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依尘,我一定要你血债血还!”
月辰蹲在月忻的坟墓前,献上了紫色的鲜花。当她眼睁睁地看着久久期盼的人归来的时候,已经化作了一具冰凉的尸体;当她看着和自己长了一模一样的皮囊的姐姐,不是在镜子里,而是在遗像中,在棺材里,在坟场之中,丢掉了灵魂;当月辰看着月忻,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憔悴。月忻就是她的镜子。月辰独自一人走在那条河边,手里还剩下一只千纸鹤,没有投进河里,卷入河里的,却是深秋时节漫天飞舞的落叶。“姐姐,你怎么会按照你说的故事里的女孩那样,如此残忍地演绎自己短暂的一生!”月辰对着这一片浑浊的河水痴痴地问。
于月辰和于月忻是一对双胞胎姐妹,月忻是姐姐,月辰是妹妹。她们的父亲叫于至,是一位中医医师,母亲叫林漪,从小就是一位歌女。于至当时才三十多岁,中医刚出道,和其他人合资开了一家中医门诊,门诊量萧条;林漪是南松市一所名叫“魔音乐坛”的俱乐部里的一名歌女,年近三十了,但她仍然唱不红,他们一家四口的生活拮据,过得很清苦。于至和林漪各自忙碌,生活不是那么愉快。林漪很少有空照顾她们姐妹两,姐姐比妹妹懂事多了,一直以来月忻不仅可以自理,还可以照顾月辰,所以月辰可以尽情地做一个懵懂的小女孩。林漪常常拿她们姐妹两来对比:“两个都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生出来的时间没有差多少,怎么一个就能这么早熟懂事,一个就一直这么傻乎乎的!不是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吗?”当然了,那个懂事的是姐姐月忻,那个还一直傻乎乎的就是月辰了,可惜当时林漪这样的抱怨的时候,月辰还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但月辰能感觉到的是,妈妈不喜欢她,有点嫌弃她。林漪重视姐姐,于至很疼惜妹妹,这就是他们的四人家庭。很小开始,月忻就被林漪拉去学习音乐,被爸爸拉去习医问药,傻乎乎的月辰只能被月忻这么带着,什么都不用做。被爸妈冷落的家庭里,姐姐既成了妹妹跨越不了的屏障,准确的说,是学习的榜样,同时,月忻也是月辰唯一的玩伴。月辰常常无法自控地暗自流泪,没有理由。
月辰有记忆的时候才刚七岁,比月忻晚了好多年。“月辰,真不指望你能快快长大。”月忻也是这样数落月辰的。可是她们才是七岁的孩子,要她们能懂事懂到哪里去。月辰想总是会长大的,现在迟钝一点有什么要紧的。从小到大,她们姐妹两都睡在同一张床上,同一个枕头,同一条被子。每个晚上,月辰都可以特别淘气无理地和月忻抢枕头被子,和她脚丫贴着脚丫,从床头钻到床尾地打地道战。月忻常常被月辰闹得神经衰弱:“月辰,你睡觉都不能安分一点吗?”每次听到这么优柔的抱怨,月辰就会更加得意忘形。但月忻从来不打月辰,也不骂月辰一句,可哭泣的人却常常是月辰,好像上帝给了她们姐妹两的,姐姐分到了智慧,妹妹分到的却只有眼泪。不过,姐妹两都有一双灵敏的耳朵。月辰一直以为她可以永远温暖在姐姐的怀里,永远地淘气和哭泣。可是她错了。
那一年,她们十岁,永远无法从记忆中洗掉的那年。于至和林漪的关系好似越来越冷淡,可惜月辰是看不出这样的微妙变化,连月忻也变了。她们两从小上同一所小学,同一个班级,同一排座位,天知道这是怎么安排的。上下学的路上,月忻总是紧紧地牵着月辰的手,怕月辰走丢了或是被人拐走,因而月辰可以更加肆意地左顾右盼,看着这个晚来的世界。她们两的手心紧紧地黏着,很有安全感。上课的时候,月辰一直走神开小差,月忻却很入神地听课。不上学的时候,月忻也不停地阅读书籍。月忻的书包里,桌子上,她们睡着的床上,都有她要看的书,尤其以医学书籍还有各类课外书籍居多。月辰很纳闷姐姐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年龄就看这么枯燥难懂的书籍。月忻以前看的时候是种渴望和享受,还可以和月辰一起念着她看到的故事,可是这一年,月忻不对着月辰念书了,应该说她感觉到自己的时间突然很紧。她看书看得格外紧张而且细致,好似要应对未来的什么。不过月辰一点都不在意,一直把玩着手中的芭比娃娃,她也需要一个可以随意操控的小妹妹。
一个深秋,落叶凋零。她们走在城市里的一条河畔,姐姐认真地对妹妹说:“月辰,从现在开始,你真的要学着成长了。”“有姐姐在就好了啊!”月辰仍然专注地抚摸着怀里的芭比娃娃突兀的骨骼,姐姐当时的语气,她的眉头紧蹙,她的面色凝重,月辰都没有注意到。也许月忻常常是这么看月辰的,可能是月辰习以为常了,所以不那么在意。
月忻当时有点不满,蛮横地从月辰的怀里夺走了芭比娃娃,把它扔到了河里。芭比娃娃可怜地被河水浸透沾湿了,然后,就被冲得远远的,最后不见了。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月辰哭了。月辰甩开了姐姐的手,噗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月辰当时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她要救回自己的芭比娃娃,连愤怒都来不及表达。也或许,她是要和它一起葬身水中。不过,她身体的感触只有,呼吸,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
当月辰睁开眼睛的时候,仍然是月忻姐姐温暖的怀抱,换了身衣服,可她还是冷得发抖,嘴唇苍白。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力气跟月忻说:“你赔我的芭比娃娃,我要你赔!”
“月辰,那不过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具而已,丢了就丢了,怎么可以赔上自己的性命”月忻好似很后悔,爱怜地抚摸着月辰的头发。
“不,她有生命。她有骨骼,有头发,有耳朵。她可以听我说各种无聊的话,她可以一直陪着我。我可以给她穿裙子梳头。有她在,我才不会感到孤独。你还我的芭比娃娃!”月辰开始学会争辩,学会和姐姐吵。
“月辰,你要乖了。她死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月忻紧紧地抱着月辰,就像月辰抱着芭比娃娃似的。“那该怎么办?”“来,我来教你!”月忻拿来了很多白色的纸张,约莫一千张。
“跟我学。”接着,姐姐手里的纸张很快就变成了一只鹤。看着姐姐手里的魔术,月辰陶醉了,伸手接过了她递过来的纸鹤。“这叫千纸鹤。来,我来教你折。”月辰不是不懂这是折纸,只是接触得太少,因为她懒。“千纸鹤用来做什么?”月辰开始按着姐姐教的步骤去折,但她更像是在蹂躏这张白纸。“用来为死去的人送行啊!”“也为了我的芭比娃娃!”姐姐点头:“来,让我们一起折上一千只纸鹤,我们一起为她送行,送她到天堂。”“好!”月辰的眼里挂满了泪珠。“月辰,假如有一天姐姐也和你的芭比娃娃一样去了,你会为我折上一千只纸鹤吗?”当时,月辰听不懂姐姐话里的意思:“我一个人自己折一千只纸鹤,太累了!”接着,她们又回到了那个丢掉芭比娃娃的河边,揣着一千只纸鹤。
那一天,月忻对月辰可好了,好到她不会再想要芭比娃娃了。因为月辰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伤心很快就会过去,但月忻却不是那样的。放完千纸鹤后,月忻把月辰带到妈妈的化妆台前。妈妈的梳妆台,对于月辰从来都是个禁区。当月辰看到了那么多气味的香水,口红,还有各种各样的化妆笔,一种莫名的兴奋感涌上心头。也许,任何一个青春少女都会对化妆品的味道过敏吧!
“姐姐,你这是要……”月辰很诧异又茫然。“来,坐下来!”月辰向来很听姐姐的话,扑通一声坐在梳妆台的座椅上。月忻手持一支笔,涂了颜色:“月辰,不要动。姐姐来给你画眉。”“好!”当时的月辰好激动,因为她还从来没有正式化妆过。
“月辰,你的眉毛真好看!”月忻接着为月辰梳着披肩的长发,给她擦粉,用口红帮她涂嘴唇。镜子里,月辰又看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张脸。月忻只是简简单单地给月辰化了个淡妆,可是脸庞的线条却如此清晰整齐,睫毛黑漆漆的往外翘。镜子里,她们的脸都是那么的素净。她们还是那么像。接着,月忻又从妈妈的衣柜里挑出了一件迷你裙。“月辰,穿上!”我很听话。月辰变得很美,如同白雪公主般迷人。月辰开心地拥抱了月忻,将自己的手指缠进她的披肩长发。原来月辰一直以来都是月忻心里的芭比娃娃。
那天夜里,月辰都没有换上睡衣,整个人还塞在那件迷你裙里。月忻摊开了月辰的手掌,划着手心上面的如同沟壑一般的线。“看,月辰,咱们的爱情线好长啊!”月忻也把自己的掌心亮给月辰看。“真的吗?那条爱情线是哪一条?”月辰的目光顿时闪烁了一下。“在这里!可是我们的生命线……”月忻耐心地指出了手心里的爱情线,确实如同蚯蚓一般绵延无尽。“姐姐,我们的生命线怎么了?是哪一条?”“看,就连接在我们爱情线的末端!”“哇!姐姐,我的生命线好像比你长一点哦!”月辰一脸堆笑地倚在她的怀里。生命线接在爱情线的末端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当时根本不懂:“姐姐,你相信人是有宿命的吗?”
“月辰,姐姐给你讲个故事。”姐姐没有回答月辰的问题,把她拉得更近了。月忻已经很久没有对着月辰讲故事了。“你讲,我听!”月辰闭上双眼,感觉今夜姐姐特别的温馨。
“很久以前,有一个母亲,带着女儿离开了丈夫,离开了家。她发现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上生存太艰苦,还要担负养育女儿的责任,尽管她的女儿很懂事。”月忻迷茫地开了这样一个头,停顿了一会儿。月辰一听就感觉得出这是一个伤心的故事,于是更加凝神倾听了。
“那个母亲,带着女儿走到了一所孤儿院的门口。母亲要女儿在这门口等她回来,说她有事要办,等办完了事就回来。女孩只好在那里等啊等,等了好久好久,等得肚子饿了,天下起了大雨,把全身都淋湿了。但母亲没有再回来接她。”
“那那个女孩怎么样了?”这个故事让月辰听了好揪心。
“那个女孩仍然没有离开,没有离开母亲要待的地方。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妈妈一定会回来接她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妈妈很坚强,事情一定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顺利。也或许,这个女孩很傻。”
“这个女儿确实很傻!她的母亲肯定是不要她了。”月辰开始为那个女孩感到不平。
“因为等了太久,女孩饿晕在了孤儿院的门口。接着,孤儿院里的一个男孩走了出来,把女孩唤醒,递给了女孩一盒盒饭。也许,这个男孩已经关注了这个女孩好久了,那个盒饭是原本是他自己的,不想吃,特意为女孩留下的。女孩流泪了。”说到这里,月忻也流泪了,月辰好久没有看到月忻流泪的样子。
“那个男孩子真好。那后来呢?”月辰也流泪了。
“后来,女孩只好待在孤儿院里。她和那个男孩子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她发现那个男孩子更孤僻更悲伤,这种悲伤甚至超过了自己。那个男孩不爱说话,却很喜欢作曲,而且不是一般地投入,是极度疯狂地热衷。但他创造的都是非常悲伤的歌曲。除了和女孩以外,他几乎不再和其他人说话了。”月忻说得自己都痴迷了。
“那个女孩运气还不算太坏!”月辰居然会情不自禁地为那个女孩心动。
“但是,那个女孩想去找她的母亲。她想要知道自己的母亲到底怎么了。所以,这个女孩离开了孤儿院,只身来到社会。为了养活自己,她在按摩保健公司签了一份合同,在一家别墅里为一位千金大小姐做按摩。也就是在那个别墅里,她偶然碰到了自己的母亲。原来母亲已经成为了别墅里那个大款的妻子。”
“当时怎么样了?”月辰急了。
“当时,她的母亲没有正眼看自己的女儿。女孩也读懂了她母亲的意思,没有去认她。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涉足那家别墅。母亲也没再管她了。她知道自己和母亲已经恩断情绝了。”
“这个母亲未免也太残忍了。那个女孩一定崩溃了。”月辰咬牙切齿。
“是啊。她回到了孤儿院,和那个男孩告别。她也要离开孤儿院,离开她母亲曾经为她安排的一切。”
“那女孩的生活岂不是更艰难?”月辰的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
“那个女孩独自冲出了这座城市,来到了市郊。但她无依无靠,不吃不喝,最终倒在路上。很幸运,也可以说很不幸,她遇上了一名男子。那个男子救了她。她认了那个男子当哥哥。那个哥哥告诉她他隶属于一个杀手集团,想要跟着他,就必须和他一起加入这个杀手组织,一旦加入了就永远没有回头路,一旦发现逃离便认定是背叛,会被天涯海角地追杀。女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自此以后,她就在这个杀手组织里做医疗人员,为里面的伤者做医疗工作。”
“怎么会是这样呢?”月辰感到很不解。
“是啊,后来她碰上了这个杀手集团里一个奇怪的伤者。他也是一个武艺高强的男子汉,但他一直受伤,没有理由的受伤。他们两个都没有离开过这个组织。女孩多年来一直在为这个男子疗伤,天长地久的,他们相爱了,这让那个之前带女孩入组织的哥哥很是嫉妒。”
“那他们两人怎么样了?”月辰也为他们的遭遇紧张,呼吸也不是那么自然了。
“终于有一天,那个男人执着要带女孩一起逃离这个组织,却被她认定的哥哥追杀。最后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和对有大恩于自己的哥哥大打出手。可是哥哥的身手远远不及那个男人厉害。”
“结果呢?他们三人的结果是什么?”月辰感到很不安。
“结果,那个男人就要挥刀杀死女孩的哥哥的瞬间,女孩挺身上前为哥哥挡住了刀尖。刀刺入了女孩的心脏。女孩死了,那个哥哥活了下来。”月忻说到这里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
“然后呢?”月辰感到自己的心也好痛。
“最后那个误杀了女孩的男人也挥刀自尽了。孤儿院里的那个伤心的男孩已经成长为男人了,他来到了坟场,看到了曾经和自己相依相伴的女孩的遗像,就守在那个墓碑前为她创作一首世界上最悲伤的追悼曲……”
“故事就这么完了吗?姐姐,你这个故事一点儿都不好听!”这是月辰第一次听月忻讲这么残忍的故事,她已经听不下去了。
“完了。月辰,你该睡了。明早还要早起上课呢!”月忻的眼眶里好似有一颗眼泪悬挂着,她把月辰放进了被子里,紧紧地抱着月辰,生怕月辰再调皮捣蛋。可月辰却还沉浸在那个女孩悲惨的遭遇之中,久久无法入睡。
不知道为什么,月辰真的非常同情姐姐故事里的那个女孩,更让月辰不能明白的是,月辰为什么会听到这个故事。无尽的思绪缠绕着她的脑神经,缠得她好困好累,迷迷糊糊地睡着。但她不知道姐姐是否已经睡着了,她觉得月忻今天也有点儿异常。月忻今晚把月辰抱得好紧好紧,紧得她好难受,好难呼吸。
这个夜晚好漫长啊!不知过了多久,月辰听到有人在吵架。这吵架的声音闯入了月辰的耳膜。那声音是她们的爸爸妈妈。
“妹妹留给你,我要带姐姐走!”这是林漪的声音。
“你的算盘打得真好,你知道妹妹笨,所以才把她留在家里!”这是于至的声音。
“反正我一个人无法养育两个女儿,月忻一定要跟我!”林漪在咆哮。
“好,很好,我不想再和你吵了。明天一早,你就把月忻带走,永远不要再回来!”接着,就是一阵阵翻箱倒柜的声音。那应该是在林漪在打理行李。
这些对话深深地刺痛了月辰的心。她的意识开始清醒,她想动,却被月忻死死地缠住。
“月辰,好好睡觉!”月忻的声音明显不太一样了。
“姐姐,爸爸妈妈到底在说什么啊!”月辰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不过是吵一架而已……明早天一亮就没事了……好了……别再胡思乱想了,不然明早上课打盹了可是要挨老师骂的!”月忻一直在强行把月辰推入睡眠状态,可月辰明显可以感觉得到姐姐悸动不安的心跳。
“姐姐,不管怎么样,我们两个永远都不要分开!”月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你这个傻孩子,我们姐妹两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月忻的话音明显有点哽咽,她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话刺痛了月辰。这种隐隐的不安还是不由分说地带着月辰进入了梦乡。梦里,姐姐出现了。她不清楚那个人是她,还是姐姐。因为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她开口对她说:“月辰,以后你要靠自己活下去了。我再也不能陪你了!”
不,梦里的那个人不是自己,是她姐姐!月辰奋力从梦中挣脱,睁开双眼。一缕刺眼的阳光射入她的眼眶,这种灼热感从眼睛直接蔓延到心脏。天亮了,姐姐没在她身边。她不安地起身下床,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地叫唤,喉咙很干。可是没有人回应她。直觉告诉她一定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她发现自己的双腿发软,无助地走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而且她发现自己的额头居然有湿湿的几滴水。
“爸爸妈妈,姐姐,你们在哪?”月辰用尽了力气喊了出来。她感觉喊出的声音是在自己的身体里飘荡回旋。声音离不开自己的躯壳。她摇摇晃晃地闯进了妈妈的卧室,猛然发现妈妈梳妆台上的化妆品统统都不见了,昨天明明都还在的啊!一些可怕的念头迅速从脑海中闪过,她不安地打开了家门,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灰色的路。
月辰好久没有一个人踏在这条已经踏了千万遍也踩不断的路上了。无限的失落和沉痛霎时间袭上了心头。远远地,她终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她的爸爸。想必他们现在是父女同心了。他慢慢地朝月辰走来,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向他迎上去。“爸爸,她们就这样走了?”一句问话换来的只是他沉重的一下点头。“那我为什么要留下?”她再也不想看爸爸那紧蹙的眉头,爸爸妈妈,甚至是姐姐,经常都这么对着她蹙眉,这一瞬间她真是对什么都反感。月辰转身冲回了家里,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这个她和姐姐一起成长了十年的空间。
好似身体里所有的液体,都在一场简易的化学反应中变成了泪水,冲进了月辰的眼眶:“姐姐,你对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你跟我承诺的‘永远’难道只能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吗?妈妈,你好无情。爸爸,你也可恨。我恨你们,我恨这个家。”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可以这样不住地颤抖,无数的思绪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缠住她的脑袋,好像有一只在大蜘蛛在贪婪地啃食着她的每一条脑神经。永远也忘不了这两天,锁在屋子里的两日。门外,父亲总是默默地为她放了一日三餐。在这个家里,她根本就是一个囚犯,靠着这些没有营养的牢饭为生。也许,女人伤心的时候,都会这样自残。
也不知道这样的伤心到了什么时候就彻底停下了。她笑了,在这样巨大的悲伤之中,她居然笑了。这两日,她分明感到自己彻底变了。她长大了。十岁的月辰不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个女人了。从少女到女人,跨度不过两天而已。眼泪干了,浑身却被一种极限的热度环绕。她自信满满地打开了门,看着爸爸坐在客厅里的沙发里。他一直默默地守在那里。她知道自己虽然笨,但爸爸从来不会对她有偏见。她走到父亲身边,安慰他说:“爸爸,从此以后,我们父女两要好好生活。月辰懂事了,长大了!”一种错觉告诉她,她是被迫长大的。
他沉默的头颅扬了起来:“月辰,你好了!”“好了!”她轻松地回答,感觉自己的体内荡涤着无数的快乐音符,几乎让她眩晕,“爸爸,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像姐姐一样的!”
于至给了月辰一个紧紧的拥抱,和她一起分享着重生的喜悦。接着,她钻进了于至的书房,从堆满医书的柜子里拿出一本叫作《黄帝内经》的书籍啃。她立志以后一定要当一名中医,和父亲一样。于至宽慰地看着她,好似她的身体里有着什么东西一直在发光似的。“月辰,你变了!”于至又是开心又是感伤地对她说。
是的,月辰变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呆呆笨笨的十岁孩子了。她在一瞬间承担起了一切。她感到自己好像有使不完的激情,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一样。她在学校的成绩也突飞猛进,连老师都说她突然开窍了。她的同桌原来是姐姐,可是在她还在身边的时候,她其实就申请退学了。这一切都是她后来才知道的,原来她一直被家人蒙在鼓里。
月辰一个女孩,整天穿着单调的校服和运动鞋,就算到了大学,也是一身运动着装,扎着马尾,戴着度数很深的眼镜。她很容易口渴,每天都要喝非常多的水,每天都用清水洗脸,不涂任何洗面奶,不用任何化妆品。她不化妆,甚至连基本的保养都没有,所有正常女性会做的事她都不做。她不是不爱美,应该说,在没有月忻姐姐陪伴的日子里,美丽对她而言,有点儿多余了。她也没有闺蜜,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无法和其他女生心里通上电,尽管她对人很热情,但她觉得自己的这份热情是孤独的。其实,她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因为至始至终,她都期待着姐姐和妈妈终有一天会回来,会突然出现她的眼前。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始终杳无音讯。她常常在心里呐喊着:“姐姐,妈妈,难道你们都绝情到连一个电话一封信都那么吝啬送来吗?你们可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们!”如此焦灼狂烈的思念,燃毁了她所有的时间。天知道,她的身体到底沉淀了多少人的欢喜!”
在月辰十二岁深秋的一个夜里,她梦见了自己的姐姐和妈妈。妈妈牵着姐姐的手,停在一所名叫孤儿院的门口。妈妈嘴角颤抖地对姐姐说:“月忻,你在这里等妈妈一会儿。妈妈有事要办,在妈妈没回来之前,你不准走开!明白了没有?”姐姐点了点头,接着她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所孤儿院的门口不停地等着等着,妈妈始终没有回来。这个梦就这样结束了,在等待与期盼中结束了。这个梦播放了好久好久,一直没有停下。她的心脏好似被雷电击中了一样,疯狂地跳动。她总算有点清醒了,姐姐就是离开之前跟她说过的那个故事里的女孩。到底是不是这样?她的故事又会怎样演绎呢?她的心中填满了莫名的疑惑。
在这七年里,她不是在学校上课学习,就是在于至的门诊里跟诊。因为她要和父亲一起从事这份艰辛的中医事业。她在药柜里认每一味草药,直到每一味药藏在哪个柜子里她都知道。她学习针灸和中医,贪婪地阅读所有的医学书籍,很少女孩会像她这么做。每一个来她身边的病人,她都会亲笔给他们每人做一份病历。他们每个人得过什么病,吃过什么药,做过什么检查和治疗,有什么样的痛苦感受,甚至每一个生化检查指标,她都比他们本人都清楚。他们的病症好似是刻在她的脑海里一样清晰深刻,他们忘了的时候甚至都会来问她。好似她天生有着一股神奇的力量,可以疗愈所有的痛苦。她给病人做针灸,按摩,拔罐等理疗,听他们诉说自己患病的痛苦。他们各种痛苦的倾诉,一到了月辰身上,就全部化开了。在他们父女的配合下,这间中医门诊量越来越大,于至四十岁了,医术也越来越精深,都说中医越老越值钱,确实是如此。月辰作为于至的女儿,也为广大群众所认知。人人都知道在于大夫身边,还有一个这么聪慧乖巧的女儿。在别人的赞赏里,月辰得意不起来,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兴奋状态,可是这世上能有谁可以一直处于兴奋状态而平静不下来呢?连她自己都常年困惑。
月辰常常被自己狂热的情绪困扰,于是,她来到了南松市郊区的普陀寺里,也许那里会比较清净。她在观音庙前不断地祈祷,祈祷妈妈和姐姐平安,早日回家,看到已经长大懂事的自己。接着,她徘徊在庙里的一个小庭院,遇见了一位僧人。他的法号是识空大师。他的两袖清风深深地吸引了月辰,在他身边,她感觉好平静。识空大师对她说:“月辰,你来了!”“大师,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月辰倍感惊讶。“你父亲是有名的中医医师于至,据说他是靠自己的小女儿一起打拼努力才有了今日的名声。所以关于你,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大师,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病人,而且病得很重!”在这位平静的大师面前,一种直觉告诉月辰,眼前这位僧人一定是知道什么了。“你觉得自己得了什么病?”月辰完全感觉不出他是毫不知情:“我每天都要喝好多好多的水,我觉得有一种兴奋情绪一直在烧灼着我的每一个细胞,也不像是得了甲亢。也许是当年把自己的眼泪都哭干了,才变成现在这样的。”“月辰,没有关系的。我可以传授你一点儿佛法,帮你化解情绪。”大师平静地说。“真的吗?”月辰无法自控地喜出望外,“我真的可以平静下来吗?我好渴望平静啊!”大师把我带在身边,教我念着般若波罗密的佛教口诀。可月辰依然平静不下来,她知道他是要她进行修行了。“月辰,你一定要有耐心修行!”大师说这话的时候煞有介事。月辰应了一声,心里好似一直在告诉自己病得很严重。每到周末,月辰几乎都会来到大师身边,和他一起修行。识空大师还是一位禅学颇深的学士,而且十分了解中医学,他们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月辰总觉得大师的智慧过人。但月辰不知道是为什么。直觉告诉她他一定有事隐瞒着。修行的时候,月辰觉得时光凝固了,一分一秒都如此滚烫,缓慢。她明显感到自己的心一直在牵扯打仗……
随着时间的流逝,月辰对姐姐的思念好似淡却了很多,若不是双胞胎姐妹天生之间的心电感应,她是不会想念姐姐的。她困扰的是自己这并非来自真心的快乐情绪。它到底源自何处?
月辰十六岁的时候就考上了医学系继续进修中医学,并且结识第一个男朋友宋夜平。他大她三届,学西医,记得,他第一次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就跟她说:“月辰同学,在你的身上,给人一种非常快乐的感受。”不只是他这么说,连她周围的同学老师父亲都能对她说出这么一点儿意思。可是,感觉,从来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连她自己也这么认同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对一件事情的激情可以一天维系24小时都没问题。她的热情,好像是永不熄灭的圣火。“月辰,我以后想要打入急诊部,当外科医生,做一线医护人员。”宋夜平激动地跟她说。“我要学中医,跟我爸爸一样!”他们两个就是这么热情地谈着自己的医学梦。他们两家真是门当户对,两家家长订了婚约。一个陪她度过大学生涯的男朋友,转眼变成了她的未婚夫。他对月辰很忠诚,很专一。他跟她说他是属天蝎座的。可是月辰对他,好似没有太多的热情。月辰无法把爱投注在他身上,却这么莫名其妙地和他订婚了。他从来都进不了她的心。没有理由,而且不明就里。
在月辰十七岁那年,大学二年级,也是一个深秋的夜里,她又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她梦见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用一把刺刀刺穿了她的心脏。霎时间,她的视网膜被涂成了一片凄怆。世界之门在她的梦里彻底掩上了,一片漆黑的空洞。她被这梦惊醒了,全身的冷汗冒出,心脏扑通扑通地痉挛。她用一只手压着心脏,一只手掩住嘴唇,疯狂地喘息着,咳嗽着。手心里全是冰凉的血块,胸痛如电掣一般……那个夜晚,她今生难忘。她被于至送进了南松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修养身体。医院诊断她患了急性支气管扩张伴有急性室上性心律不齐,但她的心脏并无器质性损伤。宋夜平紧张地日夜守护在她的病房里。这么多年了,她从来没有病得这么重过。
“月辰,你怎么样了?”她被宋夜平这样紧张的问话扰得神经衰弱。
“我想喝口水。”她的胸腔只能艰难地迸出这几个音。接着,宋夜平便为她喂水。水涌入食管,打在胸腔的感觉都如击鼓一般,如同在一个密闭的山洞里每一颗水滴在石壁上的回声。
“为什么我现在连喝水都会那么疼?”月辰从来没有这么无理由的疼痛,疼得如此难过。
“月辰,你到底怎么样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宋夜平和于至总是这么问她,难道她们不知道这样的提问对月辰才是最大的伤害,如果非要给出一个答案,就是就是死亡的感觉。
也不知道在医院躺了多久,只见于至一天忧郁地出现在月辰面前。她完全看得出来,他脸上的忧郁并非是因为自己。她问他:“爸爸,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告诉我,我现在为什么会是这样?”
于至被月辰问出了眼泪,忧郁瞬间转为极其沉重的哀伤。“爸爸,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回答我!”月辰紧张地揪着他的衣袖。
“你的姐姐死了!”几个短短的字组成的信息如同雷击一般,在她的胸腔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狂风暴雨。“为什么会是这样?怎么会呢?我姐姐怎么会死呢?我不信,我不信。她在哪,她在哪……”她只能歇斯底里地问他。
“她在急救室抢救,可已经回天乏术了。”
“我要去找她。我要亲眼看到她。”月辰奋不顾身地下了床。于至只好无奈地陪她走这段艰难的路。她马上又可以见到姐姐了。七年了,七年的思念,七年的祈祷,七年的期盼,换来的却是月忻一副冰冷的尸体。
月忻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在眼前,刚刚用病床运出来,准备送往停尸间。月辰拦住了这床,掀开了盖在月忻脸上的白被,如同是在看着自己死亡的样子,毫无血色。“姐姐,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么憔悴,这么衰弱。我们姐妹两一生都为医学而生,却也是在医院里阴阳相隔。”她的遗容,只让月辰看到了她的疲惫,她的痛。唯有她的痛,月辰永远也医不好。
“月辰,够了,逝者已矣!就让她走吧!”于至来到她身边,陪她一起看月忻这最后的一眼。
“是谁?是谁杀死了姐姐?”月辰愤怒地问他。
“那个凶手也快死了!”于至无奈地回答了她。这算什么答案。“什么叫这个凶手也快死了。他是谁?他在哪儿?”月辰坚持地这么逼问他。
“他还在急救室抢救。根据警察调查人员的说法,他杀死了你姐姐,随后也自尽了。他的生存几率只有百分之五。”于至掉转过头,这是一个他不想也不愿触及的话题。月辰差不多已经知道了一切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根据警方调查,他的名字叫叶依尘。”
“叶依尘……叶依尘……好……叶依尘!”月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吞进了自己的血,她不停地重复着这个男人的名字。
经过这几日的折腾,月辰的身体总算是飞快地康复了,一如她飞快地得病一般。她和夜平守在急救室的门口。宋夜平紧张地问她:“月辰,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该不会真的想要杀死他吧!”“我不会让他这么轻松地死掉的!”月辰真是连应也不想应他了,她的一颗心完全悬在叶依尘那仅有百分之五的生存几率上。他让月辰的姐姐丧失了百分之百的生命,凭什么他就可以这样苟延残喘。“夜平,拿白大褂和口罩给我。”他是在这家医院实习的。“你要进去吗?”“是的,我已经等不了了。他一个凶手,凭什么要我在这里干等!你不设法让我进去,我们就分手吧!”月辰开始无理取闹。“可以,但有一个条件,我必须和你一起进去。我不希望你做傻事。”“好!”
月辰和宋夜平一起进去了,据说叶依尘现在暂时被安置在重症监护病房,周遭看护他的人不多。“真是太好了,连老天爷都帮我,叶依尘,这次你死定了。”月辰心里很得意。宋夜平以定时调查病人病况的理由进去了,月辰终于看到了这个男人。最先进入她眼帘是他眼角里不停地落下的泪花。如此鲜明的不间断的泪珠。
他正带着呼吸机,胸腔连着心电图机。他的心电线显示已经十分微弱。月辰为他把脉,如此微弱无力,她感受到的是他毫无生机的绝望。她对叶依尘的每一个动作都让宋夜平看得无比紧张,他生怕她会杀了叶依尘。
“他的体格耐力都异常强壮,是个习武之人。这次是因为他用刺刀插入了自己的心脏导致急性失血性休克。”宋夜平这么耐心地跟月辰解释,“不过很奇怪的一个地方是,这个男人一直在流眼泪,一刻都没有停过,这好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一样。现代医学也无法解释这个现象!”
月辰触摸着他的硬邦邦的肌肉,长满了茧子的手心,还有那布满风沙岁月的面庞和眼角旁那深深的泪水淌过的沟壑。她感觉自己和他好似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他们两个人好似已经相处了好长好长的岁月,不知道这是不是前世刻下的岁月痕迹。是的,他分明就是在那个在噩梦里刺穿她心脏的男人。月辰好怕这是自己的错觉模糊了她的脑神经。他可是杀死她姐姐的凶手!
突然之间,他抽搐了一下,心电图机上的图线迅转直下,几近消尽。“不好,他又开始发作了,我去喊人。”宋夜平紧张地出门了。
月辰怎么会不知道,他正处于生死挣扎的边缘。她使出了生平最大的劲力用自己的拳头捶打他的胸骨:“叶依尘,你给我醒过来。我不准你就这么死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死姐姐呢……”
这时,宋夜平飞快地冲了进来,抱住了月辰,阻止了她疯狂的举动。接着,便是其他急救医护人员的抢救,月辰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视线早已被眼泪模糊了。
在南松市郊区的坟场里,阴霾满布。月辰为姐姐送上了一束紫罗兰,在月忻的遗像前。月辰把脸贴在了她的笑容上,准确地说,是那冰寒入骨的墓碑。
“不好了,叶依尘昨晚逃出了医院,据说是被一个名为‘天网’的黑社会组织带走的!警察局现在正在到处拘捕他。”宋夜平紧张兮兮地把这个消息传达给月辰。
“这样有什么不好的。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早晚有一天我就能够找到他。”月辰在心里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手刃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在她的心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它将在未来的岁月里生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