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妙一向有宽容的秉性。在平时,不管是谁说了过激的话,很少计较,往往一笑了之。可这次却与往日不同。方杰说的话,她以为是在刺激她。她越想越别扭,越想越有气。她想起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有一种人,走运时,他会抑制自己的好运;倒运时,他又会调侃自己的厄运。他不低估命运的力量,也不高估命运的价值,不做命运的主人或奴隶,只是做命运的朋友。可方杰却偏离了目标,迷失了自己。人生中你有时必须找到紧急出口,尽管为此可能要绕很多弯路。
郑妙沉默不语,显出十分生气的样子。可方杰却忍不住了,于是占了点主动,问道:“郑妙,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筹建了‘体育彩票投注站’,请问,我这样做,你是支持,还是反对?
我想用出奇的东西打动你们,用血汗喂养最朴素的感情。”
在市体委的推荐之下,方杰被招聘为市师范进修学校的体育代课教师,机会难得,是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可方杰呢,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没跟任何人商量,于是就把代课一事辞掉了。郑妙知道了,既为他表示遗憾,也为他深感惋惜。方杰却不明白,真正的重担,没有人能与你分担一你只能从这一边肩,换到自己另一边肩。
方杰眨巴着焦灼的眼睛,期盼着郑妙的回答。郑妙处于无奈,便搪塞了几句。“方杰哥,事情既然定了,你就摸着石头过河,试着走吧!失败了,别气馁;成功了,别骄傲。千万别对人[,‘有钱的时候,就说钱是挣来的;没钱的时候,就说钱是省出来的’。”
方杰仰着脸子,显出很自负的样子,果断地回答:“嗨,郑妙,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个犟脾气。只要是认准的,要想有人改变它,八头大牛休想拉回来。人走路,不管大路小路,都要领先一步。对我而言,一不做,二不休,没有‘试试看’的余地。在知足人的眼里,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趟不过去的河。”
郑妙忍不住说了几句,但说得模棱两可,也很圆滑。
“方杰哥,不是对着你,我只不过顺便说说而已。世界上有的人高估了自己所拥有的,却低估了自己所欠缺的。结果丧失了不少成功的机会,这是一个不容忽视和可悲的事情。希望你能够自信,这样,就不会一有风吹草动,就担心到心跳抽筋。”
方杰很精明,也很敏感。郑妙说这几句话的含意,自然不言自明。现在,方杰很自负。每当讲起体彩站的时候,往往显出自鸣得意的神色,似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是千真万确的。他常说,一个人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领袖与跟风者的区别在于创新。
“郑妙,请你放心。无论在什么地方或在什么时候,我都是谦逊待人,谨慎行事。你说得很对,确实有些人高估了自己所拥有的,而低估了自己所欠缺的。过去的我,曾有过这种想法。可现在,这种情况,在我身上已是荡然无存。今后,宁愿自己少进账,也不会再给自己挖陷阱。有时候,人生会用砖头打自己的头。只要不丧失信心,任何高山都能越过,任何坎坷都能畅行。”
说句老实话,郑妙关心的,就是方杰今后的生活和工作。鱼往深处游,人往好出走。只要你找到你所钟爱的,就不要在一时的过错中纠缠不清。
“方杰哥,短道速滑你已经八九个年头了。而且在几次省运动会上,曾经取得过骄人的成绩。领导和教练都很器重你,因为你是短道速滑的好苗子。可你,却自暴自弃,中途改行,实在可惜。去建体彩站,你好像很需要金钱,你也爱过,好像从未受过伤害。你去唱歌,好像没人去听;你去生活,好像这个世界就是天堂。其实喜欢一样东西,不一定要得到它。”
有人说,孩儿大了,什么样子都有;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鸟儿多了,什么叫声都有。麻雀说燕子是怕冷的懦夫,燕子看鹦鹉生就一副奴颜媚骨,鹦鹉讥笑苍鹰好高骛远,苍鹰嘲笑麻雀鼠目寸光。唉,世上万物各异,认识自然不同。方杰显出十分自信的样子,反而劝说郑妙:“郑妙,谢谢你的关心和爱护。我相信,我所选择的事业一定会取得成功。我坚信,成功并没有什么秘诀,只要坚韧不拔地坚持下去,成功的大门必然为你开启。成功并没有什么秘诀,坚持就是它的过程。你不相信,不妨试一试。但最有趣的是,当你的事业得到人们公认的时候,到那时,会笑的才会笑到最后。”
郑妙见他很自信,总是显出快快活活的样子,那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但仍心存疑惑,于是很刺激地说了几句:“方杰哥,你讲得比唱的还好听,仿佛那个金娃娃就摆在你的跟前似的。你想到没有,假如金娃娃就像山上的石头那么多,那世上的黄金,难道还那么贵重吗?”郑妙不管说什么,方杰很少忌讳,更不会生气。后面方杰讲的,唯恐郑妙听不明白,于是还打了个不很恰当的比喻。
“郑妙,像人吸烟一样,他明明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可他一旦吸上瘾,要想戒掉,就不那么容易。正如我所经营的电脑体育彩票,一旦放手干起来,就干他个天翻地覆,轰轰烈烈,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做好了准备,要推倒山墙,修建桥梁,并摧毁需要摧毁的东西。此外,我并不害怕从零开始。”
方杰讲到这里的时候,很得意地咂咂嘴,仿佛金砖银砖就摆在他的面前。并且笑眯眯的,眼里溢着自信的光芒,仿佛觉得在他身上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潜能和活力似的。他相信,当别人说你是疯子的时候,你离成功就不远了。
钟诗诗回到家里,扳着脸子,嘴撅得能拴驴。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显出十分失望的样子,似乎陷人绝望的境地。不知在生谁的气,讲起话来,十分的生硬,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看着钟老大怪异的神色,一股怨流从心底漾起,于是气呼呼地问:“爸,我托你办的事,办妥了没有?”钟老大忽然变了脸色,气呼呼地蹲在椅子上,微合上眼睛,郁闷得直叹气。一个有美丽女儿的父亲,会生出如此丑陋不堪的事儿,他往日的底气荡然无存。
“唉,我东奔西走,辛苦了大半辈子,只盼望子成龙,望女成凰。可盼着盼着,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一个是回家种地,一个是弃学经商。这,就是你和方杰的归宿。嗨,我早知道如此,花那么多的心血干什么?”钟诗诗从小娇养惯了,一听是冲她来的,便把脸子一沉,眉眼中根本没有一点她死去母亲天生丽质的影子。
“爸,你没吃错药吧!啥时候学的这脾气?
像个老太婆,唠叨起来没完没了,嗨,真的烦死人!你是属手电筒的。只照别人,不照自己。”
钟老大按下怒气,稍稍放软了声音,深深地舒口气,冲了一句:“嗯,你连个方杰都没留住,有什么理由嘴硬?
谎言与誓言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听的人当真的,一个是读的人当真的。诗诗,你越学越糊涂,越大越无知。在你眼里,我只是不值分文的陪衬。”
钟诗诗像是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顿时羞红了脸子,惭愧地低下了头。
生命是脆弱的,人的一生充满了坎坎坷坷,曲曲折折,谁也预料不到下步到底会遇到什么难题。生活中的人们总是期望自己的一生一路阳光,像那色彩绚丽的向日葵,生命永远向着太阳,跟着日光转动,一切都那么阳光,一切都那么和谐温馨。但现实是无情的,特别对于一个初人茅庐的女孩,更显示它的无情的一面。
诗诗实在耐不住了,于是顶撞了钟老大一句:“嗨,这样不露脸面的事,你居然出面调解,哼,也不怕乡亲们笑掉牙?”钟老大有点儿恼火,他猛地站起来,眼睛睁得像铜铃,气呼呼地回答,“嗯,嗯……这是什么话?
嗯,嗯,自己招惹的,还强词夺理。哼,你们都是不孝之子,打了碗却怨盆。”
钟诗诗忍不住了,茶杯往桌面上一放,伤心地落下了眼泪。大吵大闹道:“唉,我的妈哎,你死得好苦哇!你怎么扔下我,匆匆地走了呢?
哎呀,我的妈,我也不想活啦!”
这位腰缠万贯的钟老大,可气惨了。他“嘭”地一拍桌子,茶杯蹦了老高。怒吼道:“嗯,你给我滚!嗯……可把我气死了!哼,你这个不争气的,在外面出了丑,回家发恶气?
我问你,能对得起谁?”钟诗诗一步也不让,嘟囔道:“哼,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哼,我走,我永远不回这个家。哼,可耻!人最卑鄙的,并不是点燃了一根导火索,而是想看到爆炸后到底伤害了谁!”
钟大妈赶市场回来。刚走进院子里,就听到北屋里吵成了一锅粥。马上一个悲痛的意识,像子弹头似的刺疼了她的心。她放下篮子,几步闯进屋里,守着钟老大,婉转地劝说了几句。但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我们虽然来自偶然,自然更应该彼此珍惜。
“孩子他爹,你对诗诗怎么这样说话呢?
她现在蛮够痛苦的,可你却落井下石,说这么些难听的。去,马上离开这里,到里屋休息,我劝说劝说俺诗诗,肯定她会听我的。”
钟大妈支走了钟老大,强带着微笑,走到诗诗跟前,一把拉到自己的怀里,对这位善良的姑娘,不能有过多的指责,因为爱而伤透了心,相信她会用时间去弥补失去的。
“孩子,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理解你的难处。孩子,有妈在,谁不敢怠慢你。孩子,听妈的话,你有委屈,就放声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些!”
世界上有许多聪明人,说了许多聪明的话,诗诗觉得,任何人说的,都没有妈妈说得亲和、友善和真挚。她果然倒在钟大妈的怀里,嚎啕大声哭起来。
钟老大听到哭声,气得浑身颤抖。他气愤地挥舞着拳头,发泄着自己的愤怒。真感情,来无影,去无踪。约定俗成的陋习,丝毫触动不了儿女情肠,最后都归和好的结局。
“唉,啥事?
好端端的一个家,全被她搅成了一摊糊涂啦!”
钟大妈轻轻地抚着诗诗的肩头,待她稍稍平静下来,温和地解释:“孩子,我理解你的心。你真诚地爱着方杰,这点,我就感激不尽了。不过,孩子,可怕的旧习惯势力你是抗不住的,他人的流言蜚语,甚至比猛虎还可怕。诗诗,你年轻又漂亮,肯定倍受许多小伙子的青睐和喜爱。孩子,忘掉方杰吧,这样做,无论对谁都有好处。”
钟诗诗冷静多了。这次的波折和打击,不切实际的热恋和追求,都是沉痛的教训。在金钱和爱情面前,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爱情。结果她发现,到头是人财两空。往日,都是她背了太多的心愿,结果呢,在爱情面前,比任何人都跌得那么惨,那么重。
“妈妈,我谁也不怨,就怨那个老不死的!他时常对我讲,‘诗诗,跟方杰这小子成婚吧,这样做,一举两得。我的楼房,我的小车,我的存款,全归你们。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诗诗,你明白吗?
’妈,你说,他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可现在,他翻脸不认人,对我几乎比豺狼还狠!妈妈,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特别羡慕墙上爬动的蜗牛,虽然它的工作效率低,可它毕竟有自己的房子啊!有房子就有家。可我呢?
水中捞月一场空。”
钟大妈把诗诗搂在怀里,像抱着自己亲生的女儿。劝慰她:“孩子,你爸太自私了。蜗牛之地,蝇头小利,居然想出这样的馊主意,这太损了。孩子,你尚年轻,婚姻大事,可不能当儿戏。若是走错一步,你会后悔一辈子。”
钟老大一看诗诗的情绪好多了,便悄悄地走过来,较为温和地望着诗诗,自言自语道:“嗨,怨谁呢?
谁也不怨,就怨自己,怨自己失主意,怨自己不争气。”几重心事,几重压力,像千斤重石,压得诗诗几乎喘不过气来。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她是无力应对。这位腰缠万贯的钟老大,也初步意识到,如果再这样折腾下去,势必凶多吉少,他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失望地摇着头,变着温和的调子问了这么几句:“诗丫头,我真的服了你。这样吧,暂时借给你两万块钱,给方杰送去,解决他的燃眉之急。但要他立字据,发了财的时候,一定要如数归还。利息吗?
就甭提啦!”
钟诗诗高兴极了。她匆忙从钟大妈怀里跳起来,真想跑到楼顶,大喊大叫几声:“方杰哥,我终于胜利啦!方杰哥,我终于……”
屋前那簇返青的竹子,浸在明亮的月光里。散乱的影子,像是争先恐后地往墙上爬。在稍远的地方,隐约有优雅的歌声传过来,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十分悦耳。不知什么地方燃着松明子,浓味随着微微的夜风飘来,诗诗闻着非常舒服。夜宿枝头的鸟儿,不知被什么惊动了,便抖着慵懒的翅子,纷纷地散人清明的夜空,不一会儿,又息了下去,四周重归屏息一般的寂静。家乡的夜,是温馨、宁静的。
钟大妈忍住了笑,故意拿着调子,试一试这位放荡不羁的姑娘,看一看她对方杰是否还那么赤诚。她想起已故的丈夫,看着相依为命的女儿,她流泪了,但扭过脸去,把泪咽到心里。
“孩子,如果这些款子,方杰不接受呢?”诗诗高兴得打着官腔,很有把握地回答:“妈,酒是美的,肉是香的,谁人见财不眼开呢?
况且现在他正需用钱,正需用我。我这样做,正如雪中送炭,我相信他会欣然接收的。”
夜,静悄悄的,万籁俱静。钟老大赌气地走了,找地方去睡。
诗诗就跟钟大妈睡在一起。钟诗诗脱衣上床,安静地躺下。虽然刚才那场好梦让诗诗高兴了一阵子,但她浮想联翩,久久不能人睡。她幸福地偎在钟大妈身边,羞怯地掀起她的内衣,伸手摸着大妈葡萄干似的乳房,感到无比的欣慰,无比的幸福。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成为一个最幸福、最快活的人。
钟大妈忐忑不安地躺在那里,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精心地编织着故事,回忆着往事,耐心地讲给钟诗诗听。
“孩子,从我来到这个家,酸、甜、苦、辣全都尝过。人生如梦啊,磕磕绊绊的,几年就这样过去了。想当年,这个家一贫如洗,几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全家人过着衣不蔽体,食不饱腹的日子。唉,拉扯你和方杰实属不容易。看你爸,五十岁的脸上早已经爬满了七十岁的沧桑。可谁也没有想到,好运从天而降。你爸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先是跑运输,后是发展房地产,不到几年工夫,就发啦!财大脾气长吗?
你看他现在的样子,动辄就敲桌子使脾气,有几个钱烧得不知啥姓啦!咱家搬到了县城,有了楼房,有了车子,你爸数票子数得手都疼。孩子,你爸的想法并不坏,盼望你考上名牌大学,盼望方杰远走高飞,出国留学才好哩!他认为,票子没有名气,可孩子可以光宗耀祖,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可方杰这孩子,那么不争气,却弃学经商,搞什么电脑体育彩票,直想着不劳而食,等着天上掉馅饼,一夜之间梦想成百万富翁……是可喜,也可悲。人总是把自己喜欢的命运叫机遇,把自己不喜欢的机遇叫命运。人谁会照顾谁一辈子,那是多么沉重的一个包揪,所以非自立不可。”钟大妈念叨着。她庆幸孩子们长大了,并且知道了爱。她想他们将来的天空从此晴空万里,大地永远不会有寒冬。
钟大妈想着,又说着,但心里总是不能平静。但愿方杰跟诗诗那场闹剧,不会重演!钟诗诗忽然大彻大悟,无论是男是女,在他们的心底,有一处温柔的角落,在那里,藏着人世间最美丽最温暖的名字:母亲。“中国最美的继母”,我要用最灿烂的彩虹,献给这位最伟大的母性。诗诗认为,继母的胸怀比世界还要大,给她的,是温暖,是慈爱,是责任和力量。
天刚蒙蒙亮,钟诗诗便兴冲冲地起了床,精心打扮了一番,早饭也顾不得吃,揣上那两万块钱,高高兴兴地走出了大门。钟大妈把她送到大门口,再三嘱咐:“诗诗,见了方杰,要见机行事。要快去快回,我在家等你,晚上回来,咱全家吃顿团圆饭。庆贺你跟方杰重归于好。孩子,你变了,变得温情,懂得了珍惜,也懂得人生的坎坷。”
钟诗诗留心到,今天的天气非常好,湛蓝的天空,淡淡的白云,十分爽朗,十分惬意。晨风徐徐吹来,总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她这一周,遇到过人生最奇妙的两件事,已同时和两位异性接触过,那滋味真的是妙不可言。方杰耿直,奔放,义气,好打不平;红岩,羞涩,温和,见义勇为。跟这两位男孩子在一起,真使她痴情、迷乱。特别是红岩,别看他身体孱弱,跟他在一起,简直就像爱是最好的未来。可他的脑袋,懂得的知识,却比丁一多得多,见解远非方杰能媲美。即使他们只是两束微弱的荧光,爱情的火焰也会把茫茫黑夜照亮。
钟诗诗租了辆出租车,一直坐到离体育培训中心不远的地方。下了车,摸摸那两捆现金,硬硬地还在。她高兴极了,往日的悒郁心情已荡然无存。她迈着轻快的步子,飞也似的往前赶。她美滋滋地想着,甚至想到在没有人的地方如果遇到方杰,说不定他们会拥抱在一起,倾诉离情别意。刚拐过一个十字路口,但见前面走着两个人。越走近他们,越感觉有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但见于莉挎着方杰的胳膊,肩并着肩,亲亲热热地贴得很近,近得可以触摸,不知在争论着什么。诗诗心有疑虑,无论他们贴得再近,拥抱得再紧,感情的距离总是无法消逝。钟诗诗绕了个弯子,抄近路赶过去,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听一听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
“哎呀,方杰,你有完没完?
前天给你的一万块钱,莫非又打水漂啦!我问你,拿着我的血汗钱,不知送给哪个相好的!方杰,自从我跟你接触,你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
成就大事业的人不在鸡毛蒜皮事上浪费时间,可你,却浪费时间活在别人的生命中。”
往日,他是自由人,困了,想睡就睡;饿了,想吃就吃。每天跟郑妙欢乐的在一起溜冰,切磋技艺,从来不为昨天的事烦恼,也不为明天的事担忧。可现在,他像只被束的鸡,叫叫啼啼都失去了自由。他知道许多事情很无聊。他不想当足球,总是被人踢过来,踢过去。
“唔,小姐姐,只许你信口雌黄,胡言乱语,不许我解释一句,真是岂有此理?
钱吗,一半付了建筑费,一半替郑妙还了药费。有人说,人生有两难,一是把自己脑子的东西放到别人脑子里;二是把别人口袋里的钱装到自己的袋中。人,就是怪。有时候,自己宁肯少挣100元,也不愿与人吵吵嚷嚷,但有时候,为了少付10元,却不惜与亲人斤斤计较。”
方杰语音刚落,于莉却恼怒地跳起来,气愤地说:“嗨,你是拿我的钱,去殷勤郑妙。早知道这样,一分钱也不给你!”想起方杰经常跟郑妙搅在一起,不是搀扶,就是拉拉扯扯的,像热恋中的情人。于莉越想越有气,于是吼道:“方杰,你甭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哼,若是跟姓郑的乱来,看你怎么向钟诗诗交代!”
于莉的这些话,全被钟诗诗听到了。她再也忍不住了,于是紧追了几步,闯到于莉跟前,污言秽语地说了些难听的:“哼,于莉,人要脸,树要皮。今天跟姓方的好一阵子,明天又去找姓张的睡觉。嗨,橡皮脸刷油漆,脸皮可够厚的!于莉,风情万种的女人是打火机,不解风情的女人是灭火器。因为你挥霍金钱如粪土。可是你这朵鲜花总是插在牛粪上,名声却钉在了耻辱柱上!”
于莉可不是吃气的。但自觉悖理,见她原地蹦了几下,也就息事宁人了。她暗自发笑,钟诗诗是个笨女人,她与方杰的爱情是批发出去的,仅凭“让她一次爱个够”的蛮力,我,却是个聪明人,爱情是零售出去的,懂得“只爱一点点”的精妙。爱情和幸福拼的是姿态。
方杰转过身去,为了发泄内心的痛苦和愤懑,于是掏出刮果刀,照着路边的一棵老槐树,“嗖”地掷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深深地扎在树身上,并且忿忿地念叨:“哼,我叫你看热闹!嗨,今天,我非要捅烂你。”
不一会儿,围观的群众越聚越多。其中有位老年人,踟蹰到方杰跟前,一抬手,阻止了方杰的投掷。爱情可以是惊天动地的,也可以是风平浪静的。爱到卑微成冷漠,何必灰心丧气。要记住,每一个成功的人士对每件事都是认认真真,兢兢业业的。
“小伙子,心里不痛快,可不能冲着树出气啊!要知道,爱护树木,人人有责!”
方杰羞红了脸子,方才恍然大悟。于是收起了刀子,呆呆地躲在一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取出一支香烟吸着,扭着脸子,再不理睬钟诗诗。钟诗诗呆呆地站在僻静的地方,回忆起她对方杰的爱,既真诚又后悔。起初,她对方杰的爱是痴迷的,是因为她年少幼稚,后来发展到小心谨慎的爱,是因为她对爱一知半解,直到最后她把爱拒之门外,是因为她日渐成熟,方才大彻大悟。方杰曾像唐僧一样,在取经的过程中,有N次占有她的机会,但她是懂得和珍惜爱情的人,绝不会许诺把贞操变得分文不值。
钟诗诗发完脾气,心里宽松多了。便走上前去,拽了下方杰的衣襟,用手一指,方杰心领神会,于是伴着诗诗朝北边的小路缓缓地走去。路是在一片荒地里,虽然弯弯曲曲,但平坦好走。走到一口水井旁边,井边有棵含苞待放的桃树,诗诗提议:“方杰哥,这里很幽静,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我有话给你说。”方杰刚刚坐下,于是点着烟吸着,但还没抽几口,天空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他们赶紧跑到一间破旧的石屋子躲避。这时候,远处的群山,近处的树林,全都被灰蒙蒙的雨丝给封锁住了。屋前有块荒片地,地里长着棵绿色的芭蕉。硕大的叶子不住地颤动着,溅着细小的水珠,响得格外大声。
方杰坐在墙角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疲倦极了,打着呵欠,揉着流眼水的眼睛,而后声音放软了些,耐心地给诗诗解释:“诗诗,你不要担心,我是跟于莉半路上巧遇的。同学相见,难道说几句话,也不允许?
诗诗,在过去的日子里,觉得赚了你好多便宜,曾经没有见光的暗恋,永远让我愧疚与留恋。我的爱情像骆驼,马比骆驼跑得快,但骆驼走过的路,却是马的两倍,但它仍无怨无悔。”
诗诗皱着眉头,显出极不满意的样子。她只是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不耐烦地说了几句:“方杰哥,别演戏了。小妖精写给你的情书,现在就放在我那里。信上哥啊,妹的,叫得好亲热,好肉麻。方杰哥,现在打开窗子说亮话。钱,我带来了,只要你真心实意地说一声,‘小妹,我爱你!’我就如数交给你。咱俩的关系,依旧像过去一样,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终身相许,非你莫嫁!”附近的池塘里,响着青蛙的叫声和着低飞归来的鸟鸣,给这里增添了不少的活力。方杰显出惊i宅的神色,极不自然地苦笑一声,每一个字的吐出,却十分生硬。有人说,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可方杰却采了。因为野花是有生命的。可能一朵野花,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唉,诗诗,过去我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方同一个问题上,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那就是对你的伤害。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对不起你。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过在我心里,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却永远留下了不可泯灭的记忆。”
方杰迷惘地望望门外,远远近近是白蒙蒙的雨丝。他显出十分怜悯的样子,很忧伤地望着诗诗变化莫测的脸色,心里难受极了,不禁涌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愫。
雨停了,淡淡的白云慢悠悠地散去,明媚的阳光又普照大地。诗诗很痛苦,伸着脖颈,艰难地咽着唾沫,她觉得嗓子眼里像着了火似的那样疼痛。诗诗不愿意在这里久留,更不愿意跟方杰再推心置腹地谈下去。但见她掏出那两万块钱,欲要递给方杰,但仔细一想,不,不能给他。他一旦巨款到手,说不定吃喝嫖赌,什么丢人的事情都会干出来。
这么一来,最为尴尬的,就是方杰了。他目不转睛地盯住诗诗鼓起的衣兜,于是眨着贪婪的眼睛,心里不住地琢磨,究竟用什么办法,让诗诗乖乖地把钱交出来。新绿的芭蕉叶子下边,有几株含羞草,遭风吹雨打之后,完全低垂着,有气无力地绽着几朵娇嫩的小花。方杰望着花儿,触景生情,用手不停地搔着浓密的头发,带着温和的口气,安慰了诗诗几句:“诗诗,现实不允许也不可能结合在一起,但是,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我永远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终生爱护你。我发誓,我今生今世,任何女人不贪,任何姑娘不娶。”
诗诗惊诧地睁大了眼睛,颤巍巍地凑过去,惊喜地拉着方杰的手,半似回忆半是打趣地讲述了昔日的故事。如果缘分让他们走在一起,她不悔成为一段美好的记忆。
“方杰哥,你还记得小时候那出恶作剧吗?
我曾记得,那是个暖融融的春天,那天爸妈出远门赶庙会去了。是你,把我骗出了家门,沿着山沟来到一处有水的地方。你让我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而你却到潮湿的地方挖来了一块黄泥,你轻揉细揣的,然后分给我一半,吩咐,‘诗诗,你捏女孩,我捏男孩,看谁捏得好,捏得快?
’泥娃捏好了,我问,‘方杰哥,这个男孩是谁,叫啥?
’你却眨巴着调皮的眼睛,回答,‘这男孩是我,叫方杰。’我不敢向下问了,便找了两根羽毛,插在泥娃头顶的后边,看上去像两只羊角辫。不等我问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你就开口了,“真像是你,就叫钟诗诗吧!’你把两个泥娃用草捆绑在一起,稳稳地放在那里。我害怕极了,问,‘这样子,大人见了不笑话?
’你答,‘笑话啥,你知,我知,连咱爸妈也别告诉。’我多了心眼,问,‘这样在一块,他俩是啥关系?
’你也没多考虑,冲口就说,‘关系吗,不能改嘴。应该叫她妹妹,是咱妈亲口给我说的。’”方杰认真地谛听着,像是在听“天方夜谭”的故事。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诗诗却来了情趣,又添枝加叶地说下去:“隔了一会儿,你把俺哄到一间石屋子里。俺记得,你找来了好多块石头,靠墙根垒了个大炕,上面铺上树叶和枯草,你拉我躺在上面,我觉得暖融融的。你一把拉过俺,责令似地嚷道,诗诗,你躺在那边,我躺在这边。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当时我觉得好奇,便问,‘方杰哥,这是干啥啊!’你真坏,回答,“你是新媳妇啊!’我吓懵了,没有答话。过了半支烟工夫,你佯装睡熟了,打起了呼噜。我问,‘方杰哥,睡着了?
’你哼哟了一阵子,回答,‘睡着了,你呢?
’我不相信,堵了你一句,‘嗨,你在说谎?
睡着了还说话!’”方杰诚实的脸上,浮着幸福的微笑,似乎陷人了童年时代美好的回忆里。
夜深沉,万簌俱寂。钟大妈屋里的灯光早已经熄灭,可能,她带着不愉快的心情进人梦乡。唯独钟诗诗居室的灯光,依然亮着,照得屋子里半明半暗。诗诗坐在椅子上,心潮起伏,热血沸腾,久久不能平静。她似乎悟到世上所有的“好女人”和“好男人”婚姻悲剧的根源。她忽然明白,方杰显然要的是她本人,但他只希望在生活中得到她的,只是陪伴和分享,而不是婚姻。她伤心,懊恼,流不尽的辛酸泪。诗诗横下一条心,天亮就要出走,远走高飞,永远离开这个家,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男人,当他不属于你时,让你感叹什么是完美,当他属于你时,让你感叹什么是真实。诗诗心想,方杰只不过是她生命中匆匆的过客,对你吹拍的,最后却背叛了你,伤你最深的人,一定是你最爱的人。
天,阴沉沉的,浓重的乌云笼罩着高耸的山峰。路在山林里,弯弯曲曲,高低不平,很是难走。当夜幕埋着整个山谷的时候,钟诗诗爬过最后一个山头,觉得浑身散架似的,再也走不动了。她找了块光滑的石头坐下来,稍作休息。不远处的山林里有猫头鹰凄厉地叫着,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山腰里那座破旧的山神庙,童年时候,她跟方杰不止一次来到破庙附近,不是包揪锤,就是背趟趟,不是猜谜语,就是捉迷藏。现在看来,那座被舍弃的庙宇,像张着可怕的大口,仿佛随时要吞噬路过此处的行人似的。距离钟诗诗不远的地方,就是陡峭的悬崖。她跃跃欲试了几次,只想从悬崖上跳下去,了结自己年轻的生命。当她犹豫不定的时候,山腰的密林里,传来了焦急的呼叫声,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诗诗听着挺熟悉。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怯生生地朝喊声那边走过去,一种求生的欲望在她心中萌动。
路边的溪水,淙淙地流着,响得格外大声。柔软的枯草绵绵缠缠,随水漂游。水波涌动,涟漪圈圈,那是淘米的乡女,荡漾着欢笑。月亮压山了,星星暗淡了,水中摇着点点星光。诗诗年轻的生命,在这里重新找到了起点,暗夜的刹那凝固成黎明。生命的翅膀重新飞翔,漫过寂寥的长夜,走向生命的辉煌。
钟诗诗似乎从梦中醒过来,隐隐约约听到山下有呼喊她的声音。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却救了她一命。此时此刻,她虽然不怕死,但她想,就这样轻如鸿毛的死去,太不值得。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毕竟是一件令人神往的事。诗诗侧耳细听,呼喊她的似乎是红岩的声音,她神经质的不禁一震,顿时觉得浑身像湿润滑透的玉石,瞬间从她的身上清凉地掠过。她只觉得,昔日的失望与疼痛,像一阵清凉的山风,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