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公开课
作者:常思 时间:2020-10-01 22:33 字数:4531 字

上午钟佩文上完第一节课,就兴冲冲地到吴学儒的寝室去。

吴学儒,年近五十,原本在区高中工作,为了照顾家里,他多次找汪寿生帮忙。汪寿生自然是求之不得,就替他跑,一再找区辅导组,要求放人。经区辅导组同意,吴学儒春节后调到沙中来了。汪寿生让他担任语文教研组长,主管全校的语文教学工作。

钟佩文今天为什么这样高兴呢?事情是这样的。

早读时,吴学儒召集语文老师开会,商量各年级讲公开课的事,准备迎接辅导组检查。汪寿生、陈柏树列席会议。从高二到初二各年级讲公开课的人选很快就定下来了,可是初一的人选一时难以确定。汪寿生的意思是要吴学儒讲,给检查团一个好印象,而吴学儒坚决推辞,说自己在区高中讲了不知多少次了,不应该再讲,应该让年轻人上。

钟佩文根本不敢想公开课的事。他备课不规范,课堂教学结构也不够合理,虽然说话生动有趣,学生爱听,但讲课往往抓不住中心,有很大的随意性。好在汪寿生对教学不在行,陈柏树对人比较宽容,加上考试是开卷的,又特别注重思想性,他得以混过了半年;但他从一些同事的脸上分明读出不满来。他也很苦恼,很着急,希望有人帮助他。他有时找同事请教,得到的常常是一个哈哈两个笑。他想在干中学,但说来容易,实行颇难。都半年了,他还没上路,哪里还敢想上公开课。

陈柏树提出一个,那位老师见吴学儒在推辞,也左推右推。

吴学儒笑了笑,轻轻地说:“我看这样吧,就叫小钟老师上。”

满座寂然,无一应者。有人好笑,有人苦笑,有人冷笑,有人不说话也不笑。

钟佩文想不到吴学儒会提到他,心里阵阵发虚,又见大家的反应竟然如此冷淡,更是羞愧难当。他不敢讲公开课,因为这一堂公开课关系到学校的荣誉,万一讲砸了可不是好玩的。

吴学儒笑着说:“每个教书的都要经历这么一个阶段,从不会教到会教。这是个转化过程。转化要有条件,这个条件就是帮,先教书的帮后教书的。我们年轻的时候不都是这样的?我看钟老师有潜力,他有口才,又肯钻研,可以上。我表个态:我教他,保证让领导满意。行了吧?”

话音刚落,老师们的眼光齐刷刷地投向汪寿生。汪寿生看了陈柏树一眼,见陈柏树点了头,也同意了,只说了一句:“老吴啊,你要负责啊!”。吴学儒还是笑着说:“放心!”大家见领导同意了,吴学儒态度又十分坚定,也都表示赞同。

钟佩文激动到了极点,又害怕又高兴,手心渗出了汗水。

散会了。张有成走到钟佩文身边轻轻地说:“这回可是关键时刻了,得争口气啊!”钟佩文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捏了捏拳头,说:“是的,得争气!”

吴学儒走了过来,拍拍钟佩文的肩膀,问:“上午有时间吗?”钟佩文说:“有。上完第一节课我就没事了。我来找你。”吴学儒说:“我二、三节课有空。你来吧。”

钟佩文走到吴学儒寝室外,喊了声“报告”。吴学儒开门一看,笑着说:“你呀你呀,别乱喊。”钟佩文说:“我是来拜师的。”吴学儒不好意思地说:“我们都是同事,你千万别这样说。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二人坐定。吴学儒说:“我观察过你上课的情形,发觉你口才好,说话有条理,能广征博引,这符合教语文的基本条件。你能教出来。不像有的人,没口才,天生就不是教书的料。汪兴无你知道吧——”

钟佩文点了点头。

“——他是李义奎的学生。他原来叫汪保佑,四清的时候改为汪兴无。听老李讲过,他当学生的时候就不会有条理有中心地讲话,更不会遣词造句把话说得文雅些。我算定他是不能教书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进了教育界,还成了原来的辅导员老张的红人,当上副辅导员。张辅导员是个有本事的人,相当精明,怎么会看中他的!我一直琢磨不透这里面有什么弯弯道道。”说完,起身去泡茶。

钟佩文对汪兴无从来就没有好感。他早就发现这小子文墨不通,表达不明,而且内心歹毒。刚被审查那会儿,有一次,有问题的人上山砍柴。钟佩文跟别人闲聊,聊到为什么要积极参加*,他说他原来总抱怨自己出世太晚,要是出生早十年二十年的话,就可以参加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了,就可以当战斗英雄了。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可是想不到竟然有人把他的话向汪兴无告密了。汪兴无在晚上学习的时候微笑着小声问他:“听说你抱怨自己出世太晚,是不是?”钟佩文说是呀。汪兴无说:“看来,你抱怨自己生不逢时喽?”钟佩文刚要说“是呀”的时候,只见老李瞪着眼在看他,猛然间意识到可能有危险,就没再说什么。——其实他并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只是出于对老李的信任,才没有开口。事后,老李悄悄告诉他,五七年反右,右派的言论之一就是“生不逢时”。他这才明白汪兴无那天晚上为什么那样少有的和蔼,那是在引他跳陷阱呐!多亏老李及时暗示,才避免了一场灾祸!他一把抓住老李的手,连说“谢谢”。老李说:“汪兴无是我的学生,读书不中用,可没想到整人倒有一套套的。他对我这个班主任尚且如此,对你不会安好心的。我和我老婆都同情你,希望你别再出事。你以后当心点。”钟佩文以后就特别注意那个姓汪的。俗话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可现实就那么冷酷,你想躲也不一定躲得了。那年,中国进了联合国,学习班里组织分系统讨论。大家都发了言,一致认为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的英明领导下,我国日益强大,美帝苏修无法阻止历史的潮流,不得不同意恢复我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钟佩文说,我国进联合国,还跟世界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有关,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说话算数了,给我国投票的也多起来,所以我国才能够顺利进联合国。汪兴无立即反驳,说我国进联合国完全是我国自身强大的结果,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次要的,内因才是主要的,不管别的国家怎么样,我国肯定要进联合国,这是毛主席自力更生思想的伟大胜利,而钟佩文讲的那些话强调外因否认内因,是典型的机械唯物论。钟佩文觉得他对哲学一窍不通,全是胡说八道,准备反驳。老李赶忙向钟佩文使眼色,钟佩文才没说一句话。老李告诫钟佩文:“以后开讨论会千万不要反驳积极分子,那是自找麻烦。他们也主宰不了乾坤,管它哩!再说,你瞧不起他又有什么用。别看他不通文墨,不懂哲学,可领导喜欢他,等运动一结束,他就会被提拔。不信,你就看。”钟佩文恍然大悟,以后开会就再也没有反驳汪兴无。后来,汪兴无果然被提拔了,当公社干部了。今天晚上,吴学儒提到汪兴无,钟佩文准备把那件事告诉吴学儒;但转念一想,不知他二人是什么关系,还是不说为妙,免得坏了讲公开课的美事。

吴学儒泡了两杯茶,递给钟佩文一杯,说:“好了,不谈他了。我们谈正事吧。这次公开课,你一定要讲好,不然,以后在这个地方就站不住脚了。”

钟佩文表示,不知道怎样才能上得好。

吴学儒说:“没关系,我教你,保证你讲得好。”说着,拿出一张活页纸铺在桌面上,说:“就从备课讲起。写教案,要写清楚这几项:教学目的、教材分析、重点难点、课时安排、教学过程。要一条一条写好,你看!”他边写边讲,钟佩文十分认真地听认真地看,心想备课还有这么多名堂啊!

吴学儒又说:“写教材分析最花时间,几乎是把教案上的教材分析完完整地抄一遍下来,费时费力,但有好处,可以大大加深对教材的理解。你至少应该抄它十年,这对提高分析教材的能力太有益处了。教学过程就是分课时。一篇课文安排几课时讲完,每一课时讲什么讲多少,都要有所考虑。按课时备,要写好这几项:内容、重点难点、方法、步骤。也是一条一条写好。整个教学过程要扣住这几个环节:复习前课、导入本课、讲解课文、归纳中心思想和写作特点、布置作业。你看!”他又是边写边讲,钟佩文仍然十分认真地听认真地看。

吴学儒说:“你先看看教参,再考虑一下讲哪一课,——我看就讲《狼》吧,虽说是古文,可是叙事性强,文字比较浅显,学生容易看懂也容易听懂,课堂气氛容易搞得热闹些,考虑好了,再写出来,晚上把草稿给我看看。

钟佩文答应一声,就回寝室去准备教案。下午第一节课还没上,他把教案写出来了。看着这并不成熟的教案,他感叹不已,原来教书也是有规矩的,不可乱来。他现在才明白,文老师讲课好象没费什么劲,似乎是信口开河,其实是花了不少功夫的。想到这里,他为当年和同学们一起给文老师写大字报骂文老师是扼杀青少年的刽子手、又把文老师拉出去游街任凭八月骄阳的炙烤而深感内疚。“文老师花心思教我们却落得如此下场,他一定憎恨我们。其实开批判会批判一下就可以了,实在不该拉他出去游街。要是有朝一日我的学生开会批判我,还把我拉出去游乡,那简直不敢想象!我们当年的大方向是对的,但方式方法不好,很不好!”想到这里,他不觉长叹一声。

“恭喜,恭喜!”康淑芬进来了,张有成也进来了。他们问教案写出来了没有。钟佩文拿出来给他们看。康淑芬看了一眼,笑了笑,就递给张有成。张有成浏览了一遍,说:“好啊!看来,我备课也不够规范,需要改进,需要改进!嗬,一夜之间你就脱胎换骨成仙了!”钟佩文忙说:“多谢老兄夸奖!这还是个草稿,晚上还要请吴老师过目修改呢!成仙实在不敢当,还是做个人吧,做人实在。”康淑芬说:“吴老师主动帮你,你进步一定很快。他平时很少主动帮别人。他这次一定很欣赏你,才会主动帮你的。”张有成预祝他马到成功。他们的热情深深感染了钟佩文,他觉得信心十足。

下午,钟佩文带学生去劳动。阳光下,学生们兴奋得直叫。尹本生叫得最响。

学校后面的那条小河沟不宽,底部也就宽三、四米。尹本生说:“老师!你别管,我和大狗、麻猫——哦,不是不是,是仲生、向阳——商量过了怎么搞,你只管纪律。”

钟佩文说“行”。

他们三个找到一处较窄的地方,用泥巴垒起一道坝,堵住水流;等下面的水流完以后,露出沟底,只见淤泥有一尺多厚。尹本生主持分工,叫大家按小组站好,两边都站,沟窄了,一部分人先下去挖,挖累了再由另一部分人挖,轮流干。学生们说了一声“要得”,就开始劳动了。

钟佩文见劳动在顺利进行,就笑着问尹本生:“你刚才怎么喊他两个大狗、麻猫呀?”尹本生笑起来了,说:“我知道你又要批评我了。其实你不知道,当你的面,我们都喊学名,背后都喊小名。我们都喊惯了。”

“那你的小名是什么?”

尹本生嗫嚅着:“是……”郭仲生说:“老师,我告诉你,他叫狗婆子。”

话音刚落,就引起一阵欢快的笑声。

钟佩文笑着问:“你是男的,应该叫狗公子,怎么叫狗婆子呢?”话音刚落,周围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尹本生红着脸生气地说:“我也不知道,都是我爸爸起的。我想改过来,也改不过来,大家都叫顺口了。”

郭仲生说:“钟老师,他叫狗婆子还算好的哩。我们队里有个男的,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子,胸口还有黑毛,你猜他叫什么?”

“叫什么?”

“叫猫婆子!”

学生们都笑得不得了。有人说:“农村人怕生儿养不活,都喜欢起个贱一点的名字,好养。”

钟佩文说:“其实好不好养并不由名字决定。在万恶的旧社会,劳动人民生活痛苦,缺医少药,名字再贱也养不活;现在,劳动人民翻了身,又有合作医疗,名字不贱也一样养得活。”学生们都点点头。

学生们边挖泥边说笑,有的在哼着歌。钟佩文也在挖泥,同时在听学生唱歌。他听不清他们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充满民歌味,就问郭仲生。可是这小鬼头有点精,眨着眼睛直是笑,就是不肯说。钟佩文几次逼他说,他还是不说。钟佩文只得作罢。(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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