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佩文和章晓玲紧紧地握手,然后走进路边一个小饭馆。他做东,一人一碗肉丝汤面,又来四个汽水包子,边吃边谈。
章晓玲兴奋地说:“我今天到他弟弟家去拿布料,没想到会碰上你。”
钟佩文也笑着说:“此乃天意,天意呀!”他看着章晓玲,感觉她变化好大:脸型还是老样子,鹅蛋脸,但面颊深深陷了下去,脸显得长了点,又黄里带黑——原来多好,原来面颊丰满、白里透红;头发也干涩、微黄,不像原来黑如浓墨、富有光泽的样子;手指枯瘦,关节显露;手掌又冷又硬,不如原来肥嫩而温暖。这就是章晓玲,但与以前的她反差也太大了!幸亏是白天,要是晚上的话,章晓玲喊他,他还要认半天才能知道是谁。他想,有人说我老了,其实章晓玲显得更老。
“你瘦得好厉害。”钟佩文轻轻地说。
章晓玲也轻轻地回了他一句:“你不也瘦了吗?”
“是啊,我也瘦了——你生活还好吧?”钟佩文已经明白她生活不太顺利,却又应酬似的问她。
章晓玲平静地说:“我这个样子已经回答你了。你明明知道我的处境,可还要用刀往我心上戳,是在报复我吗?”
钟佩文挑了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却感觉不到什么滋味。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谈起。抬头看看章晓玲,见章晓玲正盯着他,眼里满是幽怨。
他俩是初中同学,都是班干部。钟佩文是学习委员,管收发本子、背书、搞学习成绩表;章晓玲是生活委员,管教室清洁和各种劳动。他们的工作都搞得不错,班主任许显同对他俩儿印象很好。
那时,章晓玲表面上成天乐呵呵的,其实有着很揪心的心事。钟佩文从许老师那儿知道一些。章晓玲两岁时,父亲在镇反中被处决,母亲把她给了一位蹬三轮车的章姓工人。当时章晓玲重病缠身,奄奄一息。养父母到处找活干,挣两个钱给女儿看病,居然把她的病治好了。养父母对章晓玲呵护有加,宠爱备至。章晓玲就是在无忧无虑中长大的。可是,六二年以后,阶级斗争越抓越紧,贯彻阶级路线也越来越坚决,家庭成分成了人生的头等大事,能决定你一辈子。成分好的,眼前一片光明——升学、入团、入党、提干、安排工作都会一帆风顺;成分还可以的,也没什么大的妨碍;就是成分差的倒霉,想干什么都不会顺心。章晓玲起先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人民的敌人,还以为自己是响当当硬梆梆的工人阶级的后代哩。后来,她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顿时蔫得像泻了气的皮球一样软塌塌的,整天昏昏然,提不起精神来。她跟钟佩文说过几次也哭过几次。许老师、团支部找她谈过话,告诉她出身不由己、道路自选择,鼓励他要振作起来,要求进步,向组织靠拢。她也十分争气,很快就交了入团申请书。团支部非常关心她,多次带她参加团支部组织的团日活动。钟佩文亲眼看见过她参加团日活动的照片,羡慕不已。
可是,考高中她落榜了,班上出身不好的同学全落榜了。这回,她谨记团支部和班主任的教导,没有消沉,本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精神,就在高中录取名单公布后,她主动找到党支部,向学校领导表达了下乡务农的决心,要做邢燕子、董加耕那样的新式农民。钟佩文知道了这个消息,感动不已,钦佩不已。她的养父母坚决不答应,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离开身边,就把户口藏了起来。章晓玲怎么找也找不着,气得跟他们大吵特吵。她找过许老师,也找过钟佩文、金汉生、胡晓鹏,讲自己在家里争吵的事,而每次都得到强有力的支持。那时,许多中学生被一部电影烧得火热,就是《我们村里年轻人》,里面的人物高占武、孔淑珍、曹茂林成了不少城市青年心目中的偶像。钟佩文、金汉生、胡晓鹏就是这些城市青年中的三个。他们都对章晓玲说,三年后要是没考上大学,就到她那儿去。六八年他们就是带着电影里的美好憧憬到蕲春去的。至于认识到现实的农村并非电影里的农村,那已是几年以后的事了。此是后话。章晓玲本来就跟他们有一样的心理,又得到他们的支持,自然去农村的决心就更大了。有一次,钟佩文单独去了一次,想去帮她做做她爸爸妈妈的思想工作。没想到她爸爸的态度还满顽固哩,她爸爸说,坚决不要女儿去农村,就是找不着工作,也没关系,养着她,穷得喝稀饭也行。她爸爸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后来流下辛酸的眼泪。在这一刹那,钟佩文震惊了。后来过了很多年,他一想起那次的行为,就感到自己当年做了件何等荒唐的事。章晓玲后来遭受苦难多少与他的幼稚的鼓动有关。更让他伤感的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尽管章晓玲积极地、真诚地、不懈地靠拢团组织,但学校领导仍然根据当时的阶级路线,在章晓玲的审查材料上无情地写上“该生不宜升学”的结论。就是这句话冷酷地改变了章晓玲的一生!和她同命运的还有甄幼珍、祁梦文,尽管他们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但也无济于事,一样地被剥夺了升学的权利!此是后话。最后,养父母实在拗不过这个宝贝女儿,流着泪把户口本交给了她。她一办完手续,就兴奋地跑到钟佩文家来报喜,说她被分配到阳新县半边山农场。钟佩文向她表示祝贺,说这是对旧习惯势力的胜利。后来,钟佩文赠她一尊小型的毛主席石膏像,并赠诗一首。诗云:
君即农村去,
思绪联翩起。
话多难尽言,
赋诗表心意。
城市多浊气,
弱体抗不住;
乡野纵眼望,
空阔回清逸。
革命青少年,
为国不为已。
展翅向云天,
豪情谁能比?
今日你先走,
明天我们去。
建设新农村,
战天又斗地。
十月十三号,十六岁的章晓玲离汉去阳新。那天晚上,许老师组织本班学生十多人敲锣打鼓去欢送。章晓玲手拿大红花,走在队伍最前面。从双洞门中学到船码头,锣鼓声引来沿途不少人驻足观望。七点多钟,队伍来到江边,离汉九班开船还有四个多钟头。同学们围在一起大谈革命理想,对章晓玲表示钦佩。奇怪的是,章晓玲基本上跟她妈在一起。她妈不住地流泪,她也流泪。同学们跟她笑,她也笑,但笑得不自然,似乎带有凄凉之情。钟佩文为了让她高兴点儿,就讲阿凡提的故事——害财主吃屎啊,故意装糊涂把油当水倒在院子里啊,等等,想让章晓玲笑。同学们都笑得不行,可章晓玲就是笑不起来。钟佩文感到无计可施。汉生悄悄对他和晓鹏说:“她这是小资产阶级的特性,脆弱!我们以后要是下乡的话就不能这样,要高高兴兴的。”后来他们到蕲春插队落户,一路之上就是高高兴兴的。快十二点了,许老师和同学们送章晓玲上船。第一道汽笛响了以后,章晓玲哭了,凭栏而泣,怎么劝也止不住。第二道汽笛响了,船只启动的哨子也响了,船徐徐离开码头。章晓玲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请许老师帮她搞到《毛主席著作选读(甲种本)》,然后挥动左手,与母亲、与老师、与同学们告别。
钟佩文站在大堤上看着逐渐远去的船影,这时他才体会到李白的那两句诗“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所表达的肯定不是什么豪迈的感情,而是一种伤感的情绪。以后,钟佩文常去章晓玲家看望她父母,她父母常在钟佩文面前发牢骚,抱怨女儿太傻,说按党的政策独生子女是可以留在身边的,还要钟佩文将来别学他们女儿。每到这时,钟佩文就感到列宁所说“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是最可怕的势力”这句话真是万分正确。章晓玲的父母就属于这股习惯势力里面的,他们不是阶级敌人,但在客观上阻碍革命事业的发展。面对这股势力,章晓玲只要软弱一点,就会败下阵来。她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要革命的,她是真正搞思想革命化的,是好样的。钟佩文耐心地和他们谈心,竭力想说服两位老人;但他发现,这两个老家伙始终没有被说服。他想,战胜旧的习惯势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要反复做工作。
他在学校常跟高中同学谈论章晓玲的事迹,他们听了莫不肃然起敬。他有了描写章晓玲的写作冲动。恰巧,文楚明给学生上了一篇课文《挥手之间》,上面有描写毛主席在飞机舱口向群众挥手的一刹那间动作的文字。文老师要学生学习这样的手法,就布置一道作业,是写篇文章,要描写一刹那间的动作,题目自拟。这正合钟佩文的心意,又正好打在钟佩文的手背上,于是他写章晓玲,写她如何坚持斗争不动摇,特别写章晓玲的哭:
她凭栏而泣,肩头颤动。这离别之景令人伤感。同学们都在劝慰她,鼓励她,还表示将来也会去她那儿一起建设新农村的。她慢慢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请许老师帮她搞到《毛主席著作(甲种本)》,然后挥手与大家告别。
钟佩文得意地把文章交了上去。不料,他被文老师叫到办公室去挨了一顿训:“上山下乡是到广阔天地去干革命,章晓玲抵制旧的习惯势力、主动到阳新去是可喜可贺的事,应该写得喜气洋洋的才对。你倒好,写得凄凄惨惨,那么伤感!”钟佩文小心翼翼地辩解道:“当时就是那个样子。她舍不得父母舍不得老师同学才哭的,又不是思想动摇革命意志不坚定。”文老师严肃地说:“实际情况是那样的就能那样写吗?那不是革命生活的本质,写了就是歪曲革命生活!你看电影里参军的镜头,一个个喜气洋洋的。为什么要那样写呢?因为革命是伟大的嘛,参加革命是光荣的嘛。你那种写法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反映,把革命生活写得那么灰暗。”钟佩文不认为写哭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就举个例子反驳:“《丹娘》里面,卓娅要到敌人后方打游击,把消息告诉她妈妈,她妈当时就哭了,卓娅也有些伤感。这会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吗?”文老师火了:“亏你想得出这个例子来!这几年批苏联公开信的文章你算是白看了!苏共二十大以后出的电影就别提了,全是修正主义的。那个什么《失踪的人》里面,一个苏联妇女救了一个德国军官,这个军官就喊她“妈妈”,还把自己的证件送给了一个苏联军官。这象话吗?是不是在宣扬阶级调和?还有一部叫什么《不同的命运》,从头到尾尽写青年男女的恋爱,一点阶级斗争的意思也没有。完全脱离现实!就是斯大林时代的电影也是问题不少。卓娅去敌人后方打游击,是光荣的嘛,根本就不该有一点伤感;她妈应该鼓励她英勇杀敌,怎么能流泪呢?这是根本错误的嘛。还有一部电影,叫《攻克柏林》,以前看过,认为很好;可这几年经过学习,我发现里面也有不少问题。那个主人公阿辽沙,战争一开始就只知道找他的女友娜达莎,在医院里养伤也只打听娜达莎,打回家乡后还是找娜达莎,后来都打进柏林了仍然只呼唤娜达莎。何算他打仗就是为了一个娜达莎!这是什么思想感情!这种人在生活中肯定有,但是不能写,写了就是歪曲了革命生活。那么多为国为民的英雄人物不写,这是什么文艺思想?你这几年也读了批苏联公开信的文章,怎么就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呢?你今天倒好,竟会举出这种例子!你有这些错误观念跟你的家庭出身有关,你从小就看老戏,满脑子的封资修,该好好反省反省了!”一番宏论直训得钟佩文晕头转向,写完文章后的兴奋感荡然无存,过了几天心情也没平静下来,就向金汉生和胡晓鹏诉苦。汉生认为老文太过分,犯不着发那么大的火,说现在电影院还在放《丹娘》哩,他老文凭什么说斯大林时代的苏联电影有问题?晓鹏说,老文只是说那时候的电影有问题,又没有全盘否定;又劝钟佩文认个错算了,别跟班主任闹别扭,免得吃亏。钟佩文想想也对,就找文老师认了错。文老师很是大度,勉励他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特别要好好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深刻领会毛主席的文艺思想,跟资产阶级高薪阶层彻底决裂,肃清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流毒。钟佩文只有点头的份儿。
章晓玲下乡后一个多月给钟佩文来了封信,抱怨农场里一天到晚只忙着搞生产,不搞政治学习,也没有激烈的阶级斗争,还说有的知识青年经常痛哭,后悔不该到这鬼不生蛋的地方来,都怪自己没出生在工人家庭,怪祖宗害了他们。她还说她经常怀念和老同学相处的日子,以致于一看到毕业照就流下伤心的眼泪。钟佩文把信给汉生和晓鹏看了,三个人都觉得很奇怪,报上不是说农村的阶级斗争很严重吗?章晓玲那里怎么会非常平静呢?他们去问许老师。许老师说了一些话,他们听了仍不明白。后来,他们认为不管怎么样也要鼓励章晓玲坚持下去,就由钟佩文写了封信。信上有这么一段话:
上山下乡的人不见得个个都是好的,有像你一样真心诚意的,也有赶时髦捞取政治资本的,也有被迫无奈的。你不要受他们影响,要向邢燕子、董加耕学习,做他们那样的人,脚踏污泥,心忧天下。我再一次向你郑重表示,三年后没考上大学,我们三个也到你那里去。
他把信上的内容跟一些同学讲过。不料,在东西湖农场劳动时,文老师公开批判他这句话“上山下乡的人不见得个个都是好的”,说这句话表面上体现了辨证精神,实际上起了破坏上山下乡的作用,因为能上山下乡就是好的,总比不肯上山下乡的好,投革命之机总比不革命甚至反革命好,还说那属于右派言论。钟佩文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他这句鼓励章晓玲扎根农村的话竟成了右派言论!金汉生为此很生气也很消极,在棉花地里劳动时说:“说话动不动就挨批评,以后就不说话,学强巴喔。”强巴是电影《农奴》里的主人公,父亲被农奴主虐待致死,自己因触犯活佛而被罚当哑巴。汉生说“学强巴”就是不说话的意思。本来可以一笑了之的,不知是哪个家伙跑到老文那儿告了密,老文批评他:“强巴不说话是农奴主迫害的结果,而你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还当什么强巴?当强巴是什么性质?这是反动的嘛!”钟佩文、金汉生至此为说话而感到好生痛苦。他当时并不懂得,人长了一副嘴巴就是用来吃饭和说话的,说话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他当时只认为,舆论不一律在人民内部可以,但也要有尺度,不利于革命事业的话就不能说,说了就是犯错误。可是他无法断定哪种话利于革命、哪种话不利于革命,自认为正确的话被别人认为是右派言论,那可怎么办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他从老文那儿学了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问题的方法。六六年,在文化革命工作组进驻学校以后,他和同学们用同样的方法分析了老文的言论,竟然发现这个家伙的思想更反动,是个地地道道的漏网右派。此乃后话,不提。
章晓玲每年春节都回武汉,钟佩文总是找她长谈,了解农村的状况,为将来可能下农村做准备。他们之间自然就越来越热火。她的父母也开始注意这个可能成为他们乘龙快婿的小伙子了,只要见了面,就一定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甚至做好吃的款待他。当然,他和章晓玲也有过矛盾。第一次在一九六五年春节前后。六五年初,章晓玲回武汉过春节。起初她对钟佩文很热情,有说有笑。后来,不知是谁把钟佩文在东西湖农场挨批的事告诉给她,她的态度起了明显变化,就冷淡一些了,甚至在一次同学聚会时,还当着大家的面对许老师说跟钟佩文谈不来。钟佩文当时十分生气,要不是汉生、晓鹏死死拉住,他已然拂袖而去。后来,许老师背后批评过章晓玲几句,又拉着钟佩文去送章晓玲回阳新,于是二人又常常通信。第二次是在*中。一九六七年,武汉出现了造反派和保守派,章晓玲四月份从阳新一回武汉,就站在造反派一边,还到北京去了一趟,回来后更成了铁杆造反派。有一次,章晓玲来到钟佩文家,劝说钟佩文反戈一击。她说她亲眼看见百万雄师打人,她当时就吓哭了。钟佩文告诉她,是造反派先打人的,百万雄师是自卫反击,是被迫的。若干年后,钟佩文才明白这是一笔糊涂帐,根本就无从考证究竟是谁先打人的。双方都有意无意地运用了政客的手腕,夸大或捏造敌对一方的所谓问题。但当时钟佩文和章晓玲并不明白这一点,都认为自己一方正确无比,所以两人之间展开激烈的辩论。章晓玲哪有金汉生那样的辩才,被钟佩文驳得无言以对,便气冲冲地走了。姑妈拉她,要她留下来吃饭,她也不听。此后,他们俩有几个月没来往;偶尔在马路上见了面,钟佩文冲她笑,她却不理不睬,头一偏就走过去了。七-二0事件后,汉生找过她,说钟佩文思想上很苦闷,请她去安慰安慰钟佩文。章晓玲说:“我才不去哩,要他自己来认错。他太顽固,花岗岩头脑!他不转过来,就不许他进我家的门!”钟佩文听汉生如此这般学说了一番,心里有气,发誓不再见她。后来,章晓玲自个儿找上门,算是让步;钟佩文向她谈了自己转变观点的经过,算是认错。于是,二人和好如初。对这些矛盾,钟佩文认为无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嘛,吵一吵,闹一闹,说明相互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说不准还是好事哩,就像贾宝玉和林黛玉一样!那时他正在读《红楼梦》,自然就将事情往《红楼梦》上靠,将感情的天平倾向章晓玲。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