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冬,山色斑驳,层林尽染,路边一些不知名的荆棘疯长着,还在绽放着嫩绿的小叶片,在暖如三月的春阳中欢快地摇曳着脑袋,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即将来临的严冬。
蒋琬带着几个人一路飞驰,在犍为的汉阳(今贵州咸宁县)与诸葛亮相遇。
“你怎么来了?”诸葛亮有些意外,心里忖道,难道朝中又出什么事情了?
蒋琬说:“丞相,曹魏李鸿来投我大汉,皇上令下官带他来拜见你。”
诸葛亮大喜,问:“哪一位是李鸿?”
“降人李鸿拜见丞相。”李鸿上前跪拜。
诸葛亮扶起他,说:“你能心怀汉室,弃暗投明,真是我大汉之福。对了,家眷可曾安顿好?”
“承蒙皇上关爱,都已安排妥当。”李鸿说。
诸葛亮问:“你可知孟达的消息?”
李鸿说:“当日孟达在许都,刚巧见到中都护李严的裨将王冲来降,孟达便问起在蜀地的家眷,那王冲说孔明恨失上庸这个战略要地,想诛杀孟达的妻儿,幸好先帝不听。不过孟达说:‘孔明做事有轻重缓急,不会这样做。’他完全不相信王冲之言,心里还是想回归蜀地。”
诸葛亮仰头遥望,一行白鹭整齐地飞过山脊,像一支利箭直插远方……
“上庸,上庸……”他在心里默默念叨。
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先帝在两条战线上对曹操发动主动进攻:一是关羽发动樊城之战,二是令孟达进攻房陵、上庸、西城三郡。其后先帝又怕孟达难以当此重任,于是派遣义子刘封自汉中乘沔水东下,与孟达会合,刘封为正,孟达为副,这实际上就剥夺了孟达的军事指挥权,孟达由此也便成为了刘封的部下。三郡平定以后,连降将都有封赏,偏偏孟达不在其列。
尽管与孟达有杀大姐一家人之仇,诸葛亮还是觉得这样对孟达有些不公允,于是进谏刘备,建议封赏孟达。先帝说,这个孟达,自恃才能,喜好弄权,立场不坚,必不能感恩怀义,还是看看再说吧。诸葛亮想了想,先帝说得也是,孟达明明知道房陵郡是我大姐夫在把守,就算他不投降,你诛杀之,情有可原,但为何要纵容军士掠杀郡府,以至于大姐一家老小遇害?
但是,先帝这么处理,埋下了祸根。
很多大臣都认为,后关羽败亡,先帝恨刘封、孟达不派兵救援,孟达畏罪,便叛国投降魏国。其实,诸葛亮深知其中原委:孟达不受先帝信任,刘封剥夺了他的军队指挥权,他何来权力去阻挠增援?是否增援关羽,刘封才是最终的决定人。所以,由于刘封的错误决定导致关羽败亡;孟达害怕给刘封当替罪羊,所以才铤而走险,不顾仍滞留在蜀中一家老小的安危,投降曹魏。
在这个问题上,先帝是有责任的,以至于战略要地上庸丢失。而自己夹杂着私心没有好生劝谏先帝,也难辞其咎。
对于孟达,诸葛亮感到自责。孟达尽管有一些问题,但绝非泛泛之辈。他在先帝的压制下,地位不算高,但曹丕大做文章,叫孟达与他同车而坐,任命孟达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封平亭侯,合房陵、上庸、西城三郡为新城,以孟达领新城太守。
“往事不可追……”诸葛亮叹息一声,转头问李鸿,“孟达为何又想回来?”
“禀丞相,在魏国朝中,孟达就与桓阶、夏侯尚两个人关系好,但桓阶去年离世,夏侯尚于今年六月也辞世,没有了靠山,孟达怕是心神不定。”
诸葛亮点点头,对左右说:“回成都后便与子度(孟达,字子度)书信问候。”
“孟达这小子,当日为声名而不忠,后又背叛先帝,现今又言归汉,反复小人,不值得丞相给他写信。”随行的永昌从事费诗劝谏道。
诸葛亮默然不答,上马传令军士加速前行。
费诗是犍为南安(今四川乐山)人,初从刘璋,为绵竹令。先帝攻绵竹,诗先举城降。成都既定,先帝领益州牧,以费诗为督军从事,出为牂牁太守,还为州前部司马。
在诸葛亮眼里,这人跟来敏、张邈一样,自以为持节高雅,道德化身,迂腐而又书生意气,有“清流”的毛病。这些人不好惹啊!动不动满口圣贤的语录,来攻击任何一项决策。平日里没事儿干,就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在士绅、官员中形成一股强大的舆论压力,足以让皇上做出让步。诸葛亮可以容忍那些迂腐的清流之士,所以有时候某个人耍耍书呆子脾气,惹恼了皇上,他都为之求情。但如果清议结党乱政误国,那是绝不容许的。
就是这个费诗,跟李邈在正月初一给先帝上“道义”课。先帝当年欲称汉中王,群臣都在拥护,唯独他上疏劝阻。说什么,殿下因曹操父子逼主篡位,所以寄居万里之远的他乡,集合士众,率军讨贼。现今大敌未战胜,而先自立,恐怕人心疑惑。昔汉高祖与楚盟约,先破秦的人为王。后攻占咸阳,获得子婴,仍然推让不作王,何况今天殿下还未出门庭,便想自立呢。愚臣诚心认为你不能这样做。在当时,这么跟先帝说话,把费诗拉出去杀一百次也不为过,还是在诸葛亮的斡旋下,先帝压住怒火,倒也没有深究,只是将其贬迁为永昌从事。因他出任过牂牁太守,所以诸葛亮把他带上,一起南征。
杨仪拍了费诗一下,责备道:“好个费诗,你怎么比我还没有口德?丞相南征班师,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我要是只会说好话,也不至于被贬为永昌从事。”费诗正色道。
杨仪低声笑道:“你呀,就留点口德吧,要不连从事也当不了啰。”
费诗看了看他,又望着诸葛亮,心里忖道:“丞相这一回去,恐怕大汉政权就要军政合一了……”
二
一场大雪又一次把成都淹没在皑皑白雪之下。不过,与两年前相比,大街小巷没有那么寂静,尽管距离过年还有十来天,但很多百姓都忙着准备年货。北风凛冽,雪花依然飘飘荡荡,市场上却是熙熙攘攘,一派繁华。
十二月,诸葛亮终于回到成都。
刘禅率领文武百官出城门迎接,招呼诸葛亮与他同乘天子辇舆。
诸葛亮诚惶诚恐,说:“微臣岂敢乘天子辇舆?”
“有朕在,丞相不要顾虑。”刘禅微笑着说。
诸葛亮跪拜在雪地里,坚辞不就:“微臣断然不敢有违君臣之道,请皇上成全微臣……”
“那朕就坐丞相的车驾,如何?”刘禅见他如此,也就作罢,不过心里很是欣慰,亲手扶起他说。
诸葛亮连忙为他拉开围帘,刘禅在太监黄皓象征性的搀扶下,坐上了诸葛亮的车。不过,刘禅马上转身,伸手来拉诸葛亮。诸葛亮心里颇为感动,略微一迟疑,抓住了刘禅的手。
刘禅说:“丞相南征,大获全胜,朕要重重奖赏南征将士,对于那些战死的将士,要对其家眷从优抚恤。”
“皇上说得是,微臣明日便令逐级上报审核,嘉奖有功人员,抚恤阵亡将士家属。”
“不过……要怎么嘉奖丞相,着实令朕为难……你说,你要什么,朕一定满足你。”刘禅沉吟地看着他说。
诸葛亮躬身说:“皇上,微臣已经位极人臣,还要什么奖赏啊?钱、粮谷、衣帛、车驾等等,皇上已经给了微臣,微臣什么都不需要了。”
刘禅笑道:“真不要?”
“微臣岂敢在天子面前诳语?”诸葛亮错愕地望着刘禅。
刘禅笑而不答,从衣袖袋里取出一份圣旨。
这时,外边突然传来一阵高呼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来,一些百姓闻听丞相归来,都自发驻足观看;不一会儿,城门到皇宫的主街道都站满了百姓。来敏慌忙喝令虎贲军士维持秩序。百姓们翘首企盼之间,猛然看见天子车驾徐徐而入,都伏地跪下高呼。
刘禅撩起车围,朝外边看,感叹地说:“今年过年,成都才像个过年的样子……”
“那是皇上布施仁政,百姓富足,自然感激天恩。”
百姓刚起来,又见丞相车驾进城,于是马上又跪伏在地,高呼欢迎、感谢一类的话,却没有那么整齐,显得杂乱无章。就在这时候,不知是谁高喊:“丞相千岁,千岁,千千岁!”百姓也就跟着高呼,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诸葛亮大惊,连忙喝令左右阻止百姓。
这个时候哪里阻止得住,一路上满是“丞相千岁,千岁,千千岁”的高呼声。
诸葛亮很无奈,想给刘禅解释几句,以表表心迹,可转眼又一想,这种事越解释越说不清楚,只好惶恐地低着头。
就在这时候,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传来:“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紧接着,百姓跟着高呼。
诸葛亮眼睛一亮,把车围撩开一道缝隙,寻着那声音找去,果然,在人群中发现了黄月英、李夏青以及李家兄嫂。几个人都相继歇斯底里地高喊,引导百姓高呼。
刘禅脸色这才露出一点笑意,但诸葛亮感到,他的兴致明显没有刚才那么高了,本来已经拿出来的那道圣旨也不在手上,看来又放了回去。
在皇宫门口,刘禅下车,说:“丞相和众将征途劳顿,今日天色已晚,就回家好生歇息,明日朕再设宴庆祝。”
说完,径自入宫而去,把诸葛亮等一大群文武百官晾在那里。
原本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就这么草草地收场了,众臣也心知肚明,不管内心是幸灾乐祸还是忧心忡忡,都默不做声地看着诸葛亮。
诸葛亮神色也有点黯然,说:“皇上有旨意,欢迎南征将士的仪式到此结束,大家各司其事吧。”
说完,便令驾车回广都县,来到城门口,下车四处望望,没见黄月英他们,便站在城门口等候。
守卫城门的军士伍长慌了神,不知这位平常都难得见上一面的丞相站在这里做什么,又不敢问,不由得两腿僵直,战栗不定。
诸葛亮看了他一眼,微笑说:“你该干吗就干吗,我等几个人。”
“这里风大雪大,请丞相屋里坐坐,小的在这里看着就是了。”那伍长没想到丞相这么和蔼,便壮着胆子拜见说。
“你怎知我等谁?”诸葛亮笑着说。
伍长指指天色说:“这个时辰,丞相八成是在等夫人吧?”
“你认识她?”诸葛亮大奇。
“当然。”伍长把已经挺直的身子又往上挺了挺,得意地说,“小的经常看见她买菜呢!”
“噢……”诸葛亮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这个伍长,晃眼间看见他佩戴的腰刀手柄与司金府的军刀不一样,倒是跟张嶷的那把刀差不多,心中惊疑,便问:“你这腰刀哪里得来的?”
“是家父给小的打造的。”那伍长愈加得意,把腰刀解下,双手恭恭敬敬地呈给诸葛亮。
诸葛亮心里大致了然,拔出腰刀,赞不绝口:“神刀蒲元,果然名不虚传。”
伍长惊喜地说:“丞相认识家父?”
诸葛亮把腰刀还给他,说:“久闻大名,就是无缘相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蒲雷。”蒲雷远远看见黄月英一行走了过来,便躬身说,“丞相,夫人来了。”
诸葛亮朝他点点头,以示谢意,招呼黄月英他们。
等大家坐定,诸葛亮对他们说:“先谢过你们,今儿个这事儿闹得……”
“今年流年不利,求上天保佑……”李夏青双手交叉于胸前,虔诚地念念有词。
八月,李夏青小产,孩子夭折,还差点要了她的命。这事儿黄月英已经在书信上讲了,诸葛亮安慰她说:“只要大人健在就好,就好……”
黄月英有些忧郁:“不知今日皇上有什么反应……”
“皇上就坐在我的车驾里,你说他会好受么?”诸葛亮无奈地摇摇头,“这事儿,八成又是那些别有用心的豪族大户在搞鬼,我也不好向皇上明说,但愿皇上能看出来。”
“哎呀,你们这些当官的,真是闹心。哪像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自在呀,就是吃穿差点少点。”李夏青说。
诸葛亮笑笑说:“对,小青说得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说罢,轻声哼唱起这首《击壤歌》。
“这个我也会唱,哥哥也会唱……”李夏青也跟着哼唱起来,于是一家人都唱起了这首歌。
一家人刚刚走到院子大门口,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大叫:“丞相,急件!”
黄月英摇摇头,率先进去招呼开饭。
诸葛亮坐下,把急件拿出来,原来是李严写的,于是指着信对黄月英和李夏青说:“你们看,李严李大人来信了……”
李夏青猛吃一惊,手上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但马上稳住心神,给诸葛亮夹菜说:“夫君,等吃完饭再看吧。”
诸葛亮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这一切,不动声色地说:“托孤大臣写来的,还是先看看……”他拆开,将信凑近桐油灯,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这个李严,怎么也来拍马屁了?”
“怎么拍的?”李夏青漫不经心地问。
“他呀,叫我称九锡,还说如果我同意,他立即上表皇上。”
黄月英脸色突变,看着诸葛亮。
“啥叫九锡?莫不是比丞相还大?”李夏青又忍不住地问。
诸葛亮笑笑,埋头吃饭。
李夏青便拉拉黄月英,黄月英也不知如何解释,想想才说:“这么说吧,九锡就是九种东西,全是皇上才能用的。称九锡呢,就跟当皇帝差不多。”
“啊?哪里有两个皇帝的道理?不成不成。”李夏青摇头说。
吃完饭,诸葛亮便来到书房。
黄月英也跟着进来。
诸葛亮笑道:“夫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且看我怎么回李严的信。”
黄月英微笑不语,帮他把纸笔墨准备好说:“请!”
诸葛亮立即挥毫,写道:“吾与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复相解!足下方诲以光国,戒之以勿拘之道,是以未得默已。吾本东方下士,误用于先帝,位极人臣,禄赐百亿,今讨贼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宠齐、晋,坐自贵大,非其义也。若灭魏斩叡,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邪!”
黄月英连声叫好,说:“不过……最后一句,怕是会引起猜忌,还是改改为好。”
“愤语耳,怎会引起猜忌,就这样吧。”诸葛亮乐呵呵地说。
第二天,相府属官和益州牧府属官都比平常早一些来到衙门,秦宓、吕乂、五梁、谯周等都脱去锦帛绫罗,换上麻布丝帛,相见后都不由得会心一笑。
诸葛亮一到相府衙门,便叫丞相府长史向朗把李严给他的信和他给李严的信呈送给刘禅。不到一个时辰,向朗带着陈到将军回来了。
向朗说:“陈到将军是来宣旨的。”
陈到拿出圣旨,对诸葛亮说:“丞相诸葛亮接旨。”
诸葛亮连忙跪下接旨。
陈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诸葛亮弘毅忠贞,忘身忧国,先帝托以天下,以勖朕躬。今朕授之以旄钺之重,付之以专命之权,统领军国事。”
诸葛亮心想,这份圣旨想必就是皇上昨天在车驾里取出来的那份。
陈到宣旨完毕,将圣旨交予诸葛亮后,再以礼拜见:“永安护军陈到,拜见丞相。”
诸葛亮连忙把他扶起来问:“将军何时抵达成都的?”
“末将上月二十三便到了。”
“好,将军辛苦了,走,我们到签押房叙谈。”
两人来到签押房,坐定。
诸葛亮说:“想必皇上也跟你有所交代,将军准备如何整治巴东郡。”
“末将在豫州时就追随先帝。不管他是谁,只要触犯朝廷法令,陈到必将他绳之以法。”陈到不紧不慢地说,脸上很是平静。
还在班师途中,他奏请刘禅,建议任命永安护军陈到兼任巴东郡太守,请皇上急诏陈到回朝述职,商议彻底整治巴东郡地方政务事宜。
要整顿巴东郡事务,难度比成都这边要大得多。一则是因为那边的豪族武装更强大,要收编一个豪族大户的家族武装,不亚于一场小规模的战事,弄不好那些豪族有联合起来的可能,那就会如南中一样,演变成一场叛乱。巴郡太守辅匡几次上折子,阐明个中利害关系。诸葛亮采纳了他的意见,对巴郡大户采取蚕食的办法,逐步解除他们的武装。二是还要面对中都护、永安都督李严。
诸葛亮观陈到的表情,不禁暗暗赞叹,毕竟是经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现在朝廷与东吴和好,李严留在永安已无必要,我的想法是,先将李严调离永安到江州去,以减轻你的压力。”诸葛亮说。
“如此甚好,只是末将不太熟悉地方事务,巴东郡在潘文怡的治理下,大部分官员怕是都卷进去了,末将请丞相示下。”陈到说。
“这个好办,相府从事郎中吕乂曾为巴西太守,我派他以皇上特使的身份持节符协助你,再令蒋琬在其他郡县选拔一些清廉勤政之士,任你调选。你暗持节符先回去,秘而不宣,等候朝廷旨意。”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问题,陈到便辞别而去,又去宫里觐见刘禅,把与诸葛亮议定的细节给皇上汇报后,便带着几个护卫,冒雪回巴东郡去了。
诸葛亮送走陈到,令马谡把禁军中一个叫蒲雷的军士叫来,然后把秦宓、向朗、蒋琬、吕乂、五梁、谯周、杨颙等找来,了解这大半年的内政情况。
正说着,书佐把两份文书拿了进来,说这是巴东郡地方百姓给皇上的上书,另一份是巴郡太守辅匡的急报。巴郡太守辅匡的折子说,巴东郡遭受雪灾,百姓无余粮,大量平民百姓涌进巴郡,巴郡已经设立临时赈济点,请朝廷调拨钱粮以备过年和春荒。而巴东郡百姓上的折子却说,巴东在都督李严和太守潘文怡的治理下,廉风蔚然,百姓安居乐业,民心大定,深感圣恩,云云。
诸葛亮不动声色,把两份折子放在一旁,说:“明年朝廷的工作主要有两点:一是继续推行唯劝农业、无夺其时,唯薄赋敛、无尽其财的息民之策。二是吏治,主要是各级官吏的清正廉洁和执政能力问题,重点放在军队的腐败问题上,我这次南征,算是摸清了一些道道。比如发军饷,朝廷给每个军士的粮饷都是定额的,而有些伍长、什长、百夫长、校尉乃至将军,却分大小月发放,小月兵俸饷及马匹粮豆扣除一日份,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诸葛亮喝了一口茶,继续说:“前些日子,我们还在一起讨论了俭以养德的问题,我看你们现在没有穿什么绫罗绸缎,而是跟我一样穿麻布丝帛,你们看秦宓、五梁还不是一样儒雅翩翩,更有风范嘛。”
大家都看着两人笑笑,秦宓和五梁也不好意思地跟着讪笑。
诸葛亮接着说:“我就不明白了,现在有些人一旦有钱就去买田置地,买那么多田地做什么?结果呢,土地兼并愈来愈烈,百姓失地,就会成为流民,于是社会不稳,引发民变。这民变首要目标就是田地多的大户,对吧?搞不好人财两空,所以财产、田地多了不是福,而是祸。我们要引导百姓,有钱不要去置办什么田地,用在子女教育上,多好?谯周啊……”
“请丞……相吩咐。”谯周说。
“你是劝学从事,这方面你好好抓一抓,在县里要有县学,郡要有郡学。”
秦宓虽然贵为大司农,但大汉目前疆域很小,没有开府,主要工作还是在益州府协助诸葛亮干一些杂事。按以前的制度,大司农掌钱谷,为国家财政长官,具体负责征收田租、刍稿税、算赋、赀赋、更赋、过更、算缗等赋税,还经营盐、铁、酒的制作专卖,从事运输等商业活动,而且管理河运和调拨物资,负责国家官吏的俸禄、军政费用等财政开支。但是秦宓这个大司农,如果要说具体任务,那就是劝课农桑,偶尔也在诸葛亮的安排下过问一下国家仓廪的事务。秦宓一听说办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连连点头:“丞相所言极是,办学这事儿,老夫也可以出出力。”
诸葛亮点点头:“这教化可是一件费力的事儿,还不易看到成绩。不如这样,谯周为主,你和五梁都协助一下。”
三人都点头称是。
“巴郡、巴东郡来的两份折子很有意思,你们都看看……”诸葛亮最后说。
三
大雪整整下了半个月,永安出奇地寒冷。李严闭门不出,也不去军营,整日把自己关在炭火烧得红彤彤的房间里,与几个年轻貌美的奴婢嬉笑耍乐。算算临近过年,想那诸葛亮已经回到长安,便顶着风雪,住到军营里,督促各营每日操练,并破天荒地拿出钱粮,给每一个军士多发了一个月军饷,说是今年奇寒,给大家的取暖钱。为了打消赵云的顾虑,他专程以典视军务为名,要求赵云军和陈到军也要提高戒备,加强操练。紧接着他暗中吩咐粮官给每个军士多准备一月的口粮。可粮官说这三月从巴郡调运军粮,辅匡来文书说,大雪封山,水路陆路都难行。所以库存的军粮不够一个月。李严便令他去找潘文怡从巴东郡府库调运。
潘文怡也是焦头烂额,各县的告急文书几乎堆满了几案,都要求郡府批准开仓赈济。百姓家中本来就没有几粒粮谷,大雪又把蔬菜冻坏了,于是冬荒就开始了,百姓冒雪挖草根、树皮,这些都被挖得差不多了,实在没法子,只好拖家负口去逃荒。
府库本来还是有粮谷的,但是那潘文怡征调民力,全部运到江州的庄园里,准备把家里的陈粮换回来充数,哪知连降暴雪,运陈粮的船只不得不靠岸休整,等天放晴了再行。军粮一般都是先从永安都督治下的其他几个郡调运,轮到巴东郡出军粮,那也是明年秋收之后的事情了,所以潘文怡认为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但人算不如天算,现在府库空空如也,一旦批准开仓赈济,冬荒过后就是春荒,整整半年哪,他知道那些县令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县库的粮谷早就被他们做了手脚。不到半个月,急报就又来了,说县库的粮食放完了,请求郡府官库放粮,可拿什么来赈济?
各县急报,一些年轻力壮的饥民开始抢劫,与豪族大户发生冲突。
潘文怡害怕了,真要是大规模地闹事,恐怕他这个太守也就到头了;但是反过来又想,这大雪封山,几个刁民能闹腾什么呀?哪个大户没几个家丁护着?让他们去闹,即使死一些刁民,埋了,等春天雪一化,什么痕迹也就没了,上头实在追究下来,就说是山贼。
这赈济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开春才能放。
就在这个当口,李严的粮官却来讨要粮谷,说都督有令,每个军士准备一个月的口粮,叫他把粮食运到军营。
这下潘文怡慌了神,赶紧跑到李严那里叫苦。
潘文怡一进军营便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各营高度戒备,营外也布满了哨卡,巡逻的、操练的、盘查的、搬运军械的;更令人捉摸不透的是李严,往年这样的天气,他哪会待在军营?早就在永安的庄园里窝着,就像一只冬眠的狗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潘文怡走进营房,见李严桌子上摆放着地图,便狐疑地问:“侯爷,真有战事?”
“你来就是打听这个?”李严一改往日笑眯眯的脸色,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潘文怡一惊,连忙说:“不是不是,侯爷别误会……今日你的粮官要我把粮谷运到军营,可是……”
“怎么,有问题吗?”
“关键是……关键是下官那里没粮谷呀?”
李严一拍几案,大怒:“什么?”
潘文怡吓了一跳,但马上镇静下来。自从给李严拿了那么多银钱后,他在后者面前说话也就随便了很多:“侯爷,下官家里有些陈粮,再不吃就霉烂了,于是想换换,把粮谷运回去了,可这遭瘟的天气……”
“潘文怡,潘太守,你知道军法是怎么一回事吗?你信不信本侯马上让你人头落地?”李严面露杀机。
潘文怡这才慌了神,两腿一软,跪在地上,边叩头边结结巴巴地求饶。
李严原来计划,只要诸葛亮接受九锡,而且以现在诸葛亮的权势和骄狂心态,他一定会接受九锡的。那样他会马上发出檄文,说诸葛亮意图篡位,联络各地旧部、江州豪族起兵回成都勤王。至于成都方向的官员和豪族们,早就把推行息民之策的诸葛亮恨之入骨,必然会站在他这一边。舆论所向,民心所向,何愁诸葛亮不倒?到时候他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使起兵之后,诸葛亮被迫退还九锡,他没有再进兵成都的理由,那么他就要求皇上,以三巴之地置巴州,求个刺史或者州牧当当,与诸葛亮分庭抗衡,也未尝不可。
要是诸葛亮拿出他的书信示众,他也不怕,矢口否认写过这封信就是了;诸葛亮还落得个伪造书信、欺瞒皇上的罪名。
“侯爷……”潘文怡见他沉吟不语,便小心翼翼地叫道。
李严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此时他是多么需要清廉之士啊,要是这个潘文怡有诸葛亮一半勤政廉洁,以他李严的才智,何愁大业不成?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皇帝需要清官;而官员们则想同僚们都贪腐一点,来个清官做上司,还不如来一个贪官做上司,大家都贪,自己也好浑水摸鱼,捞一点好处。是啊,浑水摸鱼这个道理,连小孩都懂,何况这些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呢?现在不是多备一个月口粮的问题,而是正常的军粮供给问题。
“天亡我也……”他在心里喊叫一声,沮丧地坐在几案上。
李严愈是不发话,潘文怡心里越是发憷。他知道这位侯爷是持节符的,现在又涉及军务,是可以诛杀他这样两千石的官员的。这个时候,如果再有一件小事激怒这位平日里可以称兄道弟的好友,恐怕自己这颗头就要落到地上。
“你起来吧,本侯先留着你的脑袋,不管你采取什么办法,必须要保证军粮,否则别怪我军法无情……”李严无力地挥挥手。
潘文怡如逢大赦,又“咚咚”地磕了几个头,才站起来说:“下官马上去筹措军粮,马上去……”
那潘文怡倒是有些能耐,不几日,便筹措了11万石粮谷。李严算算,正常供给到来年二月没有问题,还略有剩余。如果以大雪封山的名义稍稍减少一点赵云和陈到所部军的粮食,他的两万军士多备一个月口粮没什么问题。
于是李严心情特别舒畅,对潘文怡又换成一副老朋友的面孔,说:“你还真有能耐,说说,怎么筹集的?”
“不瞒侯爷,下官只有采用诸葛亮之法,向本地豪族大户、富商借。”
李严说:“这些人是我们的依靠,别过分了。”
“请侯爷放心,下官担保会如数归还,不像那诸葛亮,一点诚信都不讲,只借不还,还丞相呢……”潘文怡语调带着抱怨,唠唠叨叨地说。
李严笑了笑:“辛苦你了,你去吧,等有事再找你。”
“侯爷,我那里有一个鲜活的活物,给你送过来?”潘文怡见他心情不错,便趁机说。
“本侯这些天军务在身,不近女色。”李严下了逐客令,几个军士过来,请潘文怡出去。
现在万事俱备,唯一担忧的是陈到去成都述职,整整两月还没回来,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变故?
春节刚刚过去,陈到就回到了永安。李严派人暗中跟踪了半个月,也没见他有什么异常举动,便放下心来。而李丰从成都来信说,按照计划,在诸葛亮班师回城那天,他派出大量心腹家兵,混在百姓里面,引导高呼“丞相千岁”的口号,已经达到助长诸葛亮居功自傲心理的效果,而且还引起了皇上的猜忌。
现在就等朝廷那边的消息,李严即可发出檄文,挥师西进。
眼看已将近三月,这桃花开了、李花都开始凋谢了,可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不仅没有盼来他想要的消息,而且还接到李夏青传给李丰的坏消息——说诸葛亮要整顿巴东郡的地方政务。李丰来信还说,他派人去问了李夏青,证实诸葛亮是接到了李严那封书信,当时还很高兴。
李严不禁暗暗着急,这个诸葛亮究竟在想什么?难道诸葛亮对他的信置之不理?但是想想也不对,再怎么着他也是托孤大臣,地位在朝班中仅次于他,按照诸葛亮的为人,不可能连一封回信也没有啊?难道诸葛亮心中还在犹豫不决?如果真是这样,那需不需要再给朝廷加一把火?
正在犹豫不定之时,朝廷派来了一个太监,带来了他出任左将军、江州都督的诏书,叫他接到诏令后即刻率本部两万兵马辎重进驻江州阳关(今重庆铜锣峡);诏令还说加封陈到为永安都督、征西将军,封亭侯;诏赵云回朝,升为镇东将军,兼领益州牧府司马,协助丞相诸葛亮处理军务,所部兵马交由陈到节制。
那宣旨的太监私下跟他说,黄皓大人吩咐,叫他在巴东郡不要留什么尾巴。看来诸葛亮真的要拿巴东郡开刀了。他当晚就回到庄园,把这两年来潘文怡送来的账册一把火烧了,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把潘文怡叫来,也叫他把所有账册付之一炬。
李严心灰意冷,调任江州,名义上是升职了,也就是个有名无实的左将军。在巴东郡经营的那些进项没了不说,巴郡还有一个辅匡在那里牛着,而皇上又给了诸葛亮处理军务和专命之权,统领军国事。虽然先帝给他的这个中都护依然还在,依然是统内外军事,自从留镇永安,也就是个花架子而已。
君命难违,第二天,李严在太监的催促下,整顿兵马,向江州开拔。陈到率所有将校前来送行,而潘文怡则率所有属官到码头送行。
潘文怡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这次朝廷没有诏令免他巴东郡太守,李严一走,这里就是他的天下了,一年的进项不知要翻多少番。但每每看到陈到那张严峻的脸,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直哆嗦。所以,送走李严和赵云之后,他毕恭毕敬地对陈到说:“下官恭喜都督,郡府已略备酒水,给都督庆贺,还请都督给巴东郡大小官员一个薄面。”
陈到面无表情,问:“那我这些将校呢?”
“都去,都去……”潘文怡看看那些将校,大约一百多人,不由得一愣,心里想:只要你去那就好办,不就是几个银钱吗?
一行人闹闹嚷嚷来到郡府,陈到笑道:“这一行人大大小小有两百多人,你那里能坐下这么多人?不如就到本都督军营里去。”
“能坐的,都督不知,这郡府前院、中院是办差的,还有后院、侧室、走廊,宽敞着呢。”潘文怡点头哈腰地说。
陈到来到大堂问案的地方,故意问:“这个叫什么堂?”
“禀都督,这个就叫大堂,是郡府发布命令、举行重大典礼和审理大案、要案的地方。”潘文怡一路紧随着陈到,殷勤地介绍。
陈到坐到太守的位置上,把惊堂木拿在手中把玩,问:“潘太守,你去年问了多少案?”
“巴东郡在李严李大人的治下,民心归附,安居乐业,山贼小人尽数缉拿,所以没有案子,没有案子……”潘文怡赔笑道。
陈到看着他说:“那今日本都督要问一问案,如何?”接着他下令,“传令,封锁夔门,严查过往船只,一旦发现盐铁等走私禁品,一律没收,羁押所有人员待查!”
潘文怡和郡府属官都一愣,知道大祸临头了,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先帝创建的最骁勇善战的白毦兵军团的统帅。
“来人,将潘文怡拿下!”陈到一拍惊堂木,一声断喝。
那一百来个将校“唰”地抽刀,将整个衙门全部封锁起来。几个人把潘文怡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抓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按在地上跪着。
巴东郡郡府所有属官吓得跟筛糠一样,惊恐地看着这些身经百战的将校。
几个郡兵尚在愣怔中,就被缴了械。
潘文怡膝盖吃痛,两眼冒金花,“哎哟哎哟”地哼哼,半天没回过神来。
陈到一拍惊堂木,喝问:“潘文怡,你可知罪?”
“下官不知,请……请将军明示。”潘文怡结结巴巴地说。
陈到喝道:“你勾结大户,走私盐铁,偷运郡库粮谷,纵容下属,鱼肉乡里,还不从实招来!”
“下官……不明白将军说什么?不信你问问巴东所有的官员。”潘文怡此时清醒了一些。所谓法不责众,巴东郡哪一位官员没有尾巴?要是全部抓了,这巴东郡还要不要为朝廷办差?何况自己也是两千石的朝廷命官,他陈到没有节符,无权处置他。
那些官员闻听,都明白潘文怡所指,便一齐跪下,都为潘文怡求情。
“要证据是不是?好,今天你们其他啥都不说,就说说这个,说得清的,回家;说不清的,到本都督军营去好好想想。”陈到拿出一本账本,扔给潘文怡。
潘文怡一看,原来是那家酒店记录的郡府大大小小的官员吃饭赊账的账本。
“来人,拿账本让他们过目。”陈到下令。
一个军校拿起账本,一一在那些属官们眼前晃了一下。
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这事儿说大则大,说小则小。说大呢,《蜀科》明例规定,官员不准在店家欠账,若欠账超过十日,以赃罪论处。所谓赃罪,分为盗和赃两大类,盗指官员们利用职务之便侵吞国家公有财产,赃指接受下属、吏民的贿赂;说小,叫他们还清了欠账也可以不理。
一干官员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潘文怡心想:不就是一点欠账吗?看来这陈到似乎有备而来,今天是很难走出这道门了,承认了他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与其如此,还不如抗辩到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于是昂头说道:“都督,那账本上面又没有我们签字画押,何以就说是我等欠账?”
下面的属官闻言,都大呼冤枉,大骂那店家是奸诈小人,有的还请陈到把那店家抓来问罪。
陈到端起茶杯慢慢品茶,并不答话,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每一秒都令这里的气氛加重。一个官员实在受不了这气氛,闷哼一声,便晕了过去,立即便有军校过来,把那人拖到一间屋子里去了。
潘文怡额头上的汗水慢慢沁出来。他擦了擦汗水,鼓起勇气,又昂然说:“都督,我等也是朝廷命官,你不能这么对待我们吧?”
“我叫你们跪了吗?你们自己要跪,关我何事?”陈到桀桀几声冷笑,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常言说得好,这秀才遇到兵,真是有理说不清啊!但却没人敢第一个站起来,大家都在等,都在观望。
不一会儿,巴东郡大户蹇家、徐家、扶家、先家,巴郡大户黎、夏、杜家在永安商号的掌柜,涪陵郡韩、蒋家在永安商号的掌柜等,都被将校带了进来。他们都大呼冤枉,拿出潘文怡签字画押的借条一一呈上。
陈到嘿嘿一笑,问潘文怡:“你还有什么话说?”
潘文怡汗如雨下,心里大叫:“完了,完了……”
“来人,将潘文怡拖出去,在郡府衙门大门外就地正法!”陈到喝道。
潘文怡大叫:“都督,本官是朝廷二千石命官,你无权杀我!”
陈到冷笑一声:“请丞相府节符。”
一位将官来到衙门石阶上,把丞相府节符高高举起。
潘文怡立即瘫软在地,连磕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哀告:“都督饶命……”
这时,外边一个军校进来禀告:“皇上特使、丞相府从事郎中吕乂吕大人到!”
四
四月,杜鹃花又怒放了,武担山一片花海。
锦江边上,男女混杂,人们身着麻衣或者丝帛做的短衣,手中的织锦如白龙卧波,在清澈的水中来回荡漾,不时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间或有几个人引吭高歌……
车官城的西侧又新建了一座炼铁的炉子,站在笮桥上,可以隐约看到烟囱,时而一阵烟雾从里面冲天而出,但一会儿又归于平静。笮桥西侧车官城司金府打制农具的作坊没有了往日那种热火朝天的景象,只有为数不多的工匠在里面忙碌着。
开春之后,成都的百姓突然发现装箭的笮器一下子畅销起来,每天都有司金府的人来细细调选,基本不讨价还价,把选好的笮器一车一车地拉进车官城那道神秘莫测、守卫森严的大门。笮桥南边的笮器市场又开始繁荣起来。
铁炉旁,一股红彤彤的生铁熔化液从炉体流出来,顿时热浪逼人,炙灼得皮肤生痛。铁水在小槽沟里缓缓流入下面一个坑里,一路劈里啪啦地乱响,火星四射,稍不留神便溅到身上,皮肤上会留下一个灼伤的疤点。
一个人赤裸着上身,手握一根百炼铁棒,不停地搅动着铁水,铁水表面溅起的火星比刚才更为猛烈,劈里啪啦的响声也比刚才更为可怕。站在一旁的工匠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火星不断地溅到那人的身上,可是他浑然不觉,继续不停地搅动……
诸葛亮与杨洪等人远远地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直到那人擦擦汗水走出来。
“怎么样?”诸葛亮迫不及待地问。
那人喜形于色道:“成了,成了……”
这人就是蒲元,民间称“神刀蒲元”。
诸葛亮南征回来的当晚,在城门偶遇蒲元的儿子蒲雷,第二天便令马谡把他叫到丞相府,擢升他为相府卫队的什长。春节刚过,便叫蒲雷带路,亲自去拜请蒲元,征召他为丞相府西曹掾。尽管这个职位的主要工作是管理相府属官,但是诸葛亮叫他去监制兵器。
蒲元的淬火工艺掌握得出神入化,为了让诸葛亮看钢刀的坚韧与锋利程度,他在大竹筒中装满铁珠,然后举刀猛劈,结果大竹筒应声被断成两截,如同斩草一样,所造之刀确实很坚韧锋利。但百炼钢炼制不易,反复回炉,功效很低,一年也造不了多少。诸葛亮问他有没有新法炼制百炼钢,蒲元说可用炒钢之法,就是把生铁加热到熔化以后,在熔池中加以搅拌,把生铁中所含的杂质化掉。但此法他也只是听说,并没见过。
于是诸葛亮便叫他率领工匠们攻克这一难关。
诸葛亮闻言大喜:“那么一年能造多少把刀?”
“即便百炼钢有所保障,但对淬火这道工艺很娴熟的人很少,像我这样的技术,废品也至少有三成;我带了几个徒弟,废品五成以上。如此算来,一年顶多就一千柄刀左右。”蒲元说。
诸葛亮沉思片刻,说:“无论如何在两年内监制三千柄刀,如何?”
“下官尽力而为吧。”蒲元面露难色。
杨洪拿起一把蒲元神刀,仔细瞧瞧,问:“蒲大人,我听说你造的刀不仅锋锐犀利,削铁如泥,吹毛而断,刃不留血,而且蕴涵天地灵气,懂人语,能识主,真的么?”
“真有其事?”诸葛亮也满脸诧异。
“丞相有所不知,下官曾巡视民间,得闻蒲大人曾采天下最清之蜀山净水,天下最韧之泰山磐石,天下最坚之广汉金刚,为先帝锻造过一把宝刀,名唤‘凶斩刀’。然而此刀灵气十足,难以使唤操控,可能危害用刀之人。蒲元炼成此刀之后不敢呈献先帝,他用大量鲜血才将此刀驯服。”杨洪继续说。
蒲元笑道:“丞相、明府,我哪里会造如此神刀,那是百姓们抬爱,夸大其词罢了。下官连先帝圣颜都未曾见过,何来献刀之说?不过,吹毛而断,刃不留血,还是能做到的。”
“如此也便够了。”诸葛亮笑道,接着对司金中郎将马勋说:“今年你们重点监制兵器、军械,但是农具制造也要酌情跟进,要做到基本满足百姓的需要。”
从车官城出来,诸葛亮边走边问杨洪:“季休啊,去年我从南中回来,派尚书陈震出使东吴,临行前,他对我说,李严腹中有鳞甲,乡党以为不可近。你怎么看?”
“还有一句乡谚云:‘难可狎,李鳞甲。’”杨洪没有正面回答,如是说。
诸葛亮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抑或在担忧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杨洪又说:“他在犍为时,大搞政绩工程,大兴土木,重修郡府,强令犍为商贾重新装修、翻修房屋店面,凿通天社山,修筑沿江大道,犍为郡倒是焕然一新,但劳民伤财,而李严家族更是大捞特捞,民间怨恨颇多。我担心啊……这次他调任江州都督,说不定又要故技重施,翻修江州北城府呢。”
正说着,蒋琬送来两份折子,诸葛亮看了看,交给杨洪,苦笑道:“真是说不得,一说还真来事了。”
杨洪看那折子,一份是巴东郡太守陈到和皇上特使吕乂联名的折子,报告巴东郡整治的情况;另外一份则是李严上书要废弃北城府,筑江州大城的折子。
“李严这折子怎么处理,请丞相示下。”蒋琬说。
“把巴东郡的折子呈给皇上,至于李严的折子嘛,压着。”诸葛亮毫不犹豫地说。
杨洪和蒋琬对视一眼,都低头不语,心里都在想:丞相自从南征回来后,处理政务好像很少征求属官们的意见了……
诸葛亮发现了他俩的表情,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阵,蒋琬还是忍不住了,试探地说:“丞相,李严毕竟也是托孤大臣,压着他的折子不理,恐怕……”
“怕什么?还要纵容他搞犍为那档子事儿?只要朝廷坚定不移地奉行东联孙权之策,东面的防卫有陈到在,还需要耗费那么大的人力物力吗?大汉现在疆域本来就小,国力有限,北伐才是重点。”诸葛亮面带愠色地说。
蒋琬无奈,看看杨洪,暗示他说说。
杨洪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说:“丞相,我知道你最恨把朝廷利益置于个人私欲之上的人,今皇上明睿,委丞相军国事,下官以为,你亲自禀明皇上,下官想皇上必定会采纳丞相的意见,免得给一些人落下话柄。当然,压着不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诸葛亮想了想,说:“好吧,我这就去一趟宫里。”
诸葛亮拿着两份折子来觐见刘禅,董允说:“皇上在武担山赏花散步,下官陪丞相去吧。”
诸葛亮点点头,一边走一边问:“家里可好?”
“多谢丞相挂心,一切都好。”董允道。
诸葛亮又问:“听说你母亲每日还要织布,补贴家用,可有其事?”
董允道:“家父在日,母亲一直都在织布;家父去世后,下官也曾劝她好生将息,可她说习惯了,不做还浑身不舒适……”
诸葛亮默然。
到目前为止,他所敬重的就两个人:一个是有救命之恩、亦师亦友的徐元直,一个是前掌军中郎将董和。董和字幼宰,本是南郡枝江(今湖北枝江)人,祖先本为巴郡江州人。西汉中期,举家迁往南郡。东汉末年,董和意识到终有一天荆襄之地也不安宁,于是率领族人五百余人离开南郡来到益州。当时益州牧刘璋见他带有部曲,便任命他担任牛鞞县长,后来又转调江原县长、成都县令。当时蜀地偏安一方,相对安宁,豪族大户富裕丰实,生活奢侈,商人更是穿公侯贵族的服饰、吃珍奇美食,婚姻葬送等事甚至倾家荡产都要办好。成都作为益州的治所,是达官贵人、豪商大贾聚集之地,董和作为成都的地方县长,有意在当地推行俭朴风气,亲自带头节俭,穿粗衣、吃粗食,生活上不逾矩犯上,从而令当地风气有所改善;同时严格执法,约束豪族大户、富商的行为,百姓都十分敬畏和拥戴他。
成都县中豪强都不满董和,集体上书刘璋,要求将他调离成都县。刘璋无奈,拟调他为巴东属国都尉。当董和要走时,东州人士、下属官吏、黎民百姓甚至老弱妇孺等数千人都相携而出,乞求刘璋留下董和。刘璋便准董和再留任两年,两年后,董和升迁为益州郡太守。益州郡在远离成都的南中地区,汉夷杂居,董和仍然清廉简约,诚心对待当地的少数民族,关心平民百姓生计,所以南中人都爱戴、信任他。
建安十九年(214年),刘备入主益州,征董和为掌军中郎将,与诸葛亮一起署理左将军大司马府的政务,两人相见恨晚,相交甚欢。可惜第二年董和便辞世,诸葛亮很是惋惜,更让他敬重这位朋友的是,董和死的时候,家中除了当月的俸粮之外,无多余之财,以至于董允家生活一度窘迫,不得不向亲戚借债度日。后来诸葛亮征召董允为官,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如今,老友已去世数年,其子董允也很有才干,更重要的是除继承了他父亲的品格,还敢于直言,规劝、匡正皇上刘禅的一些不良行为,连刘禅都忌惮他几分。在去年春节前后,皇上误信李严之言,要亲政,统揽一切,还想在民间选一些女子充实后宫。董允极力劝谏,义形于色,说古者天子后妃之数不能超过十二个,如今皇上已经有了十二个嫔妃,不宜增益。刘禅无奈,只好作罢。
想着董和,诸葛亮不由得又想起王连。
去年三月,病得无法行走的王连,听说诸葛亮要亲征南中,叫家人抬着来到丞相府,劝谏他说:“丞相啊,南中是不毛之地,疫疠之乡,你是国家的支柱,不宜冒险而行啊。”其情殷殷,让所有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去年秋,当南中叛乱胜利的消息传到成都,儿子王山把消息告诉他时,王连说:“我终于可以安心而去了。”说完,便合上了眼睛,与世长辞。如今,王连的话似乎还在耳边萦绕。每每想起这些,诸葛亮的眼眶都不自觉地潮湿起来……
“微臣参见皇上。”
董允的声音打断了诸葛亮的沉思。
刘禅已经从山上下来,满脸笑意:“丞相来了啊?”
诸葛亮呈上陈到的折子,说:“皇上,巴东郡的事解决了,流亡的百姓基本回到了故土,豪族大户得到了有效抑制,还有这个月三巴之地的盐铁收入一下翻了十倍。”
刘禅接过折子翻了翻,问:“潘文怡在哪?”
“吕乂已将他羁押,吕乂在折子上说,这个月押解回成都,估计现在还在路上吧。”
五
一条小河阻住前行的路,对面河岸上是一片参天的树林,接着又是一座座山丘,山势不高,却环环相连,形成一个个山坳。驿道在河对面一下子变得狭窄,像蚯蚓一般蜿蜒没入林中。
吕乂四周望望,没有一户人家,于是勒马喝令队伍停下来。
“前面是什么地方?”吕乂问。
一个校尉说:“大人,我们已经进入德阳界地。”
“距涪江还有多远?”
“大约还有60里。”
“你们几个到前面探探路,其余人就地歇息。”吕乂说。
一行人就地歇息,过了一会儿,那几个探路的军士在小河对面喊:“大人,前面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几个军士押解着潘文怡刚刚走到河对面,突然一声啸声之后,从两边的树林中冲杀出几十个蒙面大汉,手持腰刀,怪叫着直奔潘文怡,顷刻间把吕乂的队伍分割成三段。
吕乂大喝一声,指挥军士冲了过来,但被十几个彪形大汉死死堵在河边。十几个人把押解潘文怡的军士砍翻在地,背起他就往南边树林里跑,其他人也相互掩护着迅速撤退,转眼就消失在树林之中。
吕乂带人追赶了一阵,只见树林越来越密,那伙贼人早已不知踪影,便带领军士回来,检点伤亡情况。万幸的是几个军士只是受了伤,不会殃及性命。
吕乂很是懊恼,派出六个军士,两人一组,通知附近各县,缉拿潘文怡和那伙山贼,再派一个军士快马去成都禀告丞相诸葛亮。
不过,吕乂有些疑惑,从军士受伤部位来看,没有一处致命伤,都是伤的手臂或者腿部。
“这究竟是哪里的贼人?”吕乂百思不得其解。
六
刘禅很是满意,说:“现今朝廷算是稳定下来了,希望今年风调雨顺,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不过,朕还是有些担心啊……”
“请皇上明示。”诸葛亮说。
刘禅屏退黄皓等太监、宫女,说:“若李严真卷入了巴东郡窝案,丞相准备怎么处置?”
“皇上的意思是……”
“李严一直站在蜀地本土官员和士绅立场上,先帝托孤于他,一则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但也不排除有利于朝廷缓和与本地士绅们的关系这层意思……”刘禅看着诸葛亮说。
诸葛亮笑道:“皇上大可不必担忧,在陈到将军动手之前,早就有人跟李严通风报信了,就算潘文怡咬出他来,也查无实据,顶多皇上去个诏书,给他敲敲警钟罢了。”
“你确信?”
“臣确信,他的同乡陈震出使东吴前夕,给臣说:‘李严腹中有鳞甲,乡党以为不可近。’”诸葛亮笑笑,摇摇头,再摇摇头,“说起来真有些好笑,臣去年纳的妾,居然是那李严送给臣的。”
刘禅说:“这事儿你给朕说过的啊,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她本是李严在江州救下的一个女子,送给臣,是为了监视臣的。”诸葛亮自嘲地笑笑。
“哦?有这等事?是纳妾之前知晓还是之后才知晓?”刘禅大奇。
“之前就已知晓。臣本来不想纳妾,但乔儿身体不好,臣拗不过黄月英,所以只好纳了她。”诸葛亮苦笑说,不过,他马上安慰刘禅,“皇上尽可放心,臣是这么想的,臣也没啥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不在家里说军国大事,她想给李严说什么就说呗。退一步讲,就算是军国大事,他李严也是朝廷重臣,迟早也会知晓,说不定诏令、邸报已经到了,而臣的小妾透出的信息还没到呢。”
刘禅想笑,又不好笑出来,只好忍着。
诸葛亮看看他,说:“皇上想笑就笑吧,连臣都觉得好笑。”
刘禅这下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才说:“要是李严有你这份心,那真是大汉之福啊。”
诸葛亮默然,心里微微叹息,良久才说:“皇上,李严来了一份折子,大意是要筑江州大城,你看看吧……”
“折子我就不看了,你对此有什么意见?”刘禅问。
诸葛亮说:“江州在外水和内水交汇处,三面环水,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可控制外水和内水的水道。春秋时,巴人据此,常与强楚争衡。公孙述据蜀,遣将由阆中下江州,东据捍关。光武使岑彭讨述,自江州而进。先帝入蜀,亦自江州沿内水取道南充国,又涉涪江,直抵涪城。还可北上巴西郡,远援汉中,所以江州乃是大汉咽喉重地。”
“你的意思是同意他筑江州大城?”
“臣以为,北府城确实已经破败,其地理位置也不如现在选择的位置险要。但臣担忧的是,李严折子上说,他筑城并欲穿城后山使长江通水入内水,使城为洲,以江为池,以崖岩为墙,形成两江半岛……”
刘禅打断他的话:“这个设想倒是使江州三面环江,愈加易守难攻……但你想过没有,这需要多大的财力?”
“皇上英明,这确实要耗费很大的财力物力,也不是一年半载可以竣工的,按照他这个计划筑城墙,怕是十年都完不成。这势必与北伐相冲突,臣的意思是,只要朝廷与孙权保持联盟态势,东边的防务不必花那么大的血本,主要的财力物力应花在北伐上。把北府城修缮一下,还是可以用的。”
刘禅慢慢往前走,沉吟不语。
诸葛亮又说:“昔日李严在犍为,大兴土木,杨洪当时是他属官功曹,极力反对,他不听,杨洪一气之下便辞官。刚才从车官城出来,杨洪还给臣开玩笑,说李严八成又要上书筑江州大城了,臣当时不以为意,哪知他的折子就来了……”
刘禅依旧不紧不慢地朝前走,走了好一阵子,才停下脚步说:“丞相,你看这样吧,那个穿后山的计划就算了,在财力许可的情况下,就让他去筑。你们两人都是国之栋梁,只要无关大局,能让就相互让一点,朝廷可不能再折腾了。”
七
李严率军驻防江州,还没到江州,巴东郡的事情就传了过来。尽管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没想到诸葛亮居然那么早做了安排,而且取得了皇上的许可。万幸的是他提前得到消息,把自己在巴东的那些证据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潘文怡这次恐怕在劫难逃了。刚到江州,就接到诸葛亮的来信,信上断然拒绝称九锡,但语气还是很客气。李严懊恼之余,心里多少还有些宽慰,至少诸葛亮现在还是尊重他的。
自从把李夏青送入丞相府,传回来的消息让他大跌眼镜,一个朝廷重臣,居然布衣素食,除了朝服和皇上赏赐的衣甲外,全部都是麻衣丝帛之类,没有一件绫罗绸缎;更让他纳闷儿的是,家里人居然连这种麻衣丝帛之类也没有多余的。尽管上朝时穿的是光鲜的朝服,但里面还是打了补丁的旧麻衣。开初他还不相信,认为是李夏青在忽悠他。但儿子李丰来信,也证实了李夏青的说法,他这才相信了。
后来李严陆续得知,诸葛亮要纳李夏青为妾,李夏青找到了离散多年的母亲、哥哥和嫂嫂,他们就住在广都县诸葛亮那座先帝赏赐的庄园附近;更意外的是,她的母亲、哥嫂和侄女曾经还是他李家的奴隶。当时为了把一些奴隶和附民迁移到江州、巴东来,李严就让人把那些拖家带口、负担重的奴隶卖掉,哪知正逢实行息民之策,诸葛亮把他们给解救出来,转为庶民,还分了公田。李丰来信询问是不是把李夏青的家人绑架了,以便威胁她继续提供情报。李严左思右想,一则那李夏青现在是诸葛亮的小妾,绑架了她的家人,诸葛亮必然会下决心查明,应付起来很困难;二则要从李夏青那里找到诸葛亮贪赃枉法的证据,还真是难上加难,所以就算了。李夏青呢,由她去吧,得饶人处且饶人,说不定以后能在关键时候还记得他这个救命恩人,帮着说几句好话也就够了。
但是,诸葛亮是有财产的,而且不少。先帝定成都后,给诸葛亮的赏赐是:黄金500斤,白银1000斤,铜钱5000万,锦缎10000匹;先帝登基后,受封赏80万斛粮谷。就凭这两笔赏赐,他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是花不完的,这些财帛到哪里去了呢?
得此奖赏者就只有诸葛亮、法正、关羽和张飞,其他如赵云等跟先帝从荆襄之地来的人也有奖赏,却没有如此丰厚,至于自己这类刘璋的旧臣,就没什么奖赏了,能够被安置继续做官就不错了。
李严的心里很不平衡。这些财帛还不是他们这些人积攒下来的,凭什么他们得那么多?所以有时候自己捞一点,以备荒年,也是心安理得。
江州潘家族长来找他。他们闻听吕乂要把潘文怡押解回成都,要求他想办法搭救。他心里也有点发慌了。陈到一刀把潘文怡杀了也就一了百了;可押解回成都,在刑讯下势必会供出他来,尽管朝廷不可能找到证据,但是说出去面子上怎么着也过不去,自己的荣誉将会受损。所以想来想去,还是把潘文怡救出来更好。于是精心挑选了十来个精壮心腹军士,随同潘家养的死士,联络广汉山贼张慕,计划在广汉郡与南充国县交界处下手。临行前他吩咐自己的心腹,万不得已,可以就地诛杀潘文怡。
陈到把夔门封锁,把走私的大门紧紧关上,自己的盐井以及那些豪族们的进项一下都没了。于是他便以加强江州防卫为由,上书皇帝,筑江州大城。一则捞个政绩名声,二则这么大的工程,多少也可以捞点好处。
潘文怡终于回来了,他松了一口气。但是朝廷通缉潘文怡的官文马上也到了,潘文怡不敢出门,整天躲在家里。巴郡太守辅匡三天两头派人到他庄园来,还派人暗中监视着,这下潘文怡急了。他在深夜躲过暗哨,溜到李严这里,央求救救他。李严无奈,叫他改名叫成籓,任命他为督军,躲在军营里,等这阵子风声过去了再出去行走。
朝廷批准了他筑江州大城的计划,只不过穿后山引外水之水入内水的方案被否决了。
成籓道:“恭喜侯爷,这下你可以安心经营江州了。”
“穿后山的方案被否决了,什么狗屁喜事?”李严抱怨道。
成籓笑道:“侯爷,先筑大城,然后待机上书求巴、巴西、巴东、涪陵、江阳为巴州,侯爷为巴州刺史或者巴州牧,与诸葛亮分庭抗礼,有何不可?然后再穿后山不迟。”
李严大喜,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谋略与诸葛亮不相伯仲,可惜就是贪了一点……”
转眼到了八月,诸葛亮突然来了一封信,说曹魏皇帝曹丕死了,叫他给孟达写封信。曹魏将房陵、上庸、西城三郡合并为新城,现在孟达是新城太守,能策反最好,这样的话大汉就取得了上庸这个战略要地。
李严接信后很是喜欢,看来诸葛亮没有忘记他这个顾命大臣,自己还是有用的。
对孟达,他太熟悉不过了。自从到了蜀地,李严就跟费观、孟达要好。孟达父辈家道殷实,他父亲不但家有积蓄,而且比较有心计和智谋。出身于这种家庭,孟达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可谓文武双全的之才。可惜的是,刘璋没有重用他,而先帝不仅没有重用,还派义子刘封监视他,到后来又夺了他的兵权。然而魏国皇帝曹丕充分理解和信任孟达,以至于达到宠信的程度,把他叫到自己的车驾上并坐,任命他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新城太守,委以西南之任。
孟达在魏国受到如此殊遇,也遭到了其他大臣的嫉恨。前两年与孟达要好的桓阶、夏侯尚相继去世,而今曹丕又死了,估计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策反孟达是有可能的。于是李严当即写信一封说:“吾与孔明俱受寄托,忧深责重,思得良伴。”差人送往新城。
刚刚将送信人派出去,虎贲中郎将来敏差人送来一封信,他急忙拆开,还没看完,便不由得喜上眉梢……
八
诸葛亮早就在谋划策反孟达。
七月,大司农秦宓去世,诸葛亮率领两府属官前去祭奠。仪式还没有完,汉中都督、太守魏延的急报到了,说曹魏皇帝曹丕去世,魏国新丧,是伐魏的好时机,请求朝廷授予他北伐之权。
诸葛亮看过急报,几个月来悬在心头的石头一下释然了……
去年冬,陈震出使东吴,带回来一个不太令人乐观的消息。孙权问陈震,何时北伐,以减轻一下外水曹魏的军事压力。
董卓之乱后,其部下校尉李催、郭汜、张济等拥兵屯于陕,在一段时间后还没有听到赦免的消息,接着又有谣传说洛阳的当权者要诛灭所有凉州的董卓所部官吏,因此大家都十分惶恐不安,纷纷准备解甲逃亡。这时,讨虏校尉贾诩阻止了他们,说:“闻洛阳中议欲尽诛凉州人,而诸君弃众单行,即一亭长能束君矣。不如率众而西,所在收兵,以攻长安,为董公报仇,幸而事济,奉国家以征天下,若不济,走未迟也。”于是李催、郭汜等人遂将其众而西,兵至长安,众十余万与董卓旧部樊稠、李蒙、王方等合围长安城。十日城陷,荼毒关中,劫掠长安老少,死者狼藉,吏民死者不可胜数。此后,关中又因为李、郭等人的争权夺利,伤亡巨大,极大地破坏了当时黄河中下游地区的生产力和社会发展。
当时三辅民尚有数十万户,李、郭之乱后,所剩不到十分之三,大片良田土地荒芜,所以曹操迁都许昌。而许昌距离东吴最近,为了护卫京师,防御东吴,曹魏一直把精锐部队大都布防在外水一线。
可是蜀汉朝廷没有把孙权的这个信息当一回事,有的还沾沾自喜地认为,曹魏与东吴对峙,反而有利于蜀地发展。但是反过来一想,如果与东吴的联盟不稳定,那么大汉将面临着曹魏的进攻,说不定孙权也会趁火打劫,那蜀汉就面临两面夹击的可能,到那时候就危险了……
对于孙权的动议,诸葛亮不能不从大局考虑。今年春节后,诸葛亮就在考虑北伐之事,但国力还没有恢复,南中才刚刚平定,大举北伐还为时过早,但是可以做些准备,比如军械,从成都到汉中驿站、驿道的修缮等等。
诸葛亮留下向朗等继续操办秦宓的追悼会,自己带着个赵云、马谡、杨议、蒋琬等人匆匆回府。
北伐势在必行。他第一反应就是上庸这个战略要地,孟达这个曾经杀大姐夫全家的降将,有没有可能再次回归大汉呢?一想到孟达,他就想起费诗的话:“孟达这小子,当日为声名而不忠,后又背叛先主,现今又言归汉,反复小人,不值得丞相给他写信。”诸葛亮是看不起某些清客的,动不动就搬出死人来阻碍朝廷政策。但是费诗的话他记住了,而且每一个字都记得很清楚。他每每想起来,脑海里就浮现出在隆中的第一个冬天,那一场要命的大雪,大雪中他那段痛苦而模糊的记忆,以及大姐夫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他无数次想象孟达的军士冲进房陵郡郡府屠杀的惨景!
赵云、马谡、杨议、蒋琬等都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应该试一下。最后他决定给孟达写一封信,差人星夜送去。
他来到院子里,遥望东北方向,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站立了片刻,晃眼间看见赵云在伏案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于是走了进去。原来,赵云盯着地图,手指在关中、汉中一带游走。
诸葛亮会意地笑了,想必赵云也在思考北伐。
赵云发现他进来,连忙起身拜见。
诸葛亮看着地图问:“将军在研究北伐?”
“无事就看看,届时心中有数。”赵云说。
“这样吧,不如把马谡、蒋琬、杨议等一并叫过来,我们一起议议。”
九
秦宓的追悼会一结束,大多数官员都走了,留下杜琼、来敏、李邈、谯周、杜微、五梁、费诗等人。
来敏对杜琼深深作揖,语气甚为恭敬:“伯瑜(杜琼,字伯瑜)深居简出,下官难得见上一面,今日际会,请太常喝杯茶,望勿推辞。”
其余人都深深拜会,一起劝请。
杜琼本欲回家,但见众人盛情相邀,不好推辞,便颔首同意了。
来敏道:“那就去下官寒舍吧。”
秦宓之子说:“先父在日,曾多次想邀请列位大人至府中一叙,因故未能达成,今日就请在舍下相聚,以了却先父心愿。”
大家都看着杜琼,杜琼说:“也罢,子勑泉下有知,也心安矣。”
几个都是蜀地清谈之客,相互恭维一番后就座。
杜琼对李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