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挨批
作者:常思 时间:2020-10-01 22:33 字数:4502 字

(街上页)郭仲生悄悄问钟佩文上个星期三为什么挨汪老师的骂(农村的学生习惯把书记校长教导主任统统喊成老师)。钟佩文笑着说:“只挨了几句批评,也不是骂。还不是要我们班到油菜地捡石头的事。”郭仲生说:“我听得出来不光是批评。为捡石头的事也不至于发那么大的火啊!同学们议论纷纷,都说他批评别的老师没有那么厉害。”说着,小心地看了钟老师一眼。

钟佩文被他的话触动了;可是他怎么跟他这个小孩子说呢?没法儿说呀!

真的没法儿说。事情简单极了:上个星期三,汪寿生吃了晚饭,来到钟佩文的寝室,要钟佩文在晚自习前带学生到本班油菜地捡石头,说要抢季节。钟佩文说这又不是插秧,不存在抢季节的问题,不急。当时,洪卫民、张有成也在钟佩文的寝室吃饭,聊着天;这时候见汪寿生说“抢季节”的话,就帮钟佩文说了几句。不料,汪寿生沉下脸来说:“你们哪里懂得农村的事?要你干,你就干,边干边学。”钟佩文正聊得高兴,再说捡石头跟抢季节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不想去,就说明天早锻炼的时候再去。汪寿生火了,非要钟佩文马上就去不可。钟佩文心里也在冒火,就说:“别糊弄小孩子了!捡石头算什么抢季节?在农村干了几年了,多少也懂一点农业生产的常识。我明天去。说话算数!”汪寿生脸色紫涨,大声说:“你对劳动就是这样的态度?这可是路线问题!要开大会讨论这个问题!”钟佩文也火了,冷笑一声:“哪有那么多路线问题!不就是捡几块石头嘛,别吓唬我了。我才不怕呢!”洪、张二人见事情闹大了,有点紧张,赶紧劝钟佩文少说两句,听书记的。钟佩文正在火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又说了一句:“没有那么多路线问题!别上纲上线!吓唬谁呀?我才不怕哩!”这时,寝室外聚集了不少学生,有的不解,有的紧张,有的在笑,有的在叫。汪寿生气坏了,手一挥,说:“谁说学校里没有阶级斗争?今天的事就是证明!”说完,对门外大吼一声:“看什么?”就怒气冲冲地跨出房门,走出去了。站在门口的学生哗地闪开,让出一条路。钟佩文一言不发,坐在床沿上怄气。过了一会儿,康淑芬赶来了,说:“钟老师,听他的吧!他其实为人并不坏,就是好面子。再说,他说话,你不听,那他以后怎么管别人呢?这跟我们管学生是一个样的,式不同而理同。你赶快带学生去吧。”洪、张二人也在劝说。钟佩文此时已没有气了,只有后悔和惊慌:得罪了领导,以后怎么工作、怎么搞调动呢?运动来了,说不定就成了第一个靶子,那可怎么得了?算了,算了,听老汪的吧!想到这里,他立即召集住校学生火速开赴菜地。

捡几块石头并不费力,他们师生没花多少时间就捡完了。他见天还没黑下来,故意坐了半天,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回学校。学生都很高兴,尹本生特别高兴,说:“今天晚上又可以少坐半个小时喽!”钟佩文心里正烦着呢,听他这么说话,就训了他一句:“你就是不想读书写字,将来当个睁眼瞎,一辈子扛锄头把算了!”尹本生吓得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别的学生轻轻地笑了笑。

晚自习还没下,彭保国来到钟佩文这里,一进门就说:“老弟呀,你跟领导吵什么?最后还不是得听领导的!我给你提个醒:你跟我们不同,你是学习班里出来的。我跟领导吵,领导把我没办法,我是贫下中农出身的,是贫下中农送我进大学的。领导能把我怎么样?你就不行了。当心以后日子不好过呕!”说完,哈哈大笑走出门去。

钟佩文被彭保国一番话直气得咬牙捏拳;不过在这个时候还顾不到这上头来,他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他和汪寿生的纠纷。他来到康淑芬处,请这位老姐儿在汪寿生那里多多美言几句。康淑芬说:“我看你带学生走后,就去找老汪。他正对着窗户虎着脸抽烟呢——看来,他是真动了气。你这么年轻就顶撞他,让他好没面子。我劝了他几句。他听我说你带学生走了,气一下子消了不少,只说你蹲了几年学习班还没改掉造反派的脾气。我说你不是造反派,是武汉三司的,先是造反派,六七年脱离造反派支持百万雄师,七二0事件以后没参加任何组织。他很惊讶,说奇怪呀,原以为只有造反派才爱闹,看来不是的。他既然不是造反派,怎么也爱闹呢?我说你不爱闹,平时满文雅的,又请他别计较今天的事。他说了几句大气量的话:‘当然算了。毛主席早就说过,只要人家认真改了,就不要老是批评个没完,还说要允许人家革命。他一定要做自我批评,深刻认识今天这件事的性质,以后吸取教训。’钟老师啊,听他的口气,你得去认个错。”

钟佩文见事态平息,自然高兴,忙说:“认错,没什么。在学习班里我经常认错,已经习惯了。我就去!”说完,就喜洋洋地到汪寿生那儿去了。汪寿生见他态度诚恳,脸色顿时由阴转晴,表示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了。又问:“你是不是造反派?”钟佩文说:“运动初期是的,从六七年四月起脱离造反派支持百万雄师,就不是了。”汪寿生说:“我听说你犯了不少错误,以为你是造反派哩。”接着沉思起来,又自言自语:“既然不是造反派,又不是决派,怎么审查这么长时间呢——你以后要安心工作,别再犯错误。连*也出来了嘛,你原来是个学生,是青年,更好说。”

这时,孟祥宇、陈家才来了,问:“汪书记,下了晚自习开大会吗?”汪寿生看了看钟佩文一眼,说:“会还是开,讲一讲*重新出来工作的事。有意思,有意思!”

在晚自习后的大会上,汪寿生说:“*重新出来工作的事,去年就听说了,没想到这么快。党内第二号走资派啊,说声解放就解放啦!六六年批刘邓路线那会儿,他被打倒了,我以为他完了——高岗、彭德怀打倒多少年了,一直就没出来;可没想到七年以后他会出来了!现在想一想……这可怎么说呢?”

洪卫民插了一句:“恍如隔世。”

汪寿生说:“什么隔世?什么意思?”张有成笑着解释:“意思是,好像隔了一世。表示事情变化得太快。”汪寿生说:“是的是的,事情变化得是太快。我们思想水平低,跟上形势不容易。要不断学习才行。”

这一切,钟佩文不能都讲给郭仲生听,只能拣能讲的讲一点。郭仲生问:“*是第二号走资派都解放了,那一定还有些人也解放了吧?”钟佩文说:“那当然。”

有学生问:“那刘少奇会不会也解放呢?”钟佩文说:“那不会的。他和*一样是机会主义路线的头子,改不了了。”

吴向阳说:“听我伯伯讲,有些国民党战犯也解放了。我常想,那些国民党战犯杀**杀老百姓,也解放了,那刘少奇、*为什么不解放呢?难道他们比国民党战犯还坏吗?我想不明白。请老师给分析分析好吗?”

说实话,钟佩文对这个问题早有想法,也想不明白,现在学生问起这个问题,他如何回答得了?刘少奇、*和战犯比,谁更坏,实在说不清楚;再说,跟学生讨论这个问题很不合适,弄得不好,会惹麻烦的。想到这里,他对学生们说:“同学们,加油干呐,早一点干完,早一点回家。”

收工后,学生们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回校。

钟佩文刚进寝室,洪卫民就进来了,说:“我今天下午的农基课又没上。你说怎么办吧?”钟佩文见他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忙致以歉意:“老兄,实在对不起。劳动是方向、路线问题,我得重点抓。”洪卫民说:“你完成了任务,可我怎么办?我完不成任务啊!”钟佩文说:“那倒不一定。说不定到了期末复习的时候又要砍掉一些内容哩。《十六条》上早说了,学制要缩短,教材要精简。你就等着好消息吧。”洪卫民说:“你小子倒满会想的咧。但愿如此。最好多砍一点,砍光更好,那我就轻松多了。不过,那就害了学生了。”钟佩文说:“那就不是我们管得了的了。有什么办法呢?”洪卫民只得摇头苦笑。

钟佩文去食堂吃饭,路上看见汪寿生,赶忙说:“汪书记,下午我带学生挖了不少淤泥,准备送给生产队。”汪寿生伸出左手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哇!不错!你的路线觉悟大有提高嘛!”钟佩文趁机讨好地说:“经过上次的教训,我认识到教书要先抓方向路线问题,不然路就会走偏。”汪寿生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汪寿生又问:“公开课准备好了没有?”钟佩文说准备好了,再请吴老师看一下、请领导审查审查就定下来了。汪寿生略一思索就说:“我们就——不看了。你要注意,讲课一定要联系实际。这一点千万不要忘记。”钟佩文说保证不会忘记。汪寿生问:“怎样联系实际?”见钟佩文没开口,就带着微微的冷笑说:“就是上挂下联。上挂,就是联系刘少奇、联系*,还有其他机会主义路线的头子;下联,就是联系地富反坏右。学生以学为主,也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斗争。你讲课就是在批判资产阶级,上挂下联一定要做好。”钟佩文看着汪寿生那副微微冷笑的脸色,心里十分恼火,再说他早就跟吴学儒商量好了,知道怎样讲好《狼》,但为了不冒犯“龙颜”,仍然恭谦地说:“请领导放心,我现在知道了这节公开课不光是一堂语文课,更是一堂政治课,是批判资产阶级的实践行动。我一定要联系*的极右实质,进行批判,讲好这一堂课,转变学生的思想。”

晚上钟佩文把公开课教案交给吴学儒并告知汪寿生的意思。吴学儒听后苦笑着说:“语文课就是语文课,怎么能照他说的那样讲呢?那不讲成政治课了吗?现在好多人讲课,为了求保险,把语文课讲成政治课了,学生不爱听,不爱听就不爱学,学生不爱学语文,阅读水平和写作水平当然就上不去。现在好多高中生的水平还不如过去初中甚至高小的。你说急人不急人?”

钟佩文也有同感,说:“报上说,现在大学生的政治质量和文化质量要远远超过文化革命前的大学生。”吴学儒哦了一声,点点头,说:“当然当然,现在的学生政治质量肯定比以前的学生强。这是无产阶级质量观。对吧?——关于公开课,我看就这样讲:第一节课,你先上,疏通一下文字,要学生翻译一遍;第二节课是公开课,因为要分析故事情节,分析人物性格,有话说。”又教钟佩文怎样说开场白,由第一节课自然引到第二节课,再分析故事,侧重分析屠户心理,同时抓住几个动词,突出杀狼这一节,最后指出作者的评论不深刻,反映了作者的阶级局限性,接着上挂下连。他说:“上挂下联是这次听课的关键,你得想好怎么说。最好写下来,夹在课本里,免得临时忘记了。要做到不让领导看出来,又让领导满意。还有,你要出一些思考题,如‘屠户刚见到狼的时候有怎样的心理,采取了怎样的行动’,等等。不出思考题,别人会说你满堂灌,又成了问题。”

钟佩文感到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情,原来教书还有这些技巧呀!他这是第一次知道的。教书也像打仗一样要有战略战术,不然就搞不好,学生不想听,老师心里没底上得也烦。这次公开课做了这样充分的准备,看来是能上好的。只是有一点他没把握:上挂下联,上挂好办,联系刘少奇和*就行了;可这下联怎么联呢?他一直没听说这个地方有那个五类分子搞破坏活动的事例,而没有这种实际的例子,下联就不好联。他把自己的困惑告诉给吴学儒,请他帮忙。

吴学儒皱了皱眉头,又笑了一下,说:“你可以说一些原则话,一般性地说说地富反坏右在搞破坏,不用点名,——哦,你就说地主分子杀害了刘文学,刘文学是为保卫公共财产而牺牲的,不点明时间,不就行了?”

钟佩文顿时大彻大悟,连连点头,心里对吴学儒佩服极了。

他回到寝室写完公开课的定稿,已经十一点钟了。看着自己的“孩子”,心里那个高兴呐,没法儿形容!他觉得自己只到今天才懂得应该怎样教书,今后教学就会步入正轨,再也不会打乱仗了。他兴奋得好半天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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