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史的老师在课上放了个关于非洲原始部落的纪录片。片子中炎热干涸的土地,被驯服了的野兽,赤裸的生殖器,妇女干瘪的乳房,看上去都充满了蛮荒和闷热的气息。黑人们把粪便烤干过水制成咸味的调料来食,大部分黑人在年少时没有实施任何的麻醉就要实行流血的割礼,还有的部落,黑人都以在身体的各个部位纹身、穿洞以能多佩戴饰物为美。
祁月的肚脐上扎过洞,上面带了个银环,所以看片的过程中,别人就都把她与非洲黑人联系在了一起取笑。看到同学们在窃窃私语,美术老师就解释说:“非洲人以为身上的洞越多就越性感。”
这句话引爆了同学们的笑声。祁月无奈的用手心托住下巴,然后用指尖敲着下嘴唇,她是在故意学着动画片《猫和老鼠》里汤姆猫的动作,好像笑她的人就都是一时间里捉不到的老鼠而已。
她第一次漏出肚脐,是在中专一年级同学们都还不熟悉的时候。那天是在画室里,她脱下了上衣外套,里面就剩件掐腰的白色衬衫,肚脐上的银环明亮的露了出来,点缀出了苗条的腰身。等到她的裤子上蹭了水粉颜料,醉心于画画的姿态就更是让人心动了,不过这美好仅仅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她就满画室转悠,还让陈曦帮她改画。那天她穿了肥大的帆布库和紧身的七分袖白衬衫的模样,至今陈曦还无法忘记,同样难忘的还有她那张画面乱得除了撕掉重画就别无它救的画……
片子放完,也正好到了午休时间,朋友四人在一起吃饭,李博开玩笑的说到:“祁月,你把手机挂在肚脐眼儿的环儿上吧,省得丢了。”
“滚蛋……咱们五一长假去旅游吧,没见过的东西那么多,而且这可是咱们在一块儿的最后一年了。”祁月是受了纪录片的影响,也为了转移开关于她肚脐的话题。
“去非洲吧,你有洞,所以比别人性感。”李博说。
魏亮见两人要喋喋不休了,就赶紧说:“是不能老在北京呆着,见见世面也好。”
“而且是最后一年了,咱们还没有一起出去玩过……你的意见呢?”祁月问我。
我说:“好啊,出去玩,我随时。咱们看非洲人吃带毛的老鼠恶心,也许一千年以后别人看了咱们也会恶心呢。”
“我就不信孙子敢恶心爷爷……”李博说。
其实陈曦想出去玩,不是因为有感于外面世界的丰富多彩,而是在学校里他实在是过的有些压抑。和安心那件事之后,他总觉得表演班的不知情者在仇恨他,知情者在嘲笑他,所以只要暂时的避开学校对陈曦来说都是件乐事。
关于出行的话题还没有结束,李博就接到了他妈妈打来的电话。李博最近总是出很多汗,昨天在医院做了检查,所以现在又要到医院去看结果。他匆匆的吃完了剩下的营养餐,就赶紧和老师请假去了医院。
魏亮觉察到不太对劲,因为如果是正常的结果,李博应该是没有必要亲自再去一趟的。
“走,去追他去,看看怎么了?”陈曦说。
“你别老这么冲动行不行。你不怕逃课老师给你妈打电话啊!”祁月说。
“那不去了?”
“反正我去,我说给李博送他的书包,说他的书包里落了挂号证。”
“我说你打车去医院,又没带钱包……”祁月和魏亮都为自己外出找到了合适的理由。陈曦因为决心也要做个有心计的人,就决定一定要想出比他俩都高明的借口。
陈曦买了两份当天的京华时报,在下午上课铃响之前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告诉她自己买报纸的时候卖报者多给另外一份,所以现在想给人家送回去。艺术中专的老师对学生没有绝对的权威,只要稍微正当的理由,学生的要求就会得到满足,更何况陈曦假装要做的是一件好事。
祁月第一个,陈曦第二个,到了约定地点。而魏亮半小时之后才来,他说刚刚上课之前,班主任表扬了陈曦,说他是不因为善小而不为。
然而李博却一直没有回复他们的短信,也不接电话,后来竟然关机了。这是个不好的信号,以李博余生俱来的乐观精神,从来没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只是大事大笑面对,小事微笑面对而已。在网吧丢了手机钱包他会自我安慰:孙子到把压岁钱偷了去。被打了他会安慰:孙子把爷爷打了。考试不及格他会安慰:爷爷逗孙子们玩呢。难道爷爷孙子的法宝今天不灵了吗,或者爷爷被爷爷的爷爷降住了……陈曦他们三个人都因为不好的预感而心情紧张。
到了人民医院门口,三个人就都止步不前了,因为如果李博真的有什么大病,他们还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心里准备。
他们这样一言不发的等到了下午五点,才打车回了学校。教室的灯还亮着,是班主任特意在等他们回来。因为心里感到压抑,所以就没有人因为欺骗逃课而感到内疚。班主任看上去也很理解这种过失,她告诉他们李博得了糖尿病,下午已经在人民医院住院了,而他本人不希望有任何同学去医院看他。
青少年得糖尿病虽然早有耳闻,但发生在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也的确让人难以承受。祁月一直站在原地,然后背着李博的书包,上中专以来她第一次湿润了眼睛。这时候,天还是暗蓝色,教室对面的居民楼住户的灯就全亮了,在这白天与黑夜的交界,让人感觉在梦里一样的不真实。
班主任要回了祁月手里的书包,而她起初还有些不情愿,班主任这才意味深长的笑笑说:“孩子就是孩子啊,糖尿病又不是绝症。”
回到了家,匆匆吃了饭,陈曦就上网查有关糖尿病的消息。刚刚查了一半,他就接到了魏亮打来的电话,他说有亲戚就是医生,说糖尿病如果养护的好就不会有任何问题。这与陈曦在网络上查到的内容差不多,但他还是把查到的消息也告诉了魏亮。
晚上陈曦睡不着,就趴在卧室的窗台上抽烟,白色的氤氲慢慢的上升,最后隐没在了发红的暗夜中。这一天感觉真的很漫长,好像一下就发生了几年里才能发生的事。虽然李博实在很不幸,陈曦却因此有了些幸免的感觉。他想,朋友还都是如此,那些被李博欺负过的人,肯定会快意的觉得他是遭了报应。陈曦又想起挨过李博一耳光的安心,就觉得这女子实在有些不吉利。
第二天地面湿湿的,看样昨晚下了雨,陈曦也终于知道了夜晚的红色是雨前的征兆。
一直是朋友四人,突然缺席了一个,陈曦感到很别扭,就在午休的时间又回到了画室里。画了一会儿魏亮就加入了进来。下午两点半放学后祁月也加入了进来。
三个人坐成个椭圆在石膏像前,都一言不发的画。当夕阳的橙色光线从屋顶的大玻璃照进来,祁月先停止了画画,在角落的台阶上坐下来。此刻,仿佛一切都如这显得怀旧的光线,忘乎所以的快乐已过去,现在已经是该伤感的时候了。
祁月的头发被夕阳照成了金色,静态中显得很美丽,她拿起了一个做静物用的假苹果,然后看着它说:“我觉得挺别扭的,李博得了那么讨厌的病,但别人都跟没事人似的……要是能在自己难过的时候,别人也没有笑容就好了。”
祁月的这句话很难做答,所以陈曦和魏亮就只有体贴的看着她,她继续说:“好在还有你们这两个朋友。昨天李博去医院之前,咱们提到了旅游,这是不是老天的安排啊!不如等李博出院后,我们一起去旅游吧。我们事先准备,然后给他惊喜。”
祁月的这个建议无疑是金子样的可贵,能为朋友做些什么的确能让另外两人感到振奋。祁月从角落里站了起来,然后到了石膏像前绕起圈,进入到了思考的状态,她说:“一定要去个特别的地方,不是非得是非洲,至少也应该是少有人涉足过的。”
“别那么不现实,如果可以去东北的长白山,或者海南就好,因为毕竟很遥远,所以想必能有长途旅行的感觉。”魏亮说。
“去西南怎么样,那里气候好,云南、广西之类,而且也遥远。”陈曦说。
“西南啊?不是表演班的安心家在重庆,你就想去西南吧。”祁月说。自从那裤子事件后,祁月就对陈曦有偏见,她可能觉得他对朋友不够真诚,但也可能出于对他的好感。对此,陈曦却没有多想过。
“安心家在山东省!”陈曦反驳说。
“你俩别贫啊。咱们还是想想李博喜欢的地方吧。”魏亮在祁月反驳陈曦之前说到。
李博是个及时行乐的人,谁都没听他说过向往任何地方。他也没有什么喜好,就总是以“小爷”自居。少数的北京城里人觉得自己天生是爷,但不可能会有地方的人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孙子,面对他这唯一的乐趣,陈曦他们一时也很难想出好的主意。但多少还是有了些眉目,就是这次旅行的地方,除了可以刺激痛快的玩耍,还要让李博体会到当爷的滋味。
于是陈曦、魏亮、祁月三个人就开始想办法弄到钱。祁月卖了自己三双鞋,几件名牌外套就赚了一千多块钱。之后她又和陈曦,魏亮一起卖掉了手机,然后各自骗家里人说是手机丢了。之后,算上积蓄,三个人凑了有八千块钱。他们又开始策划出游的路线,开始静等着李博出院返校。
然而,艺术中专的班主任,经常会电话联系家长们,以方便管理这些学生。于是,班主任知道了陈曦他们三个同时把手机给丢了,就开始疑心起来。
陈曦和魏亮还能够守口如瓶,而祁月却忍不住父母及班主任的语重心长,就说出了事情的原委。然而祁月的爸爸却被女儿的友情感动,便亲自给她安排了可以让李博找到当爷的滋味的旅行。
祁月的爸爸制片了一部电影,半个月后拍摄完毕,然后要把完成的电影胶片带到四川洗印。胶片洗印的行业竞争很激烈,所以洗印厂有专门负责接待的人员,会很周到的招待客户们。于是,祁月爸爸想让祁月和她的三个朋友,带着这些胶片去四川,再安排洗印厂的人员带他们游览峨眉山、九寨沟。
但几乎是一夜之间,北京人都知道了“非典型肺炎”这种传染上就致命的肺炎。这灾难使本来已经成形的旅行破灭,而且陈曦他们也不再有类似的幻想了。
第二个星期,艺术学校就正式停课了。而李博也终于主动和朋友通了电话,在这个特殊的生命都异常脆弱的时期,他就能很坦然自己的糖尿病了,而且在医院的治疗过程里没有传染上那肺炎本身就是件幸事。
陈曦自己在家里心里感到很舒服,仅仅是因为离开了学校的缘故。一天画画的时候,他接到了安心发来的短信: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想回山东,但因为非典火车票特别的不好买。你认识铁路上卖票的人吗?如果不认识就算了,无所谓的,我可以晚几天回去。谢谢!安心”
“我能帮上你,告诉我你要坐的车次吧?”
“到山东‘泰安’的就可以,1461次吧,别的车次也行。因为有非典型肺炎,最好是卧铺,座的也行。太谢谢你啦!”
“没什么,你等我消息吧……”
“还是谢谢,呵呵!”
“我说过不用谢了!你等我消息吧,肯定能买到,真的。”
“呵呵,thankyou!”
“哈哈,你等我消息吧。另外,小心非典!”
“好!”
像是每天回家的路,不用经心便可到达,而且非典型肺炎的危机,的确使人具有可怕行动性,陈曦回复安心的短信好像是习惯性的。因为忽略了学校的现实环境,陈曦又开始感性行事起来。他反而觉得自己是被其他人麻痹了,而安心本身没有什么心计。
陈曦的心情完全回到了借给安心裤子那天,再次充满了美好的幻想,这个过程快得就像是点燃的火yao,在瞬间就已经爆炸膨胀。
班里就有同学的家长在旅行社工作,所以陈曦一个电话就得到了火车票。晚上去取火车票回来时,他发现行人明显稀少了。没有了人的穿行,街道两旁的霓虹灯越亮越使人觉得冷清。从身旁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的警灯把阴暗的街角都照亮了,那冰冷的如医院里的消毒灯具一样的蓝色使人不寒而栗。没有风,路旁的槐树的树叶纹丝不动,树杈都往上汇集着,它的顶端仿佛扎进天空之中似的隐没在黑夜里。往下看,橙红色路灯光映出的自行车的影子交替着由后到前,陈曦觉得自己像被夹在了天与地的缝隙里而难以抽身。
以前来去匆匆的人,都开始注意到平时天天要走过的路的一些细节。那些一闪而过的街景都显得威严些了,因为人们会觉得他们似乎也有生命或者至少是生命的见证,而绝对不单单是起装饰性作用的符号。可以说是非典型肺炎让每个人都感到了北京的建筑中阴郁的一面,另外也明白了生命脆弱的如没有放置好的花瓶一样不堪一击。
快速路下的地下通道很长,里面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亮着白炽灯。陈曦一个人在通道里推着车走着,他想尽量拖延到家的时间,因为他怕到了家,可能自己心里洋溢着的因为安心求助而得的幸福感就会消失掉。
他目光留恋似的看着天天上学下学都必经的街道,心里却反复想着安心。他觉得安心找自己帮忙至少说明了她对自己的信任,并且自己给她的印象还不算差。陈曦从来没有如此仔细的琢磨过一个女孩儿的心思,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安心能让自己如此了。
火车票上面写的是明天下午五点在北京站发车。陈曦觉得如果把票直接送到安心的学生宿舍去,那么自己和她接触的机会就少了,于是他和安心约好明天下午三点在北京站地铁里见。
晚上陈曦在书桌的台灯下看着自己的专业课书籍,但他的心却很难平静不下来。于是他把那淡粉色的火车票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上面本来不多的文字却给他的心插上了想象的翅膀。他想票面上写的目的地“泰安”肯定是一个非常洁净的城市,并切它的四周被一望无际的亮绿色的麦田所包围着。在这个城市里面去那里应该都很方便,体育场、电影院、图书馆……并且过马路用不着走天桥或者地下通道。反正泰安不会是一个一般的地方,要不然不会有安心这样气质脱俗的姑娘。心情不平静的陈曦在正看的书上写了这样的文字:
“安心的家肯定被绿色包围着,那么的自由,那么的心旷神怡……多想也到泰安看看。”
第二天陈曦仔细的自我打扮了一番,他出门时并没有戴口罩,因为他觉得戴上自己可能会很难看。
地铁里戴着口罩忙于消毒的乘务员甚至比乘客还要多。到了约定好的地铁站,车站上空无一人。陈曦看看表,离约定的三点还有十分钟,于是他就焦急的在车站上从这头到那头的徘徊起来。站台上正有一个中年女乘务员在擦着地,她看到陈曦老是走来走去,就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陈曦对乘务员的眼神并不觉得反感,他想也许她是出于好意不想让自己在公共场所多停留。
有两辆地铁列车陆续的驶进站,从上面下来的人都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带着口罩匆匆忙忙的样子就像是在逃命一样。与他们相比陈曦在车站上走来走去的样子却显得非常的悠闲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列车,安心背着个双肩的小号旅行包从上面下来了。她依旧是穿着件红色上衣,扎起的小辫儿使她整个人都显得青春活力。就算是个旁观者,也能将相隔十多米的安心和陈曦联系在一起,因为在这里只有他们轻装上阵而且穿戴整齐时尚。
陈曦立刻便认出了安心,他微笑的向着她走了过去,安心也朝着他迎了过来。两个人走近了刚要开口说话,驶出站的地铁列车带起了强劲的风吹得他们的头发都飘了起来,他们只有等着列车走远而相互对视微笑着。陈曦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安心了,所以像是被光彩熠熠的珍宝吸引了一样毫无掩饰的看着对方。
“你可迟到了啊!”陈曦说。
“对不起,北京我又不熟。”安心说这句话的表情像是在讨好似的,她担心陈曦可能是生气了。但看到陈曦一直在对着自己笑着,她也微微的笑了。她脸蛋被笑容而挤出的酒窝打扮得精致极了,陈曦怕安心觉得羞涩而转移了自己的视线。他取出了火车票递给了安心说:“这是你的票,你看看对吧……”
安心真的把票拿在手里仔细看着,陈曦却被她认真的样子给逗乐了,他说:“你还真的怕有假啊?”
“不是,不是,没有啊。不是你让我看的嘛,没错,真的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安心解释说。
安心从下车到现在脸上一直洋溢着微笑,她的眉毛一直向上舒展着两只眼睛还一直微微的眯着。陈曦从前见到的是一个显得深沉的安心,而今天却领略到她活泼开朗的一面。陈曦觉得安心今天活泼的程度刚好达到了优雅的极限,像朵开得完美的杜鹃花,花瓣的皱褶程度必定是刚好到了凌乱和舒展的临界处。
陈曦说“我想送你上车行吗?反正我又没什么事情做,行吗?”
“不用,我自己就行,已经够麻烦你的了。”边说,安心递给了陈曦火车票钱。
“我就是想送送你,反正已经出来了,早回家也没事干。我还从来没在火车站送过人呢。”
“真的不用了,关键是现在有非典,火车站不安全嘛……”
陈曦听到安心这么说就低下头不再说话了。但他神情就像是个提出了任性要求而被人拒绝的小孩子,受了委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出来,并好像就要有泪水呼之欲出似的。
陈曦就这么不言不语的站着,安心也拿他没办法,反而无奈的笑笑说:“好吧。”
听到了安心的话,陈曦立刻显得郑重起来他说:“那走吧……”
陈曦和安心谈论着中专里形形色色的人物,说笑着来到了北京火车站的站前广场。因为这个星期大学也默许学生离校,所以广场的人以学生居多。可能是担心带的东西越多就越有把非典型肺炎带回家去的可能,所以学生们的行李都比较的简单。他们都是一个人拖着行李在广场上孤单的走着,看上去有种“近乡情更怯”的忧愁之感。对于他们来说都不知道到何时才能再回到北京来,于是进站前都依依不舍的先回头望望。
人群都聚在一个入口处排起了三四十米的长队,安心纳闷的指着这群人问陈曦:“今天人怎么这么多啊?”
陈曦回答说:“那是在排队测体温的,你平常不看新闻啊?”
安心说:“我宿舍里面又没有电视可看。”
听了她的答复陈曦突然可怜起离乡背井的安心来,他对安心说:“我帮你背包吧,你背了这么长时间肯定累了。”
看着陈曦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安心边推着他边说:“你不送我了?赶紧去买站台票啊!”。
等着测体温的退伍特别长,并且都在烈日下晒着,陈曦和安心的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陈曦突然想起了昨天夜里一直幻想着的泰安市,于是他和安心聊了她的家乡。安心也慷慨的答应,如果陈曦有机会去泰山的话,她可以做陪游。陈曦觉得安心美极了,于是说:“那你们家那边的姑娘,是不是都像你一样?”
安心向别处看着,小声问到:“我怎么啦?”
“好看呗!”陈曦说。
安心显然能从容以对陈曦带有挑逗性的话,她微微的笑着从自己的上衣掏出了一包纸巾,擦着自己额头上的汗水。这时他们已经接近了测量体温的地方。
电子体温仪的形状和吹风机非常的相似。乘务员只要拿着它对着乘客的脑门按动一下,体温仪后面的液晶屏上就立刻能显示出该人的体温状况。陈曦走在安心的后面,安心先测量了体温,测量后乘务员放下体温仪看了安心一眼,又重新给她测了一次,然后说:
“你不能进站,你体温不正常,三十七度一。”
乘务员看安心在原地一动不动就继续说:“听见没?你的体温不正常。先找个地方凉快凉快去吧,然后再过来试试!”
站在陈曦身后的人听见了吓得都往后挪了几步,安心这才解释说:“我平时体温就高,而且今天这么热,刚才还一直在太阳底下晒着排队。您让我进去吧,我肯定不是非典的,我坐的车就要开了……”
乘务员说:“知道!但这是规定,你走吧,找地方凉快凉快去,你要是不走我可找120了。”
然后乘务员就示意排在后面的人上前来继续测体温。而安心急得额头上又渗出了汗水,见状陈曦就对安心说:“安心,走吧,找地方凉快凉快说不定体温就正常了。”
看安心依旧站在原地,陈曦就拉起了她的手,拽着她向队伍外面走。而安心被陈曦这么一拽也就清醒了,她默默地跟着陈曦离开了人群,到了广场上的阴凉处。陈曦将安心的手放下,然后说:
“瞧给你紧张的,一手汗啊!”
这时,安心已经渐渐从茫然中解脱出来。她表情严肃但仍然保持着优雅的举止,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颤抖着说:
“你还笑……我体温平时就高,天又热……我怎么办……我回不了家了,在北京呆着我又没事情可做……我怎么办,火车又不等人……”安心讲话的时候身体也跃跃而动,但她又不能离开,最后她又把目光投向了陈曦,因为她现在只有陈曦可依靠了。陈曦对安心说:
“你别着急啊,我给你想想办法……你等会儿啊!”说罢,陈曦就转身向远处的小卖部跑去了。安心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在原地看着他。很快,陈曦就买了一瓶带着冰的矿泉水回来了。
安心看到陈曦乐观的模样,也不再是绷着脸而是面目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神情稍微轻松些了。陈曦说:“用凉水降降温就行,真的。真的,再回去排队吧?”
安心显得心事重重的两眼看着远处,与陈曦一起排在了队伍后面。同样一个队伍,这次两个人的表情都显得凝重了。
他们排到了队伍中间时,陈曦就将手中的冰矿泉水递给了安心。安心因为出汗而温热的手被这冰水刺痛了一下,她感到了前后温度的剧烈变化就开始相信陈曦了,于是为了请教陈曦下一步该怎么做,她小声说了一句:“这个真的行啊?”
“肯定行!你把水倒在脑门上,这是物理降温法。不信你摸我的手已经跟冰块差不多凉了。”
安心并没有去试陈曦手的温度,她只是点了点头,便拧开了瓶盖。她用手心接了些水,然后迅速将这只手扣在了脑门上。扣在脑门上的水由于太多了,所以很快便形成了一条水柱流过她的太阳穴,然后又顺着下巴流入了衣领里。陈曦的视线一直跟着这水流,水流像一道光让陈曦把安心洁白的肌肤看得更真切了。然而当视线随着看不见的水流停留在安心的胸前的时候,陈曦就神经质的向方火车站的入口处看去了。在中专里呆久了的人对女孩的胸部都特别敏感,然而陈曦处于另一种极端,他不想让安心觉得自己是个不怀好意的人。
陈曦赶紧说:“你把水给我吧,还有你的纸巾。”
安心把水和纸巾都拿出来递给了陈曦,然后边整理着衣领边注意着陈曦的动作。
陈曦拿出两张纸巾摊开于自己的手心里,然后用另外的一只手把水倒在纸巾上。水慢慢的浸湿了纸巾的纤维,然后他又到了些水直至整个纸巾都润湿了。他将矿泉水瓶放在上衣兜里,然后小心翼翼的将纸巾叠成长方形,再用空着的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的捏起纸巾的一角,到了合适的高度再用拖着纸巾的手捏起它的另一角。被水浸成深灰色的纸巾很平整的悬在半空,滴下的几滴水珠被太阳光照得晶莹而剔透。陈曦对安心说:
“你把这个贴在脑门上吧,小心点啊……”
安心小心翼翼的接过了纸巾,她尽量的将头冲着天的方向仰起,于是下巴立刻显出明朗的线条。但太阳光过于的刺眼了,她闭了一下眼睛,所以放在脑门上的纸巾还是有一角重叠了起来。安心想自己把它展开,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陈曦立刻说:
“还是我来吧!”
安心听见后,就仰着头将双手放下。为了方便,陈曦踮起了脚尖并向前探着身子,他甚至因为自己的脸与安心的脸离得过近而心理紧张得连双手都不能自如。安心微微向外翻卷着的睫毛很细,在阳光的照耀下甚至分不清是金色还是黑色。她的眼皮很薄可以看清里面的血丝,像精美的瓷器越是轻薄透明就越有让人想摸摸其质地的yu望。陈曦由于碰到了安心的脑门儿而敏感的感到了指尖都被冰水裹住了,而安心也在同时眨了一下眼睛。
陈曦小心翼翼的把纸巾展开后说:“可以了,但是用手按着点儿啊!”
安心按着头上的纸巾,慢慢地将头低了回来。陈曦把放在手中的水瓶又递给了安心说:
“把它再放头上冰镇一下,就差不多行了。”
安心完全按照陈曦的指示去做了。阳光透过安心放在脑门上的水瓶,在她的脸上水波一样来回跳跃着,面对这张春意盎然的脸,陈曦陷入了沉默之中。安心的脸由于被凉水浸湿了,往日那纯净的白色一点点地露出红晕来,她温柔的细语说:
“我觉得凉,可以放下来吗?”
陈曦听了,笑着说:“当然行了,没想到你那么笨……”
到了测量体温的地方安心突然从容起来,就像之前她从没来过这地方似的,很顺利的通过了体温检测。而陈曦看安心这天衣无缝的表演看得都有些吃惊了,直到她若无其事的进了大厅,陈曦才被后面的人催促着测量了体温。
进来后两个人都显得很兴奋,陈曦只是将剩下的纸巾包装袋扔进了垃圾桶而那瓶矿泉水却依然拿在手里,安心问他:
“这水你还留着干嘛啊?”
“一会儿万一还有用呢……对了,你出站的时候也要准备好冰水啊,等到了家如果体温还高不让你出站你就惨了,到时候还得回北京来!”
“别咒我啊!”
“回来就回来呗,大不了我还来接你!”
他们相处虽然短暂但形成了一种默契,每当安心不知道如何去应付陈曦的玩笑时,她就笑着将头转向别处。
安心掏出了火车票找到了自己的候车室所在的方向。陈曦对火车站是非常陌生的,这会儿他就紧紧的跟在安心的后面走着了。到了候车室已经开始检票,他们很顺利的上了火车。
安心卧铺票是下铺,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如释重负的将背包放在了上面。她看了看表,对陈曦说:
“咱们下车待会儿吧,反正还有一刻钟才开车呢。”
陈曦点了点头,便和她一起挤下了车厢。到了月台上,陈曦心里打算等安心回北京的时候能再来车站接她,于是问: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呢?”
“遥遥无期了!”
“非典没那么可怕吧!”
安心语气突然变得深沉的说:“不是,我的借读期已经到了。北京艺术类的大学基本上在济南都有考点儿,我家里那儿近,所以到时候应该也就不用回来了。还有,我又没信心能考上在北京的大学。所以什么时候再来不好说嘛!”
月台上除了他们两个以外的任何人都是忙碌的。火车发动的声音,催促着每个上车人的脚步。淡黄色的阳光仿佛给车窗渡了一层薄膜荡漾出显得怀旧的黄铜色。火车车头的一端隐没在了夕阳里,好像它正在缓慢的钻进落日里。安心发现陈曦注视着前面的车头,还用牙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很难说出口的样子,她问陈曦:
“你在想什么呢?”
“我没想什么啊!”说罢,陈曦用手搓了搓自己的鼻梁,眼睛仍旧向火车头看去。日落的阳光尽现了离别的意境,它使陈曦和安心的身体都成了镶着金边的剪影,成了一幅写意的油画的主体。陈曦和安心分明是在道别而且心里面都有感伤的情绪,但又都压抑着情感而若有所失的欣赏起暮色来。
月台上有乘客提着行李匆匆的跑上火车,列车松动刹车发出了巨大的闷响,每节车厢前站着的乘务员也终于不失时机的催促乘客上车了。安心把头转过来对陈曦说:
“你走吧,车快开了,谢谢你送我啊!”
陈曦回过头来,但发现眼睛由于刚才看夕阳看得过久了而根本看不清安心的脸,他轻声说:“好。”
安心点了点头便离开了陈曦的身旁。在登上了列车的第一节台阶后,她突然显得兴奋的回过头来对着陈曦边挥手边说:
“有机会到泰山玩,我给你做向导!再见!”说完安心的一身红色就消失在黑压压的车厢入口了,而陈曦说了句“一路顺风”声音小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楚。
从火车外面往车窗里面看全是提着行李的人在挤来挤去,陈曦只能从红色的衣服来判断出安心的身影,并跟随着走到了安心铺位的窗外。一会儿安心在靠着窗子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们中间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无法再用语言交流就只能互相的看着。然而,两个人就都这么长时间的看着对方,一点儿也没有露出尴尬的神情。而火车也像是故意为他们停留似的迟迟不动。安心突然站起来翻开自己的背包,在火车开动之前,从车窗里递给了陈曦一盘磁带。
随着汽笛声的响起,火车终于开动了。安心对着陈曦挥了挥手,陈曦也终于对着安心挤出了笑容,但他没有挥手只是眼睁睁的看着火车远去。火车随着速度的提升发出的闷响让陈曦觉得心慌,他发现火车是背对着落日的方向开动的……
陈曦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在没有和安心建立起任何关系的情况下会对她产生如此惜别之情。在火车开走后,他想沿着铁路一直走,这种想法来得没有理由,他只是觉得如此心里便会好过一些。然而随着安心坐的火车彻底的消失在了视线里,他感觉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灰暗了下来,就连刚才包围住整个火车头的夕阳现在也和地平线重叠在了一起。
出了火车站,陈曦觉得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黑压压的。他没有再坐地铁,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他就把刚刚安心给的磁带,在出租车上放来听:大家好,我是安心。这是我的第一个单曲‘夜色’”
之后,便是安心的歌声:下雨的夜里,我把钢琴叫醒,那黑白色的琴键,弹起了所有忧伤。眼中的泪水,是生命的潮汐,就算憧憬多遥远,我还在继续唱……
这歌使陈曦知道了安心前两年做了什么。然而毕竟她今天是一个人离去了,所以她这两年的事业并没有成功,至少她的单曲没有发行过。此时的陈曦为离别难过,也为安心的失落而感到痛心,他从来没有如此心灰意冷,于是就受到了打击似的闭上了眼睛。
之后在出租车上陈曦睡着了,他梦见了在一个下雪天和安心在中华世纪坛旁边散步。后来他们又突然到了北京工人体育场外面散步,雪越下越大,最后体育场本身的白色与雪的颜色融合在了一起。
还没有到家,陈曦就被祁月打来的电话惊醒。祁月父母刚刚出差到外地,他们的工作单位就发现了非典型肺炎的患者。因为肺炎的传染性,所以为了避免扩散,与患者有过接触的人都要被隔离。而祁月接触了她的父母,所以也要在家中被隔离。她刚刚从父母那里知道了自己将被隔离的消息。她怕两个星期的隔离期会寂寞难受,所以想把朋友们都请到家里来,她把事情想得很简单,觉得在一起玩应该没有人会拒绝的。
陈曦没有思考,就答应了祁月的请求,然后直接打车到了祁月家。直到祁月家门口终于有人来进行隔离,其他朋友们还都没到。陈曦这时才觉得自己又犯了缺少理性的错误,然而他自己也出不去了,因为接触了祁月,他要回家的话,他的父母就会和他一起被隔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