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沉船
作者:金曾豪 时间:2021-07-27 19:57 字数:2911 字

阿木回小岛去,七里滩是必经之地。

七里滩的柳荫浓得发稠。有一头大水牛慢慢吞吞地在柳荫里游荡,时不时漫不经心地伸出舌头卷起三棵五棵青草来吃。牛背上斜倚着一个小女孩,也是悠悠闲闲的样子,就像乘着一朵乌云。女孩子的纤小使水牛显得很大、很强壮。她穿的是那种及膝的不长不短的裤子,小腿的白晳使水牛愈显得黑。只有年轻的水牛才会这么黑。

在夏天嚣嚣的蝉噪里,这一幅“柳林牧牛图”给人沁入肺腑的凉意。

画家挥动着画笔,因为兴奋而有点手忙脚乱。画家没有和牛背上的小女孩打招呼,怕的是失去天然的情致。牛驮着小女孩慢慢走近画家,那么近了,小女孩还浑然不觉。这一点使画家有点纳闷儿。他不知道这个名叫阿凤的女孩是个双眼瞎。

风开玩笑似的揭下画家头上的草帽,驱赶着草帽滴溜溜地滚出好远。画家没工夫响应风开的玩笑,眯细了眼,把脑袋侧过来侧过去,然后急急忙忙地调遣着颜料。他是完全沉浸在创作的激情之中了。

大水牛抬起头来,好奇地注视着跪在草丛里的画家。高高翘起的双角闪出金属的光泽,使水牛有了一种威严、一种神秘。

画家以为女孩已看见了他,举起画说:“小姑娘,你看这是什么?”

阿凤习惯地伸出一只手,说:“你是谁?”

画家把刚完成的画举到阿凤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阿凤纤秀的小脚丫在水牛身上蹭了一下,轻轻地说:“黑牤,回去。”

水牛听懂了,庄重地掉过头去,把一个肥硕的屁股很不敬地对准了画家。

画家明白了:“小姑娘,对不起,我不知道。”阿凤和水牛不睬他,只是走。走到湖边,水牛别过头来,像是看看画家是不是还跟着。

画家并没有尾随,靠在一棵柳树上默默地目送着远去的人和牛。他有点难过,有点忧伤——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怎么会是个盲人呢?

阿木的小船就在这时靠上七里滩滩头。阿木系了船,走进柳荫里,想在这儿静静地躺一会儿。他看见了画家的背影,一声不响地走近去。

画家正用一支炭笔在铅画纸上勾画着,非常专注,直到阿木走到他身后了,他还没有觉察。他勾出一个小女孩的脸,然后画出一双非常美丽的大眼睛——眼球润着,瞳仁亮着,睫毛动着……这眼睛画得太大,和脸不成比例,几乎占去了半张脸。

画家灵动的笔又一次拨动了阿木的心弦。他忽然很想拿过画笔也画一点什么,他觉得他有把握画出想画的任何东西。

画家忽然着急地向湖边大喊起来:“当心!当心!”原来,那驮着盲女孩的水牛已走下湖去,一步一步向水里涉。

画家焦急的呼叫反而使水牛加快了蹚水的速度。湖水很快淹到水牛的肚子,浸没了女孩的脚丫。

画家吓坏了,向湖边奔去;一脚踩空,摔了个跟头,把眼镜也丢了;便手忙脚乱地趴在地上摸索他的眼镜。当摸到眼镜戴上时,他看到了一个神奇的景象——湖上浮着一个水牛的头和它的一小块脊背。那个瞎眼小女孩很开心地盘踞在这一块脊背上。水牛稳稳地沿着湖岸向远处泅去。

原来是小女孩和水牛玩得很默契的游戏。

画家松了口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一种自嘲,谁叫他伤了那小女孩的自尊的呢。对不能看的人是不能老是说“你看,你看”这种话的。有残疾的人的自尊心大多很敏感。

他们大多勇敢,这勇敢起先是出于自卫,后来就成了习惯,最后成了品质。阿木没了尾巴之后不再是生理上的残疾人了,可他是一个精神上的残疾人。精神上的残废要比生理上的残废可怕得多。

看着眼前这一幕喜剧,阿木打了一个哈欠。但画家以为阿木在窃笑,就嚷嚷:“好啊,你们这帮皮孩子,作弄人不是?……”

画家发现他的画已被篡改。大眼睛的小姑娘已改画成了一个牛头。那个特大的牛鼻子比大眼睛还夸张得厉害,而那牛角被变形成盘在牛额上的一个圆环。

画家转侧观赏,一拍阿木肩膀,大声夸道:“好!画得好!”

画家的这一巴掌虽然拍在阿木肩上,却强烈地掀动了阿木死气沉沉的内心。若没有下边的问答,这一巴掌也许可以成为阿木生命史上的又一个转折。

然而,接下来画家的问话是那么自然而然,自然而然得几乎不可避免。

“孩子,你和那个骑牛的小姑娘是一个村子的吧?”

阿木好久没反应过来。“村子”这个词对他来说非常陌生。

“你们就是那个村子的,是吗?”画家指着水牛走去的那个方向。

这一下,阿木懂了。而这恰恰是阿木忌讳的问题。他冷冷地扫了画家一眼,掉头就走。

画家紧走几步拦住阿木,说:“我想到你们村子里借一条船。我想到湖中央那个小岛上去。”

这句话对阿木来说不啻是个闷雷。阿木觉得眼前这个有灵气的人忽然变得非常可恨。他浑身燥热,心神不宁。

画家不理解这个孩子的强烈反应:“怎么啦?”阿木含意不明地摇了摇头。

画家说:“我知道小岛上死过人,可我不怕,我不相信那些传说。”

阿木仇恨地瞪了画家一眼,转身奔出柳林。画家叹口气,说:“嘿,是个哑巴。”

第二天,阿凤那个村子里的几条船都被凿个洞,沉在船坞里,船橹也不见了。

画家没料到他和这个男孩子之间以后还会发生一个可怕的故事,要命的故事。

N谋杀

小岛上又撒满了那种浸泡得大大的黄豆。断尾巴老鼠立即向所有的老鼠发出了不得吞食黄豆的警告。当小岛第一次布满这种黄豆时,鼠类几乎全体灭亡。幸亏它们吃下黄豆之后不久就回到了窝里,幸亏这种豆虽能使老鼠一只只昏迷过去,但一天之后还能悠悠醒来。

别以为吱吱的叫声过于简单,老鼠确能传递比较复杂的信息,因为它们还有第二种传递方式——气味。它们的身体能发出特殊的气味,表示某种意思。

断尾巴现在已是小岛上的鼠中之王了。幼年时从刺猬口中机智逃生的事已成为它的一段光荣经历。

它确实是一只比一般老鼠聪明得多的老鼠。它用气味告诉它的部落:它要利用这种黄豆去杀死那只肥胖的刺猬。

黑夜降临了。黑夜是老鼠的黄金时刻。

去草屋侦察的老鼠已经回来,报告说那两个人已经离开了草屋。

断尾巴让一只老鼠仰面躺下,又举起四足充作一辆“拖车”,让其他的老鼠捧来黄豆装上“拖车”(不能用嘴叼),然后让几只老鼠叼起“拖车”的尾巴来拉车,拉向草屋。

“拖车”在忘忧草叶上滑行,沙沙啦啦地很流利。

断尾巴酋长吱吱唤几声,表示它的得意。

在竹笼子里打盹儿的刺猬被一个声响惊醒过来,发现竹笼子里有了许多浸大的黄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世界还是这么简单,这么愉快。

它试着尝了一颗黄豆——鲜而且肥,挺可口。它的口福一向好。

不一会儿,它就吃完了美味,高兴地咂了咂嘴。

不一会儿,它就迷糊起来,最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木鳖子在它脑子里起作用了。

断尾巴酋长发出指令:上!

老鼠们一拥而上,进了竹笼子。竹笼子是阻挡不住它们的。它们能从容地穿越铜板那么小的墙洞而不损伤一根胡子。

前面说过,刺猬的肚子上是不长刺的,绝不能抵挡老鼠的牙齿,鼠牙上的珐琅质优于人齿的几倍,比一般的金属还要坚硬得多。

断尾巴用气味向它的部落指示:吃吧!吃吧!以后我们还要除掉那两个人,主宰整个小岛!

老鼠们一点也不认为酋长的口号是狂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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