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老森头带孙子去七里镇,忽然想起去澡堂洗个澡。他以前是从不敢带孙子走过澡堂门口的,可以想象,老森头这回是多么高兴,多么自豪。
这里绝对是一个男人的世界。
一个刚洗完澡的青年就站在阿木的面前。这是怎样一个健壮的肌体呀!阿木一下子就想起了马,又一下子推翻了这个联想。马怎能比得上人呢?假如阿木看见过豹,他也许会在这时想起那种叫人精神振奋的动物。黝黑的皮肤绷得紧紧的,闪着缎子般的光泽;有水珠在皮肤上滚动,水是弄不湿这样的皮肤的。随着人的动作,强健匀称的肌腱在皮肤下涌动,不断地改变着形状,而每一种形状都很好看。他的大腿膨鼓鼓的,向周围空间散发出一种热气,汗毛茸茸的,像是溢出来的力量。他的整个身体像麝香放香似的散射着一种看不见的光彩,使人感到一种咄咄逼人的力量。
阿木还带着一种自卑,脱掉衣裳,慌张地向白气弥漫的浴池走去。
有一个裸体少年从对面走来。他的腿并不浑圆丰满,却颀长匀称,充满了弹性。他胸脯上还隐隐可见肋骨的凸痕,却也有两块三角的肌肉在那儿显示力量。
阿木最后看清了少年的脸。这茁壮的少年就是他自己。他面对着一块大镜子。
他挺起胸脯,撩一撩头发,借故在镜子前站定了一小会儿,很用力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他有点儿不相信。
一种莫名的兴奋激荡着他,一种新鲜的热辣辣的液体在他全身涌动。他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一下子懂得了许多。他觉得做一个人真好,真有劲儿!
阿木似乎经历了一次盛大的典礼,一次人生的典礼。回岛路上,阿木对爷爷说他要学石匠去。
不只是因为他想起了水果店码头上的那些石雕,还因为刚才那个小伙子也是个石匠。他听那个小伙子在跟同伴讲着只有石匠才讲的话。
阿木现在有了他的“想头”,有了希望。多么好!
朱约老伯伯当了阿木投师的介绍人。师傅叫大虞师,家住十里镇,离七里镇有三里路。
大虞师像石头一样结实。赤膊,两块胸肌像是另外焊上去的,中间那道深深的肉沟里嵌着一颗小石子,大概是刚从凿子尖上崩上去的,他竟没在意。
“看着,我开这块石料。”他对他新收的徒弟阿木说。
他左手握着凿子,好似握得并不认真,有时候简直就没握住,听任凿子随意在他手指构成的空隙间东倒西歪。右手握把锤子,时而急骤、时而舒缓地击打凿子脑,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而锤子却像长了眼睛似的追随着凿子脑,且每一下子总能把敲击的力量一点不浪费地传递到凿子尖端。青灰色的石料在凿子尖上飞迸出一朵一朵雪白的花朵。
“叮,咚咚——咔,叮,咚咚——咔……”
石场在一个小山谷里。山谷把凿石的声音美化了,悦耳得很。那些威武的石狮子,那些大鼻子的石牛就是诞生在这么好听的声音里的。
汗水在大虞师的下巴上积聚,一滴又一滴地坠落到肌肉挺挺的胸脯上,汇成一道一道汗的小溪,渐渐濡湿了裤腰。
阿木想起爷爷唱的车水山歌,汗淋淋的山歌。
石料上凿成了一些孔,由于石纹的走向不规则,有一些孔的位置出人意料。最后,大虞师换一把粗一点的凿子在几个石孔里用力捶了一记。“咔啦!”石料裂开了,裂面是一个平面,像用刀子切开的年糕。
两块胸肌间夹着的石子这才掉了。
大虞师摸块毛巾擦了把汗,说:“阿木,看清楚了吗?”阿木点点头。
大虞师用凿子在另一块石料上做了几个记号,说:“你来动手,凿动在先,锤跟在后。初学,凿要慢,锤要轻。可懂?来吧,试试。”
阿木把住凿子,捶了一记,虎口震得好疼。大虞师说:“锤子到时,左手要放松。可懂?”
一锤子打偏,打在左手上,幸亏用力不大,却已经痛得厉害。把弄半天,出了一身臭汗,阿木只凿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石孔。师傅倒称赞他:“不错,慢慢就入门了。熟能生巧的,可懂?”阿木问:“这石头雕什么?狮子还是水牛?”
师傅说:“石条。”
阿木说:“我想雕石狮子。”
师傅说:“好的,有出息。”
“那,石条……”
“先凿三年石条,再学雕石狮。等你觉得石块跟泥团一样好玩弄了,才能学别的。可懂?”
阿木在师傅脸上看不出一丁点开玩笑的成分。石头怎能像泥团那么玩呢?但阿木还是明白了师傅说的意思:要吃得苦,经得难。万丈高楼平地起。
一天下来,阿木全身酸痛。现在他一想起水果店门前的石雕就心生厌烦,觉得是那些东西骗了他。他老是想念他的沙床,还有那许许多多迷醉了的野鸭。一只鸭能值一个石匠的工价吧?在小岛,他只要一弯腰就完成了。他想起一句骂自己的话:傻瓜蛋!
阿胡子老石匠深褐色的手上布满了一道道的疤痕,骨节大得畸形。这只手把阿木吓了一跳。
阿胡子挺会打趣,见阿木注意他的手,索性举起伤手做了几个怪动作,说:“妖妖妖!怪怪怪!”又说,“再过几十年,你的手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了。”
大虞师傅说:“阿木,别听他胡编。他的手是在油锅里炸伤的。”
阿胡子年轻时和人打赌,输了,不得不到沸滚的油锅去捞铜板。谁输了谁得这么干。这种赌打得太可怕。一般的人是决不会这么干的,所以这个打赌的故事应该大大受到怀疑。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这件事,何况这个阿胡子是编故事、开玩笑的老手。
这个虚构的故事真不应该让阿木听到。阿木太脆弱了。长期生活在封闭环境里的人总是十分脆弱的。
第二天一早,也没有对任何人说什么,他就离开了那个可恨的山谷。
他有他的小船,小船泊在十里镇。
他摇船回小岛去,再不学什么鬼石匠了。
原来世界这么累,这么苦,这么烦难。幸亏他有他的小岛。船到七里镇市河,阿木正巧遇上了七里镇龙船队的大练兵,正要操练的是七里镇的龙船绝招:鲤鱼跳龙门。
快到端午节了,大湖边的四镇八乡要在端午节赛龙船。
二十四个精壮后生下穿红色绸裤,赤着上身,分两行坐在龙舟两舷,同声有节奏地呼喊着:“七里龙——噢!七里龙——噢……”随着喊声,二十四把桨齐起齐落。船尾有个擂鼓的中年大汉,端的好身坯,在两人合抱的大鼓上把两个鼓槌抡作一团白雾。这鼓点就是划桨人动作和呼叫的节奏,就是龙船的魂魄,隆隆地搅得人心里热乎乎的,使人的热血和情绪不由得随着这节奏汹涌起伏。船头上还挺立着一个丁字步卷发亮眼少年,下穿雪白长绸裤,上穿玫红色小褂子,高挑挑分外俊气。一迎风,黑发、白裤、红褂子呼呼啦啦一齐猎猎飞舞,裸露出一身匀称的肌肉,平生出虎虎的精神来。
看客中有人喝彩道:“好个虎小子!”那龙船直向环洞石桥射来。
接近石桥时,鼓声更急骤热烈起来,龙船几乎要飞离水面了。
这时刻,石桥上以及河两岸的围观群众一齐闭嘴,屏息凝神,紧张地等待着什么奇迹出现。
只听得擂鼓大汉大喝一声:“龙门在前,鲤鱼跳——噢!”
“跳”字拉得老长,“噢”字斩钉截铁。“噢”字出口时,船头上的少年做一个漂亮的动作,挥臂扬手,一团红色划个弧状飞上石桥上空。
原来是一个红绸做的沙袋,飞到空中时,忽地展开成一条红绸剪成的鲤鱼,袅袅地仿佛活了。因为展开绸布有个过程,所以看上去红鲤鱼好像在石桥上空稍稍停留了一下,然后越过桥顶又向河中坠落。
说时迟那时快,只这一瞬间,龙船已箭也似的穿越了石桥。少年在那么窄的船头上纵身一跃,打了一个原地空翻,单手接住了正好坠落下来的红鲤鱼。那份轻巧和契合,真叫人惊叹失声。
“好!”几百条喉咙一齐喝彩。
少年身体前倾,做欲飞状,高举的红绸鲤鱼在风中波动,真像是跃过龙门之后在波浪上矫健游弋的有生命有灵魂的鲤鱼。
“好啊!”还不断有人在喝彩。
少年在人们的喝彩声里跃上岸来,却被两个壮汉一人一条大腿,高高托举起来。这时,阿木认出了这个少年——小光头!
不错,正是两年前在七里滩喝龟血的那个小光头,如今他不光头了,长了一头乌黑发光的漂亮鬈发。
阿木的心里热辣辣的。他非常羡慕小光头,非常想像小光头那样受到许多人的喝彩。他相信自己也能像小光头那样“跳龙门”。在小岛,他常常把枸橘李子拋上高空,打一个甚至几个滚儿,然后稳稳接住。
当小光头被放下后,阿木挤过去抓住了小光头的手臂。
小光头也认出了他,说:“阿木,是你啊!”
阿木说:“我也来一次,好吗?”
小光头没弄懂他的意思,说:“什么呀?”
阿木好不容易把意思说清了。
小光头相信阿木能行。虽说小光头为了“跳龙门”,曾苦苦练习过,可到底不是很难。他爸爸能飞叉接叉,比这难多了;他爷爷还能飞叉咬叉,那才是又难又险的真正绝招呢。
可是阿木的要求是难以满足的,因为这得几十个人的配合——不,得有整个七里镇人的配合才行。龙舟是一个地方的代表队,所以才会如此牵动人心。
小光头说:“你不是七里镇人,你还是回到你们那条龙船去吧。对了,我还不知道,你是哪儿的人呢?每个镇、每个乡都有龙船的。”
阿木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不属于任何一条龙船。擂鼓大汉走过来,说:“阿麦,这是谁呀?”小光头说:“爸爸,这是我的朋友。”原来小光头叫阿麦,擂鼓大汉是他父亲。
大汉说:“那好,我们一起吃饭去吧。”一把抓住了阿木的手臂。
阿木凶狠地说:“放开我!”大汉一愣,马上松了手。
阿木头也不回就走了。羡慕变成了妒忌,妒忌又产生憎恨。小光头有点尴尬,说:“爸爸,你弄痛他了吧?”父亲说:“你们吵架了吧?”
小光头摇摇头。在七里滩他们吵过,可他早忘了。是啊,人怎么可以老是记仇呢?
阿木改变了主意,摇船回十里镇去了。又回到那个山谷。师傅问他,他说是照看船去了。师傅问他累不累,他说不累。师傅说:“撒的尿像茶水般黄,还不累?小孩子筋骨嫩,别太累着,慢慢练着,可懂?”
阿木点点头,心里很温暖;小岛不想了,就想当个十里镇人。还是在石料上凿孔。
一颗石屑飞进眼睛去,阿木就揉眼睛,眼泪出来了。一个青年石匠就说:“哟,阿木哭啦,想妈妈了吧?”阿胡子老石匠说:“别怪人家,断奶不久哩。”大家就笑。这是开玩笑。可阿木以为是在奚落他。他和人接触太少了,不懂得同一句话有各种不同的意思。偏偏石匠们大多爱开玩笑。谁说石匠嘴笨呢?
有的石狮子口中衔着一颗石球,只在狮口里滚动,是拿不出来的。
石球是怎么放进去的呢?阿木困惑不解,就去问师傅。大虞师正忙着,说:“孩子,这一手是绝活儿,到时我会教你的。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胖石匠生性爱开玩笑,找个机会诡秘地对阿木说:“我来告你养石球的绝活儿。”
“什么养石球?”
胖子就胡编,说把小石蛋放进石狮口中,然后每天往狮口里撒尿,那石蛋就在狮口里慢慢长大,七七四十九天,石蛋长成石球,大得出不了狮口。这就养好了。
阿木非常想试一试,就偷偷养起石蛋来。每天天没亮,避着人,搬个凳子垫脚,瞄准石狮子口中撒尿。那里养着他放进去的一枚石蛋。
几天之后,胖子发觉了,就招呼年轻的伙伴们忍着笑偷看。
白天,就有个瘦石匠逗阿木:“阿木,你昨晚一定做梦了。”
阿木说:“没有哇。”
“别赖了,听你说梦话哩,我们一屋几个人都听见的,你不信就问问他们。”有人接口说:“那梦话说得也稀奇……”
胖子说:“你在梦里带哭带说,说石狮子求你别咬我的子孙棒。”
阿木不懂:“啥叫子孙棒?”这一问把在场的都逗笑了。胖子说:“你说的,叫谁懂?大家都不懂。你想想看你把什么家伙对准石狮子的口了?”
阿木没反应过来:“我从来不说子孙棒,那是啥?”
这时,和阿木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大发正背身子撒尿。瘦子就说:“大发,你懂子孙棒吗?是啥东西?”
大发说:“嘿,我不正拿着吗?”大家又笑。
这一来阿木明白了。
这天胖子吃饭吃到半碗时,发觉饭里埋着个东西,用筷子一拨——是个臭烘烘的石蛋,知道是啥事了,几乎呕出来。胖子这时看见了阿木一对仇恨的眼睛,像怀着杀父之仇似的怕人。胖子是个好脾气,又怕大虞师怪地,躲远去抛了饭碗,胖子又找个没别人的机会对阿木说:“嘿,小子你亏了,童男子的尿大补哪!”说这话是想缓和一下关系,一笑了之算了。
阿木阴着脸没理胖子,而且从此不再搭理,一见胖子眼光就狼似的锋利。
没幽默感是一种不健全,这种人总和别人难以相处。石匠们的玩闹有时是粗野些,但这些玩笑和游戏一样是一种精神调剂;对初涉尘世的少年来说还是一种参加社会活动、处理人际关系的预习。生活中难免有欺骗、有圈套需要识别和提防。
胖子警告伙伴们:千万别和阿木开玩笑,那孩子古怪。这个忠告使阿木加快陷入了孤独。到后来,和阿木攀谈的只剩下大虞师和大发两个人。
这天,大发邀请阿木到他家去玩。阿木答应了。他对大发还是有好感的。大发比阿木手艺学得早,已经能独立制石磨这一类石器了。
家是人的一部分。阿木对“家”的认识严重残缺,去感受一下家庭的那份无法替代的温馨的亲情,对阿木来说实在是一种精神上的滋补。
从石场到大发家要翻几个山头,但借助阿木的小船走水路就近很多。
船至中途,天色尚早,大发提出拐一个弯去看望一下他的舅舅。这个拐弯对阿木是个不幸。
小船进入一条夹在两山之间的不宽但很深的河。这条河通到一个采石场,确切点说是一个牢监营地。在那个险恶的山谷,许多罪犯被迫从事着艰苦、危险的采石工作。大发的舅舅在那儿当监工。
展现在阿木眼前的是一幅惨烈、可怕的图画。
狰狞的山崖像巨大的恶魔眈视着山谷里蚁蚁活动的采石人。采石人一个个形容枯槁,赤裸的见棱见骨的脊背上、肩膀上布满了褐色的皮癣和正在脱皮的晒斑。被烈日炙烤成黑褐色的脸上有病态潮红的眼睛和翕动着的鼻翼。破烂的裤子被污水浸湿,掩不住丑陋的胯骨和干枯的、爬满蓝蚯蚓似的血管的小腿。有些人还戴着脚镣,一走动,哗啷啷地响,提醒人去注意那些被铁镣磨破的脚踝……
不久前,阿木在镇上浴室里看见的那幅和平、健康的人间图画在这时黯然失色。
阿木不愿在这儿逗留,一种悲哀和绝望的情绪笼罩着他。
这时大发在一块巨石后避着监工把一些食物舍给一个老犯人。老犯人不要命地朝嘴里塞东西,一下子塞进太多,咽不下,引起猛烈的咳嗽,他连忙趴到地上去捡因为咳嗽而喷出来的食物。
阿木感到这老人很像他的爷爷。这一刻,他忽然领悟了爷爷所以要领着他躲到小岛上去的原因了。
在阿木的催促下,小船离开了可怕的山谷。大发一边摇船一边喋喋不休地讲着。他把阿木领到这个山谷里来是有炫耀的意思的。一般的人是不能走进这个非常的地方的。人,尤其是孩子,大多都有这种炫耀的欲望。大发不可能想到这个山谷会在阿木脆弱的心灵上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大千世界、泱泱社会有这么一个角落没什么了不起,然而,阿木几乎没有真正走进过大千世界,走进过泱泱社会,他会把这无足轻重的一隅看作人间的重要部分的。
大发一路滔滔不绝地说话,可阿木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去。他呆呆地看着大发,一遍一遍地回想大发施舍时的情景,心里在说:大发是好人,只有大发是好人。
大发摇橹很熟练,进一步,退一步,左一推,右一扳,动作很协调。
“大发,你有爷爷吗?”阿木问。
大发叹了一口气。
阿木不明白叹气的意思:“怎么呢?”
大发就讲他爷爷。他爷爷是个好石匠,很年轻时死了。
那会儿有个皇帝,才二十几岁就要造皇陵……
“什么叫皇陵?”
“就是皇帝的墓。”
“什么叫墓?”
“就是坟。”
“什么叫坟?”
大发愣了一会儿才回答,越是常识的东西有时越难解释:“人死了就埋在土里,埋完了还堆个泥垛。这就是坟了。”
大发的爷爷被征去造皇陵,再没回家,说是得急病死的。可有人说所有造陵的工匠全被封死在皇陵里了。皇帝怕工匠泄露皇陵的秘密。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准,反正大发的爷爷是客死他乡的,连尸骨也没有还乡。
石匠除了做那些神气的石狮子,那些充满灵气的船缆石,原来还要造坟。别看那些石料青的青、白的白,那么好看,它们都是来自那些可怕的山谷……人,石头,山谷,坟……
一路上阿木就这么颠三倒四、混混沌沌地想这些,想着这些就觉得衣裤里钻进了冰凉的蛇一样。
到大发家了。
大发家里没人。大发在门槛下摸到钥匙开锁进了屋,忽然大叫一声,拉进阿木,返身关上了门,怪里怪气地冷笑着,说:“啊哈,今天你逃不掉!”
原来屋里有一只很老的白猫。
有些老猫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猫和人相处甚密,到老时大多就很懂人的事情。这种老猫身上往往有一种古怪的阴险味儿,行动诡秘,双眼里闪烁着狡诈、轻蔑和恶毒的神色。也许它们以为看透了人类。猫专学人的劣性、缺点,狗却专学人的优点。
这只老猫就是那一种丑陋、可恶的猫。它的主人早就举家迁往别处,迁家时也是把它带去的。不知怎的,不久这只老猫又回到老屋来了。有人说狗是认人的,猫是认屋子的。那老屋空关着没人住,这猫就成了没主的野猫。它鬼魂似的在村子里出没,叼鱼偷腥,咬鸡惊鸭,无恶不作。有一次还把大发家养的八只鸽子全部咬死。咬死而不吃,这就更可恶,更不可饶恕。从此,白猫成为大发的宿仇。大发几次设计杀猫都未成功。有一回,大发一竹竿把老猫从几丈高的树上击落,老猫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四肢着地,连脚也没拐,拖着尾巴大大咧咧逃之夭夭。有人说猫有九条命。
这一次,也许大发久不在家,老猫粗心大意了,竟被困在屋内,偏又撞上大发回家来。
一场扑杀开始。
老猫熟悉环境,知道无路突围,只是凭借家具东躲西藏,端的临危不乱如同游戏,还找机会冷不防怪叫一声吓人一跳。
几个回合之后,大发发现白猫在避闪时常利用碗橱和墙壁之间的空隙,便找准时机,不顾碗碟,猛地把碗橱一撞。那猫正在那夹缝里,惨叫一声,昏厥过去,扑通落在地上。
大发积恨太深,存心要折磨老猫,在老猫后爪上拴上半块砖,拖到河边投入水中。
老猫从昏迷中呛醒过来,拼力蹬腿浮出水面,没工夫嘶叫了,只是咻咻地喘气。那半块砖不久又把它扯下水去,它又拼力浮出水面……
老猫浮出水面时,眼睛死死地盯着人眼,那眼神凶残得不得了,使人想起含冤的不祥的鬼魂。阿木看得真切,脑子里锽锽地响。他再不愿回到那个屋子里去,坚决地要马上回石场去。
大发回家主要是取衣服的,没其他的事,也就答应马上回场。
回场路上,大发又喋喋不休地讲他和老猫之间的故事。阿木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去,呆呆地只看着大发的脸。
原来大发也是很凶的,很凶残。
石匠们对大发及时回场很高兴,就把原定在次日举行的选定“船头小子”的事提早在这天进行。大发回家就是去取彩衣彩裤的。
十里镇也要出一条龙船,候选的“船头小子”有两个,一个叫亚弟,另一个就是大发。石匠们当然希望大发被选中。
十里镇的龙船不搞“鲤鱼跳龙门”,他们的绝招称作“游龙戏凤”。说出来也简单,就是让“船头小子”倒立在船头上。其实也不易,船在波浪中前进,要长时间地在船头上倒立,没真功夫不行。
亚弟赢了。他能单手倒立,比大发高出一筹。亚弟高兴得啊啊乱叫。原来这少年是个哑巴。
当天晚上,阿木做了一夜噩梦,几次梦见他长了一只可怕的手,梦见一个凶恶的哑巴把一锅沸滚的油倾倒在爷爷身上。
醒后,阿木想起奶奶的死和妈妈的死。阿木的父亲是个可恶的哑巴。
黑暗里传来石匠们的鼾声。
阿木的心里燃烧着仇恨的烈火。
愚昧、封闭的心田是一片荒芜的茅草地,野火很容易烧起来,越烧越旺。
他觉得这个世界不仅累,不仅苦,而且还很可怕。他以为自己看透了世界。这真可笑!他不知道恨谁,于是就恨一切的人。从七里镇回十里镇时,他想属于一个人群,现在不想了,不再想属于一个人群,宁愿去做一棵荒野里孤独的树。
他摸黑穿好衣裳,驾船离开了十里镇。他急切地要回到那个无忧的小岛去。
谁说阿木已经没有尾巴了?那个小岛不就是阿木的“尾巴”吗?
M忘忧的绅士
它胖得成了一个肉球,不慌不忙地踱步,俨然一派绅士风度。它悠闲逍遥,无所用心,可以在一丛枸橘李棘丛中玩上一整天。它欢喜在没刺的灌木上爬来爬去,躺在树枝间有滋有味地啃树皮吃。那些青色的枸橘李虽说有点酸,倒是挺开胃的。啃得倦了就在枝丫间打个瞌睡,尽管打起鼾来,不小心倒栽下去也不打紧,它那件特别的长刺大衣会保护它的尊躯。
它有时好像在悲哀地啼哭,可以持续哭上一个钟点。别误会,这并非因为悲伤,也不是无病呻吟,不过是闲来随便哼哼。也许刺猬也有它们的山歌。
这小岛上有一群老鼠,它当年还咬断过一只老鼠的尾巴。不过,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它现在再不会去做这种傻事了。它可以咬死它们,吃掉它们,可没这个必要。这小岛的水里、陆上、芦苇荡里、草屋里到处有好吃的东西,还用费神费力地去追逐厮杀吗?老鼠不可能进犯它,除非它们瞎了眼,看不见它一身尖锐的长刺。那只小刺猬不自量力,在追逐老鼠时误入泥淖而死,这能怪谁呢?
刺猬正在灌木丛里散步,忽然听见了咚咚的脚步声。原来是阿木来了。
刺猬蜷起身体,张开浑身的长刺,形成一个栗球。它并不是为了防御,而是为了讨好。人喜欢看到它的这种姿态。
阿木小心地把这个活玩具装到一只篮子里,拎起来往草屋走。每年两度,野鸭又快来了,老森头马上要在小岛上撒上“迷鸭豆”。每到这个时候,阿木就把刺猬关进草屋的一只竹笼子里去。
刺猬一点也不厌恶那个笼子,那里有好吃的,何况不久又会获得散步、玩耍的自由。
它不曾料到,那只断尾巴老鼠早已在等待它进入竹笼子的时机了。
谋杀即将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