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莫入群便到了御书房，昨日里无楚没说时辰，所以他只得尽早。一到门口莫入群就看到了门内的人。青丝半散，宫绦歪系，斜倚着琉璃木软榻一脸的倦意。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这般颓唐孤寂。
“进来吧。”
“是。”莫入群也不管无楚看没看他，恭恭敬敬作揖行礼方才进门去。见无楚良久不开口，莫入群问道“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有何吩咐。
无楚姿势不变，声音慵懒道“翰林院那群老头，摆平了？”
“这，”莫入群微微一愣，那群老头？“回陛下，是诸位学士，”看了一眼无楚丝毫不动的表情大胆继续说道“诸位学士虽有微词，但是却并无敌意，臣想不多日便可平复众人之心。”
无楚不说话，好像没有听见他的答言。
“陛下？”
“行了。”
见无楚有些不耐烦，莫入群不敢再多言只得静立一旁等候差遣。
又是等了良久，无楚终于开口道“你说你四岁读书识字？”
“回陛下，学生不敢诓骗陛下。”
“读的什么？”
莫入群一愣，“回陛下，只是读些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等童蒙篇章。”
“你们这些文人，少年时都读这些？”
“回陛下，幼学时确实如此，年少求学后便开始念些诗歌辞赋。”
“那你直接从那些诗词歌赋开始吧。”
“陛下？！”莫入群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无楚缓缓起身，轻揉额角，指着桌上一本半开的书卷道“孤昨夜里看了半宿，却是丝毫不通懊恼的很，你上前来，给孤解释解释。”
莫入群还是有些茫然，上前躬身道“臣愚钝，不知陛下，此番唤卑职前来所谓何事？”
无楚瞥他一眼，“过来。”
“是。”莫入群不敢再多言，上前往案上一看一本半开的古书上密密麻麻满是圈画，看不真切是本什么书。不过莫入群倒是稍明白些无楚要他干什么了。把那书本拿起细看，竟是本词选。心下吃惊，却不敢多问，看着圈画的句子轻念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这倒还成，你看傍边那个。”
仍是温庭筠的一首菩萨蛮，“宝函钿雀金鸂鶒，沉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 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莫入群心里微微一笑，这对无楚来说，是比上首难懂些，他只是不明白无楚这位谁都知道从不读书的君王怎么突然间…… 看一眼无楚微皱的眉，开声道“不知陛下，要臣解释些什么？”
无楚轻叹一声道，“你们这些文人说话真是看不明白，这第一句，前五个字孤倒是明白，后两个？是个什么意思，还有这第一句明明写的是装扮，下边怎么就变成是山水了？这里一句那里一句到底想说什么？”
莫入群微微一笑道，“这鸂鶒二字，是一种水鸟，又称紫鸳鸯。”
“鸳鸯？”
“正是。这说的是女子佩戴的一种头饰。下一句写的是春光美好。”
“这前后有什么关系。”
莫入群看无楚一眼笑道，“陛下莫急，这话得一句句说。”
无楚轻楞一下，自笑道“孤是心急了些。”
莫入群不再看他，重指着这诗句道“这首词就是这样的手法，情景交融以景衬情，如此美妙的春光下，春山春水仿佛画境，登高远望之人更是妆容精致貌美如花。只是满眼看着明明是美景却并生出一种悲凉之感，如同那日离别一般，独处凄凉……“
“离别？”
“回陛下，正是离别，这首词含着念人之情，读起来百转千……”
“等等，为什么是离别？”
莫入群一愣，道“词中意向杨柳驿桥，正是离别意向。”
“意向？又是什么意思”
“呃，意向”这问题着实让莫入群挠头了“通俗来说，意向便是指事物。”
“那，为什么，这驿桥倒说得通，可是杨柳，为什么是离别事物？”
“这，自古来，文人词客都是这般用法，几乎就是不成文之率，而这”
“什么叫不成文之率，难道就因为死人这么用，所以你们就这么用 ？这是什么道理？”
“哎”莫入群看一眼眼前人，无奈道“陛下，倒是听臣把话说完啊，自然不能因为前人如此我们便如此，而今仍如此用自是有它的道理。因柳字与留字通音所以文人间喜欢折柳送别，意在挽留不舍，所以文人写词之时，就用这个典代指离别之意。”
“典？”
“呃……”莫入群面对着无楚的问题心里着实打鼓，不是因为无楚的问题刁钻，他什么难题没遇到过，何曾棘手至此种境地。问题简单，太简单了，无楚的才学实在是太糟了，这让他再解释的时候不得不大费周章，一个问题还没说通无楚又遇到了新的问题。而且，这君王又性急，一句话得分好几次说，这么断章取义的解说连莫入群自己都有些絮烦了。
啪的一声无楚把手上的书一丢，一脸懊恼道，“算了，孤就是在看上一百年也还是一窍不通，何必还来难为你。”
莫入群本以为无楚被这诗赋磨得心焦然后大发雷霆顺带着处罚他些什么，可他没想到无楚的第一次不耐烦竟然是在自责。这倒让莫入群心中有些愧疚了。从来教不成师之过，品心而论无楚这个学生除了性急些，却是勤勉有加，况且他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而今这般低身求教本就难能可贵。圣人言诲人不倦，自己这才一会儿就心生厌烦，却不是个好老师。而且所谓因材施教，自己这般的讲法也不甚妥。弯身拾起地上的书微微一笑宽慰道，“陛下，没有人生来就会读书识字的，哪个不是从一无所知开始学起，只是陛下莫要心急，凡是要一步步来。”
“我还要怎么来？你手上这个东西孤每句都是半头不通，还要孤王如何学起，你童蒙之时就会的东西，我确！”话已至此不由长叹一声道，“算了，你下去吧，省的站在这里你为难我心烦。”
莫入群上前一步把书放于案上笑道，“陛下此言差矣，臣如今立于君侧，陛下确无半点君威压人，臣何来为难之说，况且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陛下幼年之时便可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而今臣确依然是手无缚鸡之力，若论兵法武功，臣在陛下眼里依旧不若童蒙，照着这般比较，臣早已是羞愧难当那还敢上殿来讲什么诗书。”
无楚的眉头稍稍解开随即却又拧上喃喃道“会打仗有什么用。”
“自然是有用的，有无数的诗人词人，不只会写文同时也是骑马射虎的大将军。依臣看，陛下读诗书觉得不通，并非陛下之过，而是那些诗词之过。”
“怪这些诗词？”
看一眼无楚微微缓和的懊恼神情微笑道“自古来士大夫有士大夫之词，将军自然也有将军之词。陛下应看些将军词，像是稼轩，东坡，放翁之流，陛下读起来应是有同鸣之感。”
“稼轩，东坡,恩？什么?”
“放翁。这样，明日起陛下按照臣为陛下选的书目文章来读，由诗经开始由浅入深，再进乐天太白诗，而后稼轩东坡词循序渐进的来，一定会比现在事半功倍。”
“明天！”
“是啊，陛下近日也累了，该休息将养些，况且诗书词话讲究个闲情，陛下这般心急，着实该缓缓。”
“可是。”
莫入群笑答道，“陛下，臣就是选出文章书目也要那么些时辰不是。况且”话锋一转“恕臣直言，而今，臣为君解书，陛下自当唤臣句先生，先生之言学生岂有不听之理？”
无楚一愣，片刻哈哈大笑，“好你个莫入群啊，看你年纪轻轻胆子倒不小。”
莫入群直身做拜道，“臣哪里是大胆，不过是如今陛下坦诚待臣，臣也坦诚待君以作答谢罢了。况且学识之事本就该不论尊卑不分贵贱，只论能者为师。”
无楚再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这个白白净净弱不禁风的年轻人，这张稚嫩儒雅的面孔之下生着真正文人该有的风骨。看着眼前人，无楚心中对文人一贯的轻蔑之意骤然消减，起身在莫入群一脸的惊诧中，端端正正行了个将军礼。
“陛下，您！”莫入群受宠若惊忙下拜道，“陛下，这，这是！”
“哎？你刚才还说师生之间不分这些，这才片刻，自己就忘了？”
“陛下！”
“好了，孤不会你们文人作揖那一套，且行个军礼，权当拜见先生了。”
“这！”莫入群仔细抬眼看着自己面前的人，自己原本心中那个穷兵黩武胸无点墨的君王瞬间仿佛冰释了一般，气度和襟怀才是真真正正君临天下之人所该具有的姿态。才学可以训练，道理可以教授，诗礼乐易射御书数这些都可以学习。
只有胸怀，是无法仿造的。尤其是帝王的胸怀。
“好！”原本呆在翰林院的时光几乎已经把莫入群的一切理想斗志都打磨得光滑了，而今无楚的几句话却重燃起了他年少的轻狂热情，重重下拜，眼中几乎含着泪花。“那，臣先行告退了。”
“恩，去吧。”
走出御书房，门外已是正午，闪耀的阳光璀璨夺目似乎有着温暖人心的力量。莫入群在心下微微一叹，这个君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