看一看。一看，果然形势大好。那次他赶上了一个好机会，就是家家户户正在拜祖宗，往往要请亲戚朋友吃饭，有鱼有肉有汤圆有糯米饭，可好吃了。他觉得比在家里吃的还好。晚上，他看见农民在月光下乘凉，谈论着生产，拉着家常，边说边笑。小楮的一个族兄跟小楮说，自己没用，只搞了一台压面机，有人本事大，搞了一千多块，并表示以后要多搞点，让老婆孩子过得更好一些。钟佩文在旁边听得十分专注，为这些乡下人高兴。原来他只是听老师讲现在农村形势大好，也看见街上悬挂许多横幅，上写着“欢迎农民兄弟进城卖菜”，还看见集贸市场上品种繁多的蔬菜，就是没有下乡亲眼看一次。如今，身临其境，耳闻目睹，高兴之余，他写了一首《清平乐》、一首五律。
《清平乐》是：
高梁低首，
火穗迎风抖。
又壮又高真是好，
盛赞多亏农佬。
田田稻谷丰收
风吹浪卷潮云。
党的英明领导，
方针政策先行。
五律是：
乡村歌四遍，
个个乐陶陶。
玉露秧苗洗，
轻风垂柳飘。
星眨银汉笑，
月耀九云娇
你我言丰产，
黄青赛浪涛。
写成之后，他非常得意，拿给汉生、晓鹏看。他俩赞不绝口，并撺掇他给班主任许显同看。许老师看了，大加称赞，只是说有的句子水了点，如“党的英明领导，方针政策先行”两句像标语口号，没有诗的味道，再就是有的句子缺乏形象，如“乡村歌四遍，个个乐陶陶”；不过，诗词的思想性很高，反映了贯彻八字方针（调整、巩固、充实、提高）以后农村的巨大变化，歌颂了党的领导。许老师又详细询问了他在乡下的所见所闻。后来要他在班上讲，宣传大好形势。由于这一次经历，他愈加相信，美好的田园风光在农村，那里不仅可以在生产上大显身手，而且是书写新田园诗歌的好地方，在那里写出的新田园诗将是历史上所有的田园诗无法比拟的。谁说挑粪桶挑不出个李白来，让事实给这些人一记响亮的耳光吧！乡下除了没有马路和电话，其实并不比城里差，起码吃的就比城里的强多了，在城里吃陈米，在乡下就吃新米。新米真好吃，不吃菜也能吃它三大碗，香喷喷的，甜滋滋的。真是农家乐啊！六三年十月份他读初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学生到武昌县脂坊农村劳动。他虽然感到农村劳动很累，但仍然没有改变他对农村田园生活的美好印象。六八年底，他就是带着这个美好印象下到蕲春农村的。
这次到农村，不是做客，也不是临时劳动几天就走，而是插队落户，他这才知道农民过日子真难。男劳力干一年才收入一百来块钱，女的则要少一些，除去各项开销，没多少节余。把这些节余不断积累起来，再加上卖猪的钱，去完成人生三件大事——盖房子、娶媳妇、办丧事；等到这三件大事忙完了，这一辈子也就差不多了。难怪农民对描写田园生活的诗歌从来不问哩！不怪他们缺乏文化品位，只怪生活太艰难。他觉得奇怪，当年蔡甸、脂坊的情况并不坏呀，这里怎么这样苦呢？他问过一些人，逐渐了解到，从六二年下半年起，日子就一天天好转，就是在“四清”的时候，农民的日子也还好过，自六六年以后生活又苦起来了。他觉得不可思议，自*以来，抓革命，促生产，日子应当好过呀，怎么反而难过起来了呢？问干部，问群众，大都是笑而不答，只是摇头；有的人也说了一些，却让人听不出个名堂。看来，大家都不明白毛病出在什么地方。他自然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人来告诉他；但是他知道一点，知青在农村苦，甚至比农民更苦，可是以后还有出头之日，而农民只能一代接一代地照老样子活下去，不知哪一天才是个头！眼前这位大队妇联主任尚且觉得日子不太好过，何况那些普通的农民呢？
天快黑了，学校那边传来晚自习的钟声。钟佩文、康淑芬跟黄立英告别，就一起回到学校。钟佩文走进教室，讲了几句有关劳动的事，等值班老师到来，才离开。
他来到康淑芬的寝室。康淑芬正在批改学生作业，见他来了，就招呼他坐下，告诉他：“听老陈说，后天晚上要分年级组检查作业的批改情况。你的本子改得怎么样啊？”钟佩文说：“每次都改了。”康淑芬说：“那就好。你要注意，作文本是重点，要有眉批，后面要有小结。还有，做眉批千万要注意，上下左右的字连起来不能成了反动标语，不然会惹麻烦的。你回寝室就把做的眉批检查一下。”钟佩文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