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我怎样感叹命运的可笑和不公,不管我怎样的懊悔,在我赶到前面时,那一僧一道却早已杳无踪影了。
此时,院子里忽然间就静了下来,我这才发现,原来那通灵宝玉早被悬在门上了,众人亦都一声儿不发的等在这里。
当下,静得连人喘气的声音都隐约可闻。
候了小半日,大家都没有离开,只静静的在外面等,连我也是如此,或许是因着有了希望,我的精神竟也是出奇的好。
直到了晚间,宝玉和凤姐姐二人才终于渐渐的醒了过来,还知道说腹中饥饿了。消息一传出来,这外面的气氛,一下子便热切起来:
且不说众人如何的欣喜、如何的激动,单是老太太,二舅母等人,便更是喜的如得了珍宝一般。
等吃过了些米汤,他们两个人,如今也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了,这一家子人才算是把心放了下来。
……
我当然也是一直跟着纨姐姐并贾府三姐妹,还有宝姐姐,平姐姐,袭人姐姐等在外间听信息。
此时,闻得宝玉已经能吃下米汤了,渐渐的更是省了人事,再不似方才那中了邪的疯样子。我自然是喜得无可无不可,便立即情不自禁的就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只是我哪里想到,这下子却是太过忘了情,周围原本还是静悄悄的,别人都还沉浸在喜悦中,尚未开口,我这一声却是极突兀。
然而我那里想到那么多了,只要宝玉能醒过来,只要他和凤姐姐能再像往常一样伴着我,我便再不求其他的了。
……
正欢喜间,突然我便觉出不对劲儿来,一抬头,却见宝姐姐正眯着眼睛盯着我看呢。
想来,她早就在拿眼看着我,都能有半日的光景了。这时被我察觉,她更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本来我那一声“阿弥陀佛”就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此时宝姐姐的举动就更是让大家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我这里。
就在众人都尚未会其意间,只听惜春小妹妹却是好奇的急道:“宝姐姐,好好的你笑什么?”
宝姐姐这时候便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顿了顿,宝姐姐看众人的注意都被她给吸引过来了,便接着道:
“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儿才好些,又要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们说忙的可笑不可笑。”
我登时便红了脸,急的啐了她一口道:“你们这起人都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的学。”
一面说完,一面我便摔帘子出去了。
这宝姐姐也真是的,三天前的事了,还在提!
宝玉一醒来,你高兴倒也罢了,再高兴,怎么还要拿我来打趣?!弄得人家想要留下来,多伴着宝玉一会子都不得了。
……
(然而我只知道了自己会忘情,我又怎知:宝姐姐不是由于忘了情?
她见到宝玉好了,自然也想要欢喜一番,也想要发泄出来。她既要发泄出来,自然要找出说话的由头儿来,不拿我说事儿,她又去拿谁来说事!
只是,我只知道自己重宝玉,却忽视了,其实宝姐姐何尝又不是如此?
只叹这世间,道不尽的儿女情怀,每每如是,仅不过表现方式不同罢了。)
……
不管怎么说,有希望的日子终是好的,就算是宝玉除了娘亲再见不得女儿,我这里也着实是心满意足了,连带赵姨娘的事,我都一并不想要再去记在心上了:只要大家都好好的,我还要求什么呢?
……
宝玉足养了三十三天,然而这一段时日,我却是一直欢喜得紧。
我既不急着见他,也不想操心外面那红楼别院的事,只是每天看看书,然后与宝玉偷传些信笺,却也是惬意至极。
他这回可是能收收心了,也再没有机会去外面胡闹。
以往,他每每出去,总要结交些不三不四的下流人物。整日家里就知道谈论些个什么:
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
总归没有一样正经事物。
这样子他收了心,淡淡而又温馨的日子,用一诗一言互表心意,着实让我欢喜得紧:
或许,或许这才是我与宝玉互为知已,最为快乐的日子吧?
简单却又快乐。
……
月余日子很快便过去了,宝玉也终于又回了大观园内来,这一回,他不但身体强壮了许多,连带那脸上疮痕亦平服了,竟一点儿也看不出——
果然是富家公子哥儿,这样保养法儿,能留疤就怪了!见的第一面,我就止不住在心底嘀咕了一句。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日子,终于又回复到以往的轨迹上了。
……
这一日,我正在午休。
此时正值初夏季节,‘潇湘馆’的院落内,自然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端的是一派好景象。
别处不说,我这里倒真的不是十分酷热。
……
正午时分,屋子内外,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自然是休息的好时节,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天,我便怎样也睡不着了。
屋内幽香暗透,本应是惬意至极,只是我却忽然有些烦躁起来。缓缓的伸了下懒腰,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再躺下来——
不知怎的,我一下子便想到了当日同宝玉一起看那《西厢记》的事来。
也许是天气渐渐燥热的原故,我的心里也越发的烦乱,遂不由得,我便细细的长叹了一声——
念及当日种种,再比起眼下这令人昏睡的褥闷。我随口便把那正想着的西厢曲词念了一句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念完,我自觉心内痒将起来,便欲再伸展下身子,舒缓舒缓。谁知,我这一抬头,却见宝玉正将脸贴在纱窗上,还正往我这屋里偷看呢!
见了宝玉那既有些错愕,还连带着有些窃笑的‘可恶’面孔,我登时就是一怔——心下想到:
完了!我刚才的样子,还有说的话儿,定是全让他知了!
一下子,我便不知怎样才好了。
……
这时,宝玉当然也早已知道我看见他了。
随后,我的耳内便忽然听得他在窗外故意的笑道:“为甚么说‘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一面说着,一面他便掀起帘子进来了。
被他这么一问,我登时便清醒过来了。
心底也是忍不住的嘀咕了一句:真是的!来了也不知道先吱个声儿,还偷看人家!现在再被宝玉这么看着,我便更是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了。
看着他那嘻笑的眼神,我忽然便想要恼他,然而我再一想到:越是这样子,反而越是显得自己心虚似的。
毕竟方才是我自己不自觉的,就忘了情——
这样想着,不觉间,我便红了脸。于是我只好拿袖子遮了,翻身向里装作睡着了。益发连在他跟前儿装傻充愣的勇气都没了。
……
谁知,我不好意思去理会他了,宝玉却也不走,也不在一旁坐了等着,竟然是径直的走上前来,可能还想要搬我的身子——
哼,这时候知道弄出声响来啦?方才来的时候,你怎么那样轻的脚步?就知道看我的笑话!一想就是!
这时候你过来,又想要干什么?
还能开玩笑,吓我一回不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正醒着呢!这样想着,我却也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的躺着,看宝玉能玩出什么花样儿来。
……
这时候,宝玉终于走到了我的床前:
他的指尖,
轻碰在我的肩上,
那让人如触电样的感觉,
还有我轻轻颤抖的肩头;
我的心剧烈的跳动,
如怀揣了一只玉兔,
面红心热,
还有不知所措——
然而藏在心底的话,
我却不知道如何去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