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坤回到古弦,听到的第一个坏消息是蒋健民出事了。
那天傍晚,天上乌云密布。马小坤在卡口执勤。一辆昌河警车开到他身边,车上下来一位拿着旅行杯的中年警察。
“兄弟,有开水吗?”中年警察问马小坤。
“有啊,自己进去倒吧。”马小坤指了指检查站那栋平房说。
一会儿,那位中年警察倒好水就出来了。
“你们卡口工作轻松吗?”中年警察问。
“不轻松啊,白天被太阳晒,晚上被露水淋。”马小坤转了转手上的停车牌。
“我们是全能警,轮到值班什么活都要干,不像你们这么单纯。”中年警察说。
“你们是哪里的?”马小坤随口问。
“商城派出所的。”中年警察回答道。
“我在商城所待过,怎么没见过您?”马小坤仔细看着对方。
“我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去了还不到一年。”中年警察拧开杯盖喝了一口水。
“难怪没见过您。”马小坤突然想起那天在浦东机场碰到他师傅蒋健民,便问,“对了,你们所的蒋健民回来了没有?”
“他呀,你认识?”中年警察边说边拧好杯盖。
“他是我师傅。”马小坤挠了挠后脑勺。
“哦。”中年警察认真看了一眼马小坤说,“你师傅出事啦。”
“出什么事了?”马小坤紧张起来。
中年警察略显悲伤地说:“去云南抓毒贩时,被人砍了。”
“严重吗?”马小坤急促地问。
“说是砍断了四根手指。还好,没生命危险。”中年警察说。
“那现在人呢?”马小坤依然很紧张。
“还在成都军区昆明总医院治疗呢。”对方回答道。
“手指能接上吗?”马小坤关切地问。
“听说做了断指再植手术,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中年警察边说边走向他的昌河警车。
这时,天下起了小雨。
马小坤站在雨中,呆望着昌河警车远去的身影,脸上的神色凝重得像一尊雕塑。
夜深人静。唯有卡口检查站灯火通明。
雨总算停了。马小坤和徐凯,还有小杨、小黄几个人敬业地在路面上执勤盘查。
夜晚的小型汽车并不多,只有各种大型集装箱卡车像一头头狮子,吼叫着从他们身旁驶过。
这时,远方有两束强光向卡口靠近。由于公路上没有路灯,马小坤只能通过灯光的高度和亮度来判断这是一辆小车还是一辆大车。
马小坤拦下了一辆红色雪佛兰轿车,让其驶入卡口检查区接受检查。车上只有驾驶员一人。那人比较配合地出示了驾驶证和行驶证。通过证件得知,驾驶员叫吕修成,安徽芜湖人。
马小坤发现驾驶员表情木讷,说话支支吾吾,就收了对方的证件说:“请下车把后备厢打开一下。”
驾驶员慢悠悠地很不情愿地走下车开启了后备厢。马小坤和徐凯走到车尾,发现后备厢内有两大袋硬邦邦的东西。
马小坤用手按了按:“里面是什么东西?”
“是……是带回公司的样品。”驾驶员说话吞吞吐吐。
“什么样品?”马小坤摸着袋子继续问。
“黄铜……还有……紫铜。”驾驶员很紧张的样子。
马小坤心里起了疑问:如果是样品,数量不需要这么多,而且作为送货人应该知道样品的名称、件数等基本情况,而他只是笼统说黄铜、紫铜,别的一无所知。
马小坤和徐凯将驾驶员带至检查站内继续盘查。那人说自己是上海一家照明公司的仓库管理员,这些是他到古弦拿的样品,准备带回公司赚些油钱,还说自己是昨天晚上来古弦的,与未婚妻拍了结婚照后要赶回上海。
“这些样品你从哪里拿的?”马小坤发现此人说话的疑点很多。
“是从朋友单位里拿的。”驾驶员的额头沁出了汗珠。
“你朋友叫什么?”马小坤继续问。
“吕修功。”驾驶员低着头说。
马小坤一听这名字觉得两个人像兄弟,便又问:“他在哪家单位?”
“达能电子公司。”驾驶员不安地转动着眼珠。
“公司在什么地方?”马小坤连珠炮地问。
“在……长江路上,哦,不对,好像是黄河路上。”驾驶员闪烁其词地说,“警官,我对古弦的路名不熟。”
徐凯根据对方提供的信息,很快在网上查清了吕修成和吕修功的个人资料,虽然两个人都没有前科,但发现吕修成和吕修功是亲兄弟关系。明明是兄弟,为何要说成朋友?况且古弦市根本没有这家叫达能电子的公司。
在马小坤穷追不舍的盘问下,这个叫吕修成的驾驶员无路可逃、无言可圆,终于交代了这些铜制品的来源,是其弟弟吕修功从工厂盗窃后,让他带到上海准备卖掉的。
一夜的疲惫,让马小坤颠倒了休息时间,本该晚上睡觉变成了白天打盹。这种状况对于卡口警察来说是家常便饭。
为了城市的安宁,我拿青春赌明天。大概说的就是像马小坤这样的警察。当然,也可以这么说,我用青春换明天;或者说,我用青春点亮未来。
马小坤还在睡梦中就接到了徐凯的电话,可他中午去家里吃饭。
“经常去你家吃不好意思啊。”马小坤揉着惺忪的眼睛说。
“是我妈叫你的。”徐凯说。
“你妈也太客气了。”马小坤从床上坐起来转了转僵硬的脖子。
“对了,昨天忘在你宿舍的包顺便给我带来。”徐凯关照道。
“看你急的,里面不会有什么秘密吧?”马小坤神秘地问。
“不许偷看啊,里面有一大笔钱,缺一罚十。”徐凯在电话里大声说。
“你也太黑了吧,你以为人民币是英镑。”马小坤戏谑道。
“不跟你啰唆了,快点过来,我还要打电话给小杨、小黄呢。”徐凯匆匆挂了电话。
马小坤丢下手机,从床上跳起来,直扑那个静静地躺在椅子上的单肩包。棕色的“卡帝乐鳄鱼”是昨天徐凯来接马小坤一起上班时忘在他宿舍的。虽然有些陈旧,但徐凯跟它就像一对恋人那样总是形影不离,这让马小坤颇有微词。这次徐凯难得一次失手,让马小坤逮着了机会。
马小坤打开皮包,发现夹层里藏着一封信。信封上没有落款,好像也没有邮寄的迹象。信没有封口,马小坤轻轻抽出信笺一看,是一首诗,工工整整的字体一看就是徐凯的笔迹。
马小坤有些失望,但还是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
瘦西湖之恋
又是烟花三月的阳春
就像柳絮轻抚记忆的闸门
感受人间真实的呼吸
一切竟是如此美丽
长堤,留下了含情的脚印
白塔,珍藏起瞻念的恋意
五亭桥,回荡着欢声笑语
难忘的经历将爱一次次拷贝重映
此时,寂寞的心已不再孤鸣
此刻,惆恨的人也不再独行
身旁那棵千年的古树
也仿佛枯木逢春萌动了真情
虽然牵手的时光稀疏短暂
但注定一起走向遥远的未来
虽然凝望的视线不再清晰
但心灵的呼唤早已默契
不管今世还是来生
热望的心始终追逐深藏的神灵
不管相聚还是分离
多情的人总能听到跳动的心音
找一千个爱的理由
其实已经陈腐多余
思绪如放飞的风筝
幸福的明天不会只在梦里
瘦西湖,不就是徐凯在扬州读大学时校园旁的那个风景园林吗,难道这首狗屁诗是他写给女朋友的?
马小坤看到“瘦西湖”“白塔”“五亭桥”这些熟悉而遥远的字眼,油然想起父亲跟他讲过的扬州瘦西湖的故事。
那年,还是马小坤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单位组织去扬州瘦西湖旅游,他闹着也要去。父亲无法带他一起前往,答应回来给他讲瘦西湖的故事。马小坤从小喜欢听父亲讲故事,就这样期待着。
父亲饱读诗书,旅游回来后,就拿出拍的瘦西湖的照片,给马小坤讲起了“一夜造白塔”的故事。
一天,乾隆皇帝下江南巡游,乘船到瘦西湖游览,行至五亭桥,看到眼前的景致,便感慨道:“这里多像京城北海琼岛春阴啊,只可惜差了一座白塔。”第二天早上乾隆醒来,开轩一看,只见五亭桥旁突然耸立了一座白塔,以为此塔是上苍赐予,拍案称奇。身旁的太监忙跪奏道:“是扬州府知府为弥补圣上游湖之憾,连夜赶制而成的。”原来,那天陪乾隆游览的扬州知府,听了皇帝游湖时的感慨,便动了拍马屁之心,即令大盐商江春用万金贿赂乾隆左右,请画成图,然后用盐包为塔基,以纸扎为塔面,一夜之间糊弄而成。尽管是一座只可远观、不可近摸的假塔,但乾隆还是很高兴。
看来,拍马屁奉承,弄虚作假,欺上瞒下,古已有之。
别看马小坤当初年龄不大,但人小鬼大。他听了这个故事问父亲:“欺骗皇帝不是要杀头的吗?”父亲一愣,被他儿子问住了,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马小坤把信笺纸重新折好,放回原处。心里猜想着,徐凯的女朋友难道就是他大学同学?等一会儿见了面,要好好拷问拷问。
马小坤来到徐凯家,徐妈妈已经忙完。不知从何时起,在马小坤心里,已经把徐凯母亲当作妈妈看待了。他越看越觉得她像自己的母亲,况且看到她那本红绸面“光荣退休”证上的名字,更是亲切。马小坤的母亲叫袁惠芳,而徐凯的母亲叫徐仁芳,两个“芳”把马小坤心中那缕情感的丝线缠在了一起。
徐仁芳是一位纺织女工,做菜手艺不错。今天又烧了一大桌子菜,而且色香味俱全,不少菜都是马小坤喜欢的,他尤其喜欢徐妈妈那道咸中带甜、甜中带辣、辣中带香的红烧肉。或许在老家这道菜很难吃到,即便是逢年过节,也只能吃到那些熏制的腊肉。
小杨、小黄也来了。
五个人围坐在那张小圆台上开吃。四个大男人手持筷子像鬼子进村,盘子里满满的菜很快被扫荡一空。
徐仁芳看到小伙子们都喜欢吃她烧的菜,乐得合不拢嘴,心里有一种成就感。
以前在纺织厂上班的时候,她从没体会到什么成就感。每天像打仗一样,“工厂、菜场、家”三点一线,来回奔波,尤其是上了夜班出来,整个人累得像瘫痪一样。后来工厂不景气,三十六岁就成了首批下岗工人。那年丈夫又撒手人寰,真是祸不单行。按理烈士家属应属照顾对象不该下岗,但工厂领导对徐仁芳说,你已经领了一大笔抚恤金生活没问题了,工厂还有更困难的人需要照顾,你就顾全大局吧。下岗那些年,她没办法,总不能坐吃山空,只能到处打临工,做过饭店洗碗工、家庭保洁工、超市理货员……后来又被工厂召回顶岗,去年刚办理退休手续。令徐仁芳想不到的是,领到的退休金比在岗工资还高。如今儿子也很出息,虽然工作很辛苦,但好歹也是个公务员,收入相对稳定。以前好多亲戚朋友都劝她再找一个男人,但她与儿子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所以没有动过再找老伴的念头。
徐仁芳见四个孩子(其实都不是孩子了,但在母亲眼里永远是孩子)都吃得菜足饭饱,就准备打扫“战场”。
马小坤见状主动站起来帮忙收拾碗筷。
“小坤,快放下!我来。你们都到那边喝茶去。”徐仁芳制止道。
“阿姨,您忙了一上午了,该休息的是您。”马小坤避开徐仁芳的围追堵截。
“没事,我做惯了。”徐仁芳伸手抢过马小坤手中的碗筷说,“快,乖孩子,还是给我吧。”
小杨和小黄本来已经离开餐桌,见状也回过来一起帮忙收拾。
“你们都别过来添乱,我一个人能行。”徐仁芳急得左阻右挡。
徐凯走过来说:“你们几个就别跟我母亲争了,她要生气的。”
“哪有你这样帮妈的?”马小坤看着徐凯嗔怪道。
“小凯说得没错,你们再不停手,我真的要生气了。”徐仁芳顺着儿子的话说。
一场争夺战就在徐仁芳快要生气的最后通牒声中鸣金收兵。
徐凯给马小坤、小杨、小黄每人泡了一杯茶,问大家:“要不要‘掼蛋’?”马小坤对徐凯说:“别老是’掼蛋’,你先给我们讲个故事好吗?”“什么故事?”徐凯问。
“瘦西湖之恋。”马小坤狡黠地说。
“马小坤!你是不是动了我的包?”徐凯嗔怒道。
“长堤,留下了含情的脚印;白塔,珍藏起瞻念的恋意;五亭桥,回荡着欢声笑语……”马小坤记忆力超强,至少他已经记住了这几句。
“马小坤,你不够朋友!”徐凯见马小坤摇头晃脑地竟然背诵起他的诗,冲上去想制止他。
“不说了,还是你自己说吧。”马小坤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没啥好说的,写着玩嘛。”徐凯终于平静下来。
“看你急的,是写着玩吗,我看不会是附庸风雅吧。”马小坤揶揄道。
“别调戏凯哥了,他正在伤心中呢。”小杨不紧不慢地插上一句。
马小坤知道,在城际卡口中队成立之前,徐凯和小杨曾在城中卡口中队共事过一段时间,看来小杨清楚徐凯的感情经历。马小坤把目光转向小杨:“你知道他伤心什么?”
小杨看了一眼徐凯,又看了一眼马小坤,小心翼翼地说:“反正人家有伤心事嘛。”
“有什么伤心的,大不了换一个。”徐凯很气恼。
“唷唷唷,看来真有伤心事啊。”马小坤似乎猜到了几分。
徐凯的伤疤被不识时务的小杨给捅破了,只好像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将伤口里的脓与血往外挤。
徐凯的女友是苏州人,与他是大学同学,两个人在大学时就成了一对恋人,恩爱有加。
当恋爱了五年的长跑眼看到达终点快要冲刺的时候,徐凯却出现了状况。他放弃了在苏州的工作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回古弦当警察,当初女友是认可的,但对于女友的父母来说是偏离了跑道的违规动作,因此取消了他的比赛资格。
而女友在徐凯和父母之间始终像墙头草那样在风中摇摆不定。所以徐凯希望自己也能像裴多菲那样,在争取自由的斗争中用诗歌的形式为爱情讴歌,来赢得女友的芳心,鼓动她也能像尤丽娅那样冲破父母和家庭的桎梏,与他牵手走进婚姻的殿堂。
但愿徐凯也能像裴多菲那样,最终牵上女友的手,一同走进婚礼的殿堂。
马小坤默默祝福着他的这位好兄弟。
对于卡口警察来说,休息总是短暂的,而工作却显得十分漫长和孤寂,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检查中还时时隐藏着挑战和危机。
徐凯站在风中已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头有些痛。马小坤叫他回屋休息一会儿,但徐凯依然坚守在卡口检查区,因为今天是清明节,过境车辆多,卡口工作量比以往大。
这时,对讲机里传来了市局指挥中心的指令,称有两名歹徒在市区抢劫了一位从银行提款十万元的客户后,乘坐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已向西南方向逃窜,其中一人光头、穿灰色长袖T恤,另一人体貌特征不明。要求各卡口注意相关车辆,一旦发现坚决拦截。
马小坤所在的卡口,虽然不在市区的西南方向,但他听到指令后,也立即行动起来,增设了路障,增加了一道拦截屏障。徐凯和小杨守住第一道防线,他和小黄守牢第二道防线。
不一会儿,对讲机里又传来了市局指挥中心的指令,说那辆黑色桑塔纳撞了一位骑电瓶车的中年妇女后,向东南方向逃窜。
东南方向正是马小坤所在的卡口,如果犯罪分子要出境,这里是必经之处。马小坤要求大家做好充分准备。
很快,前方驶来了一辆黑色桑塔纳,卡口上的人顿时紧张起来,徐凯挥动手中的停车牌,要求对方停车检查。黑色桑塔纳很快停了下来。车上只有驾驶员一人,穿一件咖啡色夹克衫,本地口音,经查看证件、询问检查,排除了嫌疑。
刚放行此车,后面又来了一辆黑色桑塔纳,见卡口上有警察,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徐凯看得真切,做好了拦截准备。
黑色桑塔纳像一只蜗牛不紧不慢地爬过来,徐凯发现此车也只有驾驶员一人,便放松了警惕。他举起了停车牌,让小杨搬开路障。殊不知,黑色桑塔纳突然一个加速。徐凯见状,奋力上前拦截,被突然加速的桑塔纳剐倒,脑袋着地。
不远处的马小坤见桑塔纳加大油门向他冲来,毫不退缩,高举手中的停车牌,直面急驶而来的桑塔纳。这时,杀红了眼的桑塔纳见人如见空气,速度丝毫不减。它避过一个路障直向马小坤扑来。眼看就要再次发生悲剧,马小坤飞身一跃,趴到了汽车的引擎盖上。
桑塔纳载着马小坤疯狂地向前行驶。马小坤无从下手,只能抓住挡风玻璃外面的两只雨刮器。他终于看清了躲藏在车后座上那个穿灰色长袖T恤的光头。
马小坤腾出右手,想用对讲机呼叫。突然,罪恶的桑塔纳像一个醉汉剧烈地左右摇晃起来,然后一个急刹车。马小坤被巨大的惯性抛向空中,然后被路边的行道树挡了一下摔到地上。
马小坤张开眼睛,想爬起来追赶,但怎么也爬不起来。他眼睁睁看着扬长而去的桑塔纳,感到一阵剧痛。
徐凯和马小坤被急送市第二人民医院抢救。
徐凯后脑勺着地,因抢救无效,献出了年轻的生命。而马小坤虽无生命危险,但手脚多处骨折。
徐仁芳扑倒在儿子身上失声痛哭。她摇动着徐凯僵硬的身躯,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
小杨扶住徐仁芳,想安慰她几句但不知说什么好。也许现在说任何安慰的话也不能抚慰徐凯母亲那颗受伤的心。十五年前她失去了丈夫,如今又失去了儿子。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呢?小杨看着这位头发花白的母亲,为她打抱不平,但又能帮什么忙呢,只能在一旁默默流泪。
马小坤的病房是一个单人间,组织上特意让医院给安排的。他躺在病床上,像一具木乃伊浑身上下被散发着药水味的纱布缠着,既孤独又无奈。虽然,安排了小杨和小黄负责照料他,但今天他俩都去参加徐凯的追悼会了,把任务临时交给了当班护士。当班护士不可能陪他聊天,说有事的话可按床头的呼叫铃。
他一个人望着天花板。此时,最痛苦的不是自己身上的伤,而是无法参加徐凯的追悼会,无法与这位好兄弟作最后的告别。他问过医生能不能用担架抬他去殡仪馆。医生苦笑着摇摇头。
马小坤抬起那只还能动弹的左手,吃力地点开手机里的相册,翻看着徐凯的音容笑貌,相片上的他笑得很灿烂。他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他还没享受到爱情的甜蜜果实,他的那首诗还没给心爱的人……唉,诗人不是谁都可以做的。马小坤又想起了裴多菲,想起了裴多菲那首最著名的“生命诚可贵”的诗,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裴多菲为自由而战做出了牺牲,徐凯为警徽而战献出了生命。虽然都仅仅走过了二十六个春秋,但他们的精神依然活在人们的心中。
马小坤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他抬眼一'看,是小杨和小黄。
他俩刚参加完徐凯的追悼会,就赶来看望马小坤。
“录像拍了吗?”马小坤迫不及待地问。
“拍了。”小黄掏出手机说。
“快给我看。”马小坤伸出左手索要道。
小黄打开手机上的视频,递给马小坤。
哀乐低回,哭声阵阵,病房了的空气顿时凝固起来。
马小坤看着手机里的录像,泪流满面……
这时,龙海峰和金菊花拎了一篮五颜六色的水果和一只花篮,推开了病房的门。他俩也来探望马小坤。
“小坤,我来晚了。”龙海峰很抱歉地说。
“龙叔叔。”马小坤还在悲伤的情绪中。
“今天刚从北京回来,就急着赶来看你。”龙海峰将水果篮放到床头的柜子上。
“谢谢龙叔叔!”马小坤感激地望着龙海峰。
金菊花把手中的花篮也放到马小坤的床头柜上,关切地问:“还痛吗?”显然她之前已来探望过。
“今天好多了,谢谢金阿姨!”马小坤感激地说,继而又转头对一旁的小黄说,“快搬两个凳子给龙叔叔和金阿姨坐。”
小杨和小黄赶紧搬来了两张方凳,让龙海峰和金菊花坐。
龙海峰并没有坐下,而是从上到下看了一通马小坤,心疼地说:“小坤,伤得很厉害啊。”
“没事,很快就会好的。”马小坤故意说得很轻松。
龙海峰关切地问:“没伤着内脏吧?”
“嗯,都是硬伤。”马小坤点头说。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龙海峰感慨道。
“是啊,小坤的命大,要不是被路边那棵树挡一下,恐怕伤得更严重。”金菊花对马小坤的情况似乎很了解。
“对了,这段时间谁照顾你啊?”龙海峰问马小坤。
马小坤伸出左手指了指一旁的小杨和小黄说:“全靠这帮兄弟。还有佳佳,她只能下了班和休息的时候来。”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李佳佳拎了一个饭盒走进来。
“龙叔叔,金阿姨,你们都在啊。”李佳佳微笑了一下说。虽然她与龙海峰和金菊花不是很熟,但也见过两回,而且他俩的名字经常听马小坤挂在嘴边。
“哦,美女来了。”金菊花难得说这话。不知是她想调节一下病房里的气氛,还是她内心里感慨岁月的无情而产生的几许嫉妒。
“小李,这下要辛苦你了。”龙海峰说话的口气像马小坤的家属。
“只要他能早日康复,辛苦一点没关系。”李佳佳乐观地说。
马小坤见李佳佳已走到他床前,说道:“下班啦。”
“嗯。”李佳佳点了点头,温柔地说,“今天感觉怎样,还疼吗?”
“好多了。”马小坤见到李佳佳就有了几分安适感,或许爱情是最好的疗伤药。
龙海峰与马小坤又聊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临走时他对马小坤说:“安心养伤,有什么需要,及时打电话给我。”
李佳佳把龙海峰和金菊花送到走廊中间的电梯口。
马小坤每天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只能胡思乱想。他思考得最多的问题是人的“生与死”。其实,不管富贵还是贫贱,人一生下来就是奔着死亡这个目标而去。那么,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人生的价值又如何体现?人活着除了有“长度”外,是否更应该看重“厚度”和“宽度”呢?
马小坤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姐姐和姐夫、想起了毛雅妮、想起了东汽中学的谭老师、想起了赵巧妹的丈夫陈久生、想起了徐凯和他的父亲,想起了那些在和平年代伤亡最多的他认识或不认识的警察兄弟。最后他想起了爱因斯坦的一句话:“一个人的价值,应该看他贡献什么,而不应当看他得到什么。”
一天,马小坤的病房里来了一位特殊人物。
“小坤。”戴着黑纱的徐仁芳拎了一个保鲜盒推门进来。
“阿姨,您怎么来了?”马小坤激动不已地望着徐凯的母亲说。
“我来看看你,顺便带了点你喜欢吃的红烧肉,还有骨头汤,听说你手脚都骨折了。”徐仁芳说着把保鲜盒放到马小坤的床头柜上。
“徐凯走了,您应该忙他的事,怎么好意思让您为我操心呢。”马小坤内疚道。
“我儿子的事已经处理好了,现在有时间来照顾你了。”徐仁芳压抑着内心的伤感说。
“阿姨,我有同事和佳佳照顾。”马小坤感激地看着对方,差点叫徐妈妈。“那他们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徐仁芳这才发现病房里只有马小坤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今天小黄陪我,他去食堂打饭了。”马小坤解释说。
“不能老吃医院食堂的,以后你的饭菜我包了。”徐仁芳边说边打开保鲜盒。
“阿姨,这怎么行呢,太让您操心了。”马小坤想改口叫徐妈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反正我闲着也没事,只要你能尽快康复,我什么都愿意。”徐仁芳夹了一块半瘦半肥的红烧肉放到马小坤嘴边说,“来,尝尝。”
马小坤手脚不能动弹,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特别是闻到那股诱人的香味,早已垂涎欲滴。
“好吃吗?”徐仁芳看着马小坤吃得很香的样子。
马小坤咽下嘴里的肉说:“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徐仁芳又夹了一块塞进马小坤嘴里。
“徐妈妈,您太好了。”马小坤边嚼边说,口齿有些不清。
“孩子,你说什么?”徐仁芳听到马小坤喊她妈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妈妈,您真好!”马小坤已经咽下了第二块肉。
“孩子,你不叫我阿姨了?”徐仁芳眼睛顿时亮了。
“阿姨,徐凯走了,我父母也走了,我就是你的儿子。”马小坤说得眼眶有些湿润。
“好孩子。徐凯有你这样的好兄弟,他在那边会很安心的。”徐仁芳激动得热泪盈眶。
“徐妈妈!”马小坤饱含深情地喊了一声。
“好儿子!”徐仁芳柔情似水地看着马小坤,眼里充满了爱意。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轻轻将脸贴到马小坤的脸上。
这时小黄拿着饭菜进来了:“阿姨,您怎么也在?”
徐仁芳听到身后有人招呼,赶紧直起身子。
“哦,是——是小黄啊,你——怎么也来了?”徐仁芳语无伦次地说。慌乱中,她用手理了理头发,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激动。只怪刚才太激动了,怎么没听到开门声。
小黄被徐仁芳问傻了:“我一直在这儿啊。”
“哦,我忘了你就是陪小坤的。”徐仁芳意识到刚才颠三倒四的错乱。“阿姨,这段时间您一定累了,保重身体啊。”小黄礼貌地说。
“我不累,今天来看看小坤,顺便给他带点吃的。”徐仁芳终于平静下来。“我们这里有吃的,您就别操心了。”小黄打开饭盒,准备给马小坤喂饭。
徐仁芳拿过小黄的饭盒说:“我来喂吧。”
“徐妈妈,您还没吃饭吧,早点回去,还是让小黄来吧。”马小坤望着徐仁芳说。
小黄忽听得马小坤叫徐仁芳“徐妈妈”,睁大眼睛看着两个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马小坤在同事们和李佳佳、徐仁芳的悉心照料下,身体恢复得很快。
龙海峰本想等马小坤出院后,接到他家继续疗伤。虽然他老婆金菊花身体也不怎么好,但他已经打算好了到时家里请个保姆。想不到马小坤出院那天被徐仁芳捷足先登,接马小坤去了她家。龙海峰眼看“儿子”被抢,也不知向谁“报警”,只得自认“倒霉”。
“徐阿姨,那就全拜托您了。”龙海峰从包里拿出一个装有钞票的信封塞给徐仁芳说,“这个您拿着,给小坤补补身体。”
“这怎么可以。我有钱。”徐仁芳推辞着。
“不是您有没有钱的问题,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龙海峰硬是把信封塞进对方的手里。
“龙书记,您也太客气了。”徐仁芳拿着信封感激地望着龙海峰。
“本来小坤应该去我家的,现在被您抢去了,我回去不知跟老婆如何交代呢。”龙海峰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
马小坤在徐仁芳家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帝生活,是他这辈子从没享受过的,恐怕连自己的母亲也不会如此宠他。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马小坤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
马小坤每天早上起床,就到院子里活动手脚,呼吸新鲜空气。
徐仁芳家院子里的薔薇花已经开了。深红色的花朵依附在绿色的枝蔓上,沿着院墙攀缘而上,煞是好看。
马小坤望着娇艳欲滴的薔薇花,想起了李佳佳,想起他俩美好的爱情,便有了爱的思念和在一起的渴望。只是这场灾难让他俩渐燃的爱欲之火被无情地隔离,不能彼此燃烧。
马小坤正想着,有人敲门。打开院墙门一看,竟是蒋健民。
“师傅,怎么是您。”马小坤又惊又喜。
“来看看你啊。”蒋健民捧着一大束鲜花。
马小坤看着鲜花,非但不感谢,反而说道:“师傅,您怎么也时尚起来了,还拿鲜花来,我又不是女孩子。”
“人家送我的。”蒋健民笑着说,“借花献佛。”
徐仁芳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就走出来,见马小坤和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在说话,就说:“小坤,你们站着累不累啊,快叫同事进屋坐!”
马小坤扭过头对徐仁芳说:“徐妈妈,这是我师傅蒋健民。”
“蒋警官,您好!”徐仁芳热情地招呼道。
“您好,阿姨!”蒋健民俯了俯高大的身躯算是行礼。
蒋健民跟马小坤进了屋里,两个人坐到三人沙发上聊了起来。
“师傅,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马小坤问。
“我连毒贩的藏身之处都知道,怎么会不知道你呢。”蒋健民卖弄聪明地说。
“哪跟哪啊。”马小坤白了蒋健民一眼,“别把我跟毒贩扯在一起。”“警察跟毒贩是两个冤家对头,永远扯不清啊。”蒋健民感慨道。
“对了,听说您的手指被毒贩砍了,都接上了吗?”马小坤关切地问。“接上了食指和中指,还有无名指和小指接不上了。”蒋健民说着伸出了那只伤残的右手。
马小坤看着蒋健民那只惨不忍睹的右手说:“最主要的食指和中指能接上就好,这样对手的功能应该影响不大。只是,师傅您现在成‘三指手’了。”“不许这么说,什么‘三只手’,是三根手指头。”蒋健民立即纠正马小坤的说法。
“我说的就是三根手指啊,简称‘三指手’嘛。”马小坤争辩道。
“有你这么简称的吗?‘指’‘只’同音,你这么说,人家以为我是‘扒手’呢。”蒋健民瞪了马小坤一眼。
马小坤抿嘴一笑,问道:“师傅,您不是挺机灵的吗,怎么被砍成这样?”“那天抓毒贩的时候,获悉他们正在一套公寓里交易。我们撞开了大门,这些人就逃窜到里面一间卧室。我第一个冲进去,当时什么也没想,就用手牢牢抓住了卧室门的门沿,他们见门关不上,就用砍刀将我伸在门框里的四个手指砍了。”蒋健民心平气和地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这帮家伙真残忍。”马小坤听了愤愤不平。
“沾上毒的人都会变得心狠手辣。”蒋健民抚摸着自己那只伤残的右手。“那天在机场,谁让您说那些不吉利的话的。”马小坤看着蒋健民的残手说。
“我说什么了?”蒋健民瞥了马小坤一眼。
“您说,如果真的光荣了,那样也很好,可以成全您老婆了。”马小坤极力回忆那天蒋健民说的原话。
“现在,老婆成全我了。”蒋健民嘻嘻一笑说。
蒋健民拿出手机给马小坤看他和老婆在昆明时的合影。
马小坤边看边说:“嫂子长得真漂亮!难怪她天天闹着要跟您离婚。”
“漂亮吧,我们现在可是患难之交了。”蒋健民得意地说。
“师傅,您不会是故意唱的一出‘苦肉计’吧?”马小坤调皮地逗着蒋健民。
“为了夫妻恩爱,即便是一出‘苦肉计’,也值。”蒋健民爽朗地说。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