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蛳湖里的冰在嘎嘎地碎响,这声音使老森头心神不宁。
春天来到了。
说他在盼望春天,不如说他在盼望野鸭。候鸟迁徙的路线大致是固定的,来回循着一条路。他等待着去年秋天南去的一群群野鸭再到小岛来栖息过夜。
他半宿半宿地睡不着,在草屋的黑暗里睁着发红的老眼。
他喃喃自语:“娘的,冰下的水活了!娘的,春天是个好东西……那些扁嘴这时在哪里呢?”
他的脑子终于有些迷糊了,一群群的野鸭子便忽忽悠悠地飞进他的梦里。要说是梦也不顶像梦,他居然可以随意地控制着梦境。他让一群群的鸭子毫不迟疑地直落到小岛上来,不一会儿堆起一座斑斑驳驳的“鸭山”。他让每只鸭子再大些,鸭子便吹了气似的膨胀起来……一个声音出现了:“呀,呀呀……”倔强地不听他的控制。
老头在似睡非睡中醒来,触电似的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光着脊梁,在初春的五更寒气里坐了好久而没觉得冷。他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到耳朵上,谛听着屋外的声息。
根本没有那个鬼叫。
他知道没指望再睡着了,索性摸了棉袄披到身上,把被子拥上些,点起他的旱烟来吸。草屋里黑成一块墨,只有一猩红在鬼眼似的眨。
怪声音子虚乌有,是老森头的耳朵在作怪。他确信那个鬼叫又回到小岛来了,不知在哪里过了一个冬。他摸摸额头,有些湿。其实他的手心也是汗涔涔的,摸哪里都觉得是湿的。
他在心里骂自己:贱娘,出冷汗了,虚个什么?
阿木睡得死了似的,连鼻息也没有。只有屋外湖里的裂冰声。
春天来了,野鸭来了,那鬼也来了。贼娘!
老森头敲掉烟灰,不点灯,在黑暗里穿好衣裳,做贼似的走出了草屋。
屋外的空气里像掺了些薄荷,挺鲜洁。他撒尿,让自己咳嗽,大声咳,咳出几口痰来痛快地吐掉。可还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贱娘!
天幕是松花蛋才能有的那种暗暗的青灰色。一弯苍白的月亮瘦如小船,倾斜得厉害。稀疏的几颗星在眨眼,眨得诡谲,使人想起狐狸和蛇的眼睛。
老森头在心里祷告、恳求:让野鸭一群跟着一群来吧,而且别让那个可恶的鬼叫来搅了好事。求你了……
可是,向谁求呢?向这个病恹恹的月亮吗?向狐眼、蛇眼似的冷星吗?不是,这些都不可靠。那么就求天吧——对了,老天爷。
老森头仰着脸,又不知道该把眼光停留在哪一片天空。老天爷在哪儿呢?
他从来就没真信过老天爷。腊月二十四日他放几个爆竹送灶君上天去见老天爷,不过是为了好玩。年轻时,他相信自己能让妻子秀秀活得快活。他的秀秀有条尾巴,对此他一点也不在乎,甚至还为此庆幸——要不是这样,这么好的女人怎么会和他结合呢?他相信能把女儿妮妮养大成人。可惜妮妮成人之后没能像她母亲一样遇上一个好心肠的、真心实意的男人。他不相信“棺材岛”是个人不能近的鬼岛,他相信自己能在小岛上为他的子子孙孙造出半个天堂。他有一颗虎胆,一双巧手,肯出力,肯流血汗,从没指望过有谁保佑他,所以心里总是踏实的。
这种踏实感不见了。他盼望着野鸭重新降临,盼望着福从天降。对于这些,他的胆和手全派不上用场了,所以他惶惑,觉得一颗心悬着,用一根不可靠的线悬在半空。
他想求老天爷帮帮他,仰着脸,在心里苦苦地哀求。
求过了,却还是觉得不踏实。老天爷在哪儿呢?能听到他的祷告吗?天底下有那么多人在向老天爷乞求,他能顾得上这个小小的岛吗?
他这么想着,走着,最后看到了老树。他就住在离老树不远的草屋里,可好像很久没有看见这棵树了。
老树如铁,严肃地站在高坡上,虬龙盘曲般的枝干积聚着巨大的力量。
老森头忽然发现老树的一个节疤很像一张老人的脸,甚至看出这张脸在威严地冷笑。
一切关于小岛、关于老树的古老传闻一下子涌上老森头的心头。他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脏“怦”一声爆裂了一下,然后又狂跳起来。
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明白了:这棵老树是一棵决定小岛命运,决定他们祖孙命运的魔树!
不能再犹疑了,他抢着几步,匍匐在老树脚下,口里喃喃着:求求你了……
K鼠酋
七只小老鼠在皂荚树下的洞穴中安下家来。它们是仓鼠,习惯于住在房屋内,但老森头那个屋子空空荡荡的,找不到一个可以藏匿的处所,皂荚树长于小岛的高爽处,而且还有不少朽空了的树根可供栖息,倒也可以将就。
小岛上的食物并不匮乏,只是那头大刺猬使小老鼠们惶惶不可终日。它们必得谨慎从事,步步留心。
却正是由于存在着危险,小老鼠们不敢懈怠,时刻盘运着脑子,磨炼着四肢,不久就变得老成起来,它们狡猾,多疑,神出鬼没又无孔不入——如果它们不是老鼠,就可以换一种说法:机警,敏捷,善于应变。
地里的西瓜是很可口的,但吃西瓜得担很大的风险,因为那只大刺猬常在那儿出没。
有一次,断尾巴小老鼠咬破一只西瓜,吃着吃着不知不觉完全进入了西瓜。这一来影响了它的视野和听觉,大刺猬走近了它还未发觉,逃跑已经来不及,慌乱间它在西瓜内部撞击了一下西瓜。西瓜滚动了一下,那个破洞恰好到了西瓜下面。它一时无法逃出西瓜,索性在里头蜷伏不动。大刺猬并未发觉,傻乎乎地走了。
这件事教了断尾巴老鼠一个吃瓜妙法:在西瓜旁边挖个泥洞,拐个弯通到西瓜下面,咬破瓜皮就可安享口福。瓜瓤好吃,瓜子也不错,还能顺便磨磨牙齿。一只西瓜已足够七只小老鼠“酒醉饭饱”了,那个隧道工程是合得来的。
当然,老森头晒的鱼干更好吃。最好是把鱼干拖回洞去细细品味,这就得从绳子上把鱼干弄下来。绳子穿在鱼头里,鱼头骨是很坚韧的,很难咬开。断尾巴却想出了咬断穿鱼的绳子的好办法。绳子一断,鱼干撒了一地,往洞内搬运就是了。
进行这一类大行动时,断尾巴必定要选择刺猬在瓜田吃瓜的时机。它派出一个兄弟去监视着刺猬,一有动静立刻躲避。
断尾巴老鼠对刺猬进行过盯梢、窥视和试探,发现刺猬从不敢走进芦苇丛,因此一旦和刺猬遭遇时,最好的脱身办法是逃进芦苇荡。它还对芦苇荡里的泥淖有了认识,隔些日子就会在那些地区留下臭迹作为标记。那些标记会帮助老鼠们避开泥淖的暗害。
这只断尾巴老鼠自然而然地成了这群老鼠的头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