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好不容易才把断指男孩弄到大街上,然后打的到了小波家。协力把断指弄上二楼小波家里时,我们三个都累得直喘粗气了。断指话很少,可我看出他已经受到了感动。趴在大汇背上时,他说出了他的名字。他叫吕麦。
很巧,康叔叔在家。康叔叔有一手家传的治疗脱臼的技巧,听说他们尤家祖上曾经出过一个名气很大的伤科郎中。
只要不喝醉,康叔叔是个很好的人。有人求他治疗脱臼(这叫“上臼”),他总是很热情的,还坚持不收报酬。
听说来了个脱臼病人,康叔叔照例兴奋起来,赶紧把长餐桌腾出来让吕麦躺上去。康叔叔仔细检查吕麦的右腿,一边问话,一边这儿那儿摸摸敲敲,手法专业得不得了。脱臼是明显的,检查的主要目的是看看有没有骨折。检查过程中,康叔叔不停地责怪吕麦不该把伤拖这么长时间,说幸亏没压迫到大的动脉,否则这么一拖就麻烦了。
确定没有骨折之后,康叔叔又向吕麦发布了两道命令:一、身体放松,不可以拧着劲。二、不要忍痛,小痛就小叫,大痛就大叫,否则谁知道你怎么样了!
康叔叔吆五喝六的气派把小表弟林东也镇住了,乖乖地不敢乱说乱动。小林东从来就崇拜有大本领的人。
康叔叔去卫生间洗了手,顺便取了一盆水来放在一边。小波的脚伤已好多了,踮着从房里到了客厅,他照例要当他老爸的助手。
康叔叔右手握着吕麦的脚脖子,左手在吕麦的膝盖上部轻轻地摩挲,不停地和吕麦说着闲话。
康叔叔对小波说:“小波,给病人一颗药。”小波就给吕麦一颗鱼肝油似的药丸,让吕麦吃下去。
康叔叔说:“看好钟点,服下药半个小时才能动手术。”吕麦本来很紧张的,听到这句话就放松了情绪。
我看见康叔叔朝小波挤了一下眼睛。小波在面盆里捧起一捧冷水,劈头盖脸地洒在吕麦脸上。吕麦哪能料到这个,打个激灵,忙去抹脸上的水。就在这一瞬间,康叔叔的手术已经闪电般完成了。原来泼水是为了转移吕麦的注意力。看着吕麦连连抹脸的狼狈相,业余伤科大夫得意地大笑起来。
小波说:“吕麦,动动你的右腿。”吕麦坐起来,摸摸右膝,试着动弹了几下。
康叔叔说:“怎么样?还有点疼,可已经好多了对不对?”
吕麦点点头。
康叔叔不喜欢闷葫芦性格,说:“吕麦,说话,不要老是点头摇头。”
吕麦说:“好多了。”
康叔叔说:“行了,休息半天,你就能走路了。”
吕麦轻轻说:“谢谢叔叔。”
康叔叔看看钟,说:“不用谢的,你在这儿休息,反正这儿挺热闹的,我要去火车站上班了。”
康叔叔走后,我们把吕麦扶在躺椅上休息,把湿淋淋的客厅整理了一下,然后坐下来和吕麦说话。
小波是早就认出断指的,但他没有把那天在公交车上见过的事说出来。这是大汇的安排,说是让吕麦解除戒备。
大汇想和吕麦拉家常,可就是拉不连贯。吕麦不大肯说话,问一句答一句,答句也是尽量的短,就像在做是非题、选择题。
问:你不是本地人吧?答:对。
问:你是哪里人?答:河南。
问:来这里找亲戚?答:(摇头)……
问:打工?
答:(点头)……
问:你这么点年龄还是童工,谁敢用啊?你现在住哪儿?
答:那老楼房。
问:这城里有你的朋友吗?比如同乡什么的。答:(摇头)……
问: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对不对?答:谢谢你们。我要走了。
问:你不相信我们真心帮助你?答:(摇头)……
问:我们相信你。你知道为什么吗?答:(摇头)……
问:我们看见你做过好事。你捡到一个钱包,还给了失主对不对?
听到说起这件事,吕麦明显不安起来,两腮都有点红了。大汇说:“吕麦,你应该回老家去读书。家里是不是有困难?”
吕麦说:“我是来找哥哥的。没找到。我今天就打算回家了。”
我说:“你哥哥做什么工作的?我们可以帮你找他。”
吕麦说:“不用了,我就回家。我身上有钱,乘火车。”
吕麦说着就挣扎着要走。
大汇说:“不行,你还不能走动。”
吕麦说:“我身上有钱,可以打的到火车站。”
我说:“康叔叔说了,你至少休息半天。”
吕麦表白似的在客厅里走动,说:“我真的可以走路了。”
大汇说:“你真要走,我们也不好拦,不过小波正在为你下面条,你吃完了面条再走总可以吧?”
吕麦说:“我不饿。”
大汇有点不高兴了,说:“吕麦,你又不是女孩子。这里的面条不收钱。”
吕麦的脸红了,说:“我,我是怕麻烦你们。”
大汇站起来说:“我有点事,我先走了。洋葱,你一定要负责把吕麦送上车。”说着,他朝我挤了几下眼睛。
我说:“知道了。”其实我当时并没理解他挤眼睛的意思。大汇匆匆走了。
小波下的是速煮面,还下了两个荷包蛋。吕麦没再客气,匆忙地把面条吃了,又提出要走。我没理由再留他,就扶着他下了楼。走出楼门,吕麦坚持不让我扶他,要我回去,而我坚持要送他上出租车。
走出新村,到了大街上,我问他真的有没有钱。他从口袋里抓出几张钞票来证明他有钱。
我说:“你要省一点钱的话可以乘三轮车。”我确实希望他乘三轮车,那样,我们可以骑车盯住他。我猜到他回河南是一句假话。
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车不合时宜地驶近来。吕麦举起了手。
在上车之前,吕麦朝我鞠了个躬,说:“谢谢你们!”看得出,他说这句话是真诚的,因为他的眼圈有点红。红眼圈是假装不出来的。
出租车开走了。我向四周张望——我猜想大汇会料到吕麦这一招的,对了,他先走一步必是为了安排下一步的行动。我这么想着,大汇果然就在不远处出现了。
原来,这出租车就是大汇放过来的。那车的驾驶员是他表叔。大汇打电话求表叔来帮忙,就等着我和吕麦出现呢。
不多久,大汇表叔的车子就回来了,轻轻地停在我们身边。
大汇说:“上!乘这辆车不用付钱。”一上车,大汇就问他表叔送吕麦去了哪儿。大汇称表叔为“三叔叔”。
三叔叔说:“你先说说,你这是个什么案子?”看来这三叔叔是早就知道大汇的业余爱好的。
大汇说:“案情蛮复杂的,以后告诉你可以吧?”
三叔叔说:“我来猜猜吧。刚才那孩子原来是个小扒手,是他们的头儿逼他干的。他后来不肯干了,下决心不干了,把手指也剁了一节。小扒手可不能少了那一节手指!可是,他的头儿还是不肯放过他。你们是想帮助这个孩子对不对?”
大汇说:“三叔叔,你真了得,基本上就是这样。”
其实,当时我和大汇都还没有想到这个可能。三叔叔这一猜实在给了我们一个启发。事后证明,三叔叔的这个推理基本上是准确的。
我们的车到了蔬菜批发市场大门口。原来吕麦又到这儿来了!他是不是要找3888卡车的白头?
三叔叔说:“先别下车,就在车上监视他。看见了吗?他还在那边大门口。”
吕麦在市场门口靠墙站着,肯定在等什么人。
大汇说:“三叔叔,我们耽误你做生意了,不好意思啦!”
三叔叔笑道:“小油嘴!不过,三叔叔真想帮帮你这个小侦探。告诉你吧,我和你们这么大时,也老想着当个公安,结果没当上。”
大汇说:“行了,你讲过好几遍了。”
三叔叔道:“我不是讲给你听,我是讲给你的同学听。”
我说:“三叔叔,大汇常常提起的。”
三叔叔说:“不对吧,他提的是森叔叔吧?人家是省公安厅的专家,他才是大汇的崇拜对象。”
我说:“你也不错,这会儿不就见义勇为啦!”
三叔叔笑起来,说:“哎呀,你们都是小油嘴,真拿你们没办法。”
大汇“嘘”了一声,让我们安静。
大门口,吕麦和一个年轻男人接上头了。
三叔叔嘀咕道:“那不是白头吗?”我和大汇开心得蹦了一下:“他就是白头啊!”三叔叔说:“开出租的,我大多认得的。他好像是开小卡的。”
大汇说:“小飞虎,车号3888。”
三叔叔说:“这我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和另外一个人合开一辆车。对了,另一个驾驶员叫阿水。他们轮着开,歇人不歇车,好多车都这样的。”
原来开出租车是可以这样合作的!这么说,去1405房间的那个驾驶员就是阿水了。
吕麦和白头嘀咕了一会儿又分手了。白头进了市场,吕麦则向附近的一个小储蓄所走去。他没有走进储蓄所,而是用磁卡去旁边的自动取款机上取了一叠钱。他把磁卡和钱装进口袋,向我们这边走来。他是不是想打的?
三叔叔问:“可以让他上车吗?”
大汇想想,说:“不!”三叔叔开车向前走了一截路。
吕麦并没想打的,而是穿过马路向服装市场走去。大汇说:“跟上他!”三叔叔用演戏的腔调说:“是!”
在我们的监视之下,吕麦一连在三处自动取款机上取了钱。他好像拥有许多磁卡。这使我们迷惑不解。
吕麦悠闲地走进了服装市场最大的一个摊位大厅。三叔叔说:“快下车,这市场有许多出口。”我们还是晚了一步。我们把吕麦跟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