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支撑不住这破败的身子,颓然倒地。
素衣怔怔地看着他,身体慢慢滑落,陪他一起跪在地上。
周围吵吵嚷嚷的,她都无心去理会,她不想听也不想看,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赵德身上。
“小韵,快!把芙池叫出来!”杜肜在一旁大喊。
“好的!”安韵一边跑一边回应。
“白芷,你快看看他怎么样了!”顾菲可焦急地拉着白芷过来。
“庭修,做好准备!”萧阡御却是抽出了符咒。
他担心,入魔的素衣会随时暴走。
素衣却没有任何举动,只是用手轻轻抚摸过赵德松弛的脸,从额头到眉毛,从鼻子到嘴唇,甚至不放过每一条沟壑。
“你怎么那么傻啊……”
一声叹息,似无奈,似哀伤。
赵德又吐了一大口血,缓缓摇头拒绝了杜肜他们的好意,将上前的芙池拦住:“不必……再救我了……”
他勉强朝素衣笑了笑:“抱歉了……素衣,我怕是……不能和你一起、一起去看海了……”
他的身体,早就已经无药可医,崩坏得越来越厉害。他强撑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如今愿望实现了,他死而无憾了。
“你就是个傻子,傻子!你给了我眼睛,就是让我看着你死吗……”素衣泣不成声,将赵德搂在怀里,“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他们本就是魂命相连,就算死,他们也不会分开。
众人都明白素衣这句话的意思,默默地放弃了所有的救援行动。
萧阡御神情动容,无声地叹息,同庭修一起放下了戒备。
一切,已成定局。
“好,我们一起。”赵德欣慰地说道,眯起眼睛靠在素衣怀里,“素衣啊,唱歌给我听好吗?好久,都没有听过你的歌声了……”
“好啊,我给你唱歌……”素衣哆嗦着双唇,泪水更加汹涌,“就算到了那边,我也给你唱歌,一直唱。”
“等到那时,我每天给你画像,画得漂漂亮亮的……”赵德笑得越来越虚弱,“就是不知道,那边有没有大海……”
“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素衣仰头,嘴唇轻启,开始了她最后的歌唱。
她的歌声从来没有这么悲伤过,字字泣血,句句断肠。她像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像是要让自己的心都滴出血来,一首不知名的歌,糅杂了鲜血与死亡,哀伤而绝望。
挽留不得,执着不得,只叹他们珍惜的时光太过短暂,尚未回味,便永久相隔。
众人不忍再看下去,两个女孩子早就泪流满面,捂住嘴不敢出声。
怕是一个呼吸,一声啜泣,都是罪过。他们不想,打破这份最后的……宁静。
赵德的视线渐渐模糊,他安详地闭上眼睛,耳边是素衣的歌声,一动不动地倚在素衣怀中,嘴角挂着一抹笑,远远看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只是……睡着了而已。
素衣闭眼,掩去眼中深深的眷恋。
她轻轻哼着歌,拍打着赵德的身体,就像哄着一个孩子入睡,如同多年以前,她在破旧的屋子中,沐浴着月光,守在少年的床前。
她的身体开始消失,从尾部开始,逐渐往上,化成了星星点点的光亮,飘散在空中。
契约者死,魂妖亦死。
你这个傻子啊,为了她做出这样的事,那她岂能有不受之理。
所以呀,就算永生永世他们无法再见,至少现在,他们还能一起死,他们还没有分开,便好过那天人永隔……
手臂开始消失,她轻轻将赵德放在地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那么多年来,他的这张脸,她从来没有看腻过。如果可以,她情愿看一辈子。
“把我们葬在一处吧。”这是素衣最后的请求。
杜肜沉重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素衣瞬间放下了心中所有的重担,她从未觉得像现在这样轻松,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了结。
她闭上眼睛,像赵德一样勾起嘴角,青丝垂下,衬着她白皙的面孔,在一片月色中美得如画一般。
荧光聚了又散,她在这片荧光中迎来了终结,渐渐,渐渐消散,灰飞烟灭……
这世间再没有一个叫素衣的女子,她生为鲛人,却独独为爱痴狂,又为了这份爱,走上了一条永不回头的路……
……
少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沙滩上。夕阳刚好,海浪轻柔地拍打着沙滩,海风徐徐,远处有海鸟归去的鸣叫。
他眨了眨眼,吃力地起身,身上酸痛得要命,他闷哼一声,重新躺回了沙滩。
晕过去前的情景历历在目,他所在的船只遭遇风暴,无人生还,只有他还算是幸运,捡回了这条命。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积蓄全用在了那只船上,本想着靠海里的宝藏一下子翻身,再也不用过以前食不果腹的日子,这下全完了。
自己现在又这副狼狈的样子,他活着,又有什么用呢?
倒霉!他愤愤地喊了一声。
夕阳慢慢下落,有一半落到了海平线以下,天空中的云晕染着昏黄的颜色,没有依靠般飘来飘去,浪花朵朵,将映在海上的夕阳的残光揉碎,破裂。
这般情景,像极了一个迟暮的老人,晚年将逝,枯木将朽,却还在苦苦挣扎。
如若他到了晚年,不知是个怎样的光景,是像现在这般碌碌无为,还是能够颐养天年?
唉,他还有心思想以后,能不能活过今天还是个问题呢。
他烦躁地用胳膊挡住自己的脸,不想去看外界的任何事物,对现在的他来说,什么事情都比不得活命重要,可他偏偏就是不想动弹,任由自己躺在沙滩上,沾染一身的沙土。
反正,他已经狼狈的不能再狼狈了。少年自暴自弃地想着。
可偏偏有个声音不如他愿,试图让他睁眼。
“你既然已经醒了,为何不睁眼看看周围的环境。”
这声音空灵宛如天籁,少年莫名愣住,他移开胳膊,慢慢转头,向声源的方向望去。
海滩旁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一只鲛人坐在上面,身着蓝色的鲛绡薄纱,一双深邃美丽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左眼角的鱼鳞印记闪闪发亮,鱼尾一甩一甩简直要晃花了少年的眼。
少年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画面,自己在大海中挣扎,不远处游来一只鲛人,操纵海浪将他托举。这才恍然明白,是她救了他的命。
鲛人见他没有反应,以为他是受了刺激,垂下眼睑,带着歉意地说道:“抱歉,事态紧急,我只能救下你一个人,其他人……”
少年跌入海中的位置比旁人远,却更容易让鲛人发现,她救下他时很勉强才能保住他的命,而其他人在那一瞬间就已经丧了命。
她有些担心,同伴的丧命,会不会让这个少年伤心欲绝。
他会伤心吗?不会。不过是一群因利益而走在一起的人,萍水相逢,他们并没有真情,少年又怎么可能会因为他们而伤心。
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性命。
他勉强起身,声音沙哑地问道:“你是只鲛人,为什么救我?”
鲛人似有些意外,歪着头看他:“我想救便救了,没有为什么。而且,我是魂妖。”
他好像对同伴的逝去没什么想法,人类果真都是奇怪的生物。
“魂妖是什么?”少年好奇地问道。
“唔,简单点说,我其实已经死了,我的灵魂执念太深,便成了魂妖,就是我现在这幅样子。”鲛人很好心地解释一番,“其实和我活着的样子没有区别。”
“你是鲛人,也会死?”
“鲛人也有寿命的,我只是死得有些早。”
“那你……”少年眼睛在鲛人身上滴溜溜地打转,“听说鲛人泣泪成珠,你既然已经死了,那还能不能做到?”
鲛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摊开手掌,里面卧着一颗晶莹的珍珠:“怎么不能做到,魂妖又不是不能保留以前的能力。”
少年盯着那颗珠子,眼睛都快要发绿了:“那你一定有很多这样的珠子吧,反正你留着也没用,倒不如给我一些。”
有了这些珍珠,他就再也不愁以后的生活了。
鲛人扑哧一笑:“人类都是像你这般耿直的吗?可真有趣。”
她没有要嘲笑少年的意思,但他还是缩了缩脖子,脸红彤彤的,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羞耻:“反正,这些珍珠在你眼里不过是一些漂亮的小石子,但对我来说,却是能救命的东西。你救都救了,再给我一些珍珠也不算你的损失吧。”
鲛人摇摇头:“给你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带我去陆地。”鲛人指了指海滩外的世界,“我对人类的世界很好奇,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领略,你若带我去,我不光会给你珍珠,海底的宝藏也可以带给你。”
“真的,说话算数?”
“当然。”她将一颗深蓝色的珍珠放在少年的手心,“你若怕我反悔,就拿着它,有它在,我便永远也离不开你。”
少年立刻将珍珠紧紧握在手心,冰凉的珍珠沾染了人的温度,逐渐温暖。
“我叫赵德,你叫什么?”
“我啊,我没有名字。”
“不如我来给你起个名字。唔……叫你素衣吧!”
“这名字蛮好听的嘛。”
“素衣,我会画画,你这么好看,让我给你画个肖像吧。”
“好啊,不过我喜欢水墨画。”
“那行,等我学会用毛笔,一定会给你画最漂亮的画!”
“嗯,到时候,你画画,我就给你唱歌。”
……
一人一魂妖,肩并肩向着海滩外光怪陆离的世界走去。
素衣,素衣,她自海洋而来,她干净透彻的如同白纸,不谙世事,这也是赵德给她这个名字的原因。
可她终究还是沾染了一身的污泥,她自认为耿直友好的人类将她伤得彻彻底底,剐肉剔骨血淋淋地在她心上刺出一个窟窿。
她憎恨,又放下,成魔,又灭亡。她最终与爱人相伴而亡,是幸或不幸?
如果时光倒流,重回那年少时光,她是否还会做出同当年一样的选择?
无人知晓。
何况,岁月如河川长流,从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今生,她做出了选择,心甘情愿,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