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作者:常思 时间:2021-11-18 16:20 字数:12542 字

晚饭后,汉生、晓鹏来了。钟佩文去年过春节没见着胡晓鹏,这次相见自然格外亲切,又是握手,又是拥抱。他们向姑妈、姑爹问好,又说了一些闲话,就拉着钟佩文出去了。出了宿舍,他们往江边去。

钟佩文把章小玲的事跟他们说了。他们也感叹不已。汉生笑着说:“看来,你跟她才有缘分呐。她也巧,昨天不拿布料,明天不拿布料,单单今天拿布料,而且就能碰上你。缘分,缘分呐!我们就是碰不上她!怎么样,佩文,两个人就没有……那个?”说着,把左右食指碰了几下。

钟佩文一本正经地说:“别瞎猜,人家可是名花有主了,还有孩子哩,我碰她干嘛!”晓鹏边摇右手边说:“汉生,你就别瞎猜啦。人家佩文还是童男子哩,找姑娘还差不多,那能像有的人呐尽找小嫂子。哈哈!”汉生登时不好意思起来。原来,这句话触动了他的一段往事。

当年在乡下的时候,他们几个曾约定绝不在乡下找老婆。晓鹏态度最坚决,他说:“乡下女孩儿跟他妈的蚂蝗差不多,你一让她沾上,想拍也拍不掉。”汉生非常赞同她的话,还常常要钟佩文注意点儿。

他们住的地方叫上孟湾,只有三家;紧邻的下孟湾也只有四家。六九年九月,下孟湾的孟喜财结婚,时年三十四岁;老婆是水库里的,叫张秀枝,年方十七。两个人婚后关系一直不好。也难怪,没法儿好起来。喜财人老实、勤快,人缘儿也不错,可就是五官没搭配好,加上面皮微黑,是个让女人越看越伤心的主儿;而秀枝呢,刚好相反——面皮白皙、胸部饱满、臀部浑圆,真是人见人爱。汉生不止一次感叹过,这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了。晓鹏每次都打趣说:“那你就把鲜花换过来插吧。”汉生每次也都正色地说:“我们是有约定的。我不会胡来的。”钟佩文也说:“我们跟喜财的关系不坏,绝不能打秀枝的主意。”

他们三个认为秀枝一定是嫌喜财家穷。后来有一天,喜财到他们知青点来烤火。他们见喜财霉头霉脑的,就留他吃饭。席间,汉生灌了他两杯酒,问他结婚的感觉怎么样。钟佩文和晓鹏一面小声责怪汉生拿酒灌喜财,一面也巴不得喜财说出来,图个新鲜。喜财乘着酒性说,秀枝一直就不跟他一头困(睡觉),骂他骗人,说只有二十二岁,少说了十二岁。汉生说:“大十二岁算什么!我们班上还有爸爸比妈妈大十五岁的哩。她别是嫌你家穷吧?”喜财连连叹气,只是摇头,再不多说。

过了几天,在做晚饭的时候,晓鹏晚回来一会,一进门就笑弯了腰。汉生在烧火,没看见晓鹏,只问了一句:“哎,宝贝儿,什么事儿让你这么高兴呐?找着老婆啦?”钟佩文在沥饭,也笑着问了一句。晓鹏放下担子,快步走到灶台后面挨着汉生坐下,笑嘻嘻地说:“特大新闻!特大新闻呐!告诉你们一个重要消息:你们知道秀枝为什么一直不跟喜财睡觉吗?”汉生、钟佩文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晓鹏边笑边说:“我今天撒了几次烟,终于打听到原因了——原来,喜财那小子没用!他有阳痿病。”

钟佩文问:“阳痿是什么病?”汉生说:“你呀,读了那么多书,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阳痿呀,就是那个小玩意儿它硬不起来,没法跟女人做那事儿。”钟佩文恍然大悟:“哦,难怪!那天喜财只是摇头不说话,原来是不好说啊!”晓鹏说:“喜财落下这个毛病,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唷。他真倒了大霉了!”

汉生不同意晓鹏的说法,他说:“他倒了大霉,那秀枝更倒霉。秀枝才十七岁,长得又漂亮又水灵,嫁给了喜财,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她这一辈子不就算完啦?”说完,还长叹了一声。钟佩文也有同感。

晓鹏先也是感叹不已,可没过多大一会儿,居然笑了起来,边笑,还边指着汉生说:“哎,你这么同情她,你就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吧。”钟佩文听胡晓鹏这么一说,也打趣道:“真的,你就拉她一把吧!”钟、胡二人笑得不得了。

汉生说:“我只是同情她。要说救她,我可没办法。这样吧,你们帮我出个主意,怎么样?佩文,这种事你有经验,你来出个主意。”钟佩文把切好的菜倒进锅里,边炒边说:“你又拿我开涮。我是情场失意之人,败军之将不言勇。”汉生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嘛!你总有办法的。”钟佩文说:“失败的确是成功之母,不过目前这个母亲呐肚子里还没儿子哩。”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逗着玩儿。

秀枝常来他们知青点走动,跟他们聊天,询问武汉的一些情况,什么马路啊、自来水啊、做饭烧什么啊,等等,跟生活有关的方方面面几乎问了个遍。起初,钟佩文和晓鹏还以为她是性格活泼开朗、好奇心特别强,可后来发现,她是冲着汉生来的。要是汉生不在,她就只靠着门框随便问几句就走;可只要汉生在,她就半天赖着不走,尽跟汉生提问题。汉生回答她的时候,她专注地听,连眼皮几乎也不眨,有时候脸上还会泛起红晕。有一次,她还请汉生帮她写一份入团申请书。晓鹏要她找钟佩文写,说钟佩文的笔杆子比汉生的硬多了。可她居然没听见,楞是当着钟佩文和胡晓鹏的面,力请汉生写;而汉生也不推辞,欣然依允。晓鹏提醒汉生说:“哥儿们,她怕是看中你啦!”汉生信誓旦旦地保证:“绝无此事!”晓鹏警告汉生:“你要注意影响,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找,就找知青。你要是找了乡下老婆,一辈子留在乡下,到时候看你怎么办!”钟佩文也要汉生注意点儿,免得生出是非。汉生拍着胸脯赌咒发誓,绝不会跟秀枝胡来。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说的不一定是想的。汉生就这样。他劝钟佩文忘掉章晓玲、忘掉何惠珠,说得头头是道,可如今晚儿轮到他了,这小子竟然做出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元月的一天,社员们往田里送肥,中间休息。秀枝说有事,回去了。过了一会儿,汉生说衣服被汗水浸湿了,回寝室换一换。没想到,他这一去半天还不来。一些妇联在那里嘻嘻哈哈地说,怎么秀枝也没来?还是晓鹏精明,拉着钟佩文就走。快到大门口了,晓鹏就扯起嗓子喊:“汉生,你换衣服怎么换这么长时间哪?”钟佩文看着晓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一来大喊大叫。刚到门口,只见秀枝红着脸从里面匆匆走出,直往下孟湾而去。晓鹏笑得直拍手,连说“这家伙”。钟佩文这才恍然大悟,也笑得不行。

进了寝室,汉生满面通红,十分尴尬地看着晓鹏和钟佩文。这时,晓鹏不再笑了,倒是低声说:“没造成事实吧?”汉生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晓鹏又问了一句:“就没……啊?”边说,边用手比划。汉生不吱声了。钟佩文明白晓鹏的意思,笑了起来。

这时,高儿进来了,说是要借挖锄用一用。钟佩文看见外面拥来不少社员,站在门外看。看什么,不说自明。高儿所谓借挖锄,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无非想看点什么去,好作为事后的谈资——乡下人生活太单调,就把这些事作为调味品。就是城里人,又何尝不如此?钟佩文只想息事宁人,二话没说,和颜悦色地把挖锄借给他。高儿拿了挖锄,意味深长地看了汉生一眼,笑着走了。其他社员也各自散去。

晓鹏严肃地说:“汉生,这回可不开玩笑了,你闯祸啦。”听到这话,钟佩文也有些忧虑。是呀,要是这些乡下人较起真儿来,那事情就麻烦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两个是并列的。万一喜财斗起狠来,说不定汉生要吃亏的啊!当务之急,是要保护好汉生。钟佩文心里念道:“老天爷保佑,别出什么事儿!”

还好,真的没出什么事儿,一直太太平平的。可是,队里的气氛总觉得好沉闷,社员们常常停下手里的活儿,盯着汉生。汉生被盯得很不自在。这倒没什么,要命得是,秀枝把她父母请来了,她父母站在门外和善地看着汉生。晓鹏说:“汉生,事儿闹大了,人家看女婿来了。”汉生急得团团转,束手无策。

又过了几天,大队书记上门了。一进门,就批评汉生做事太荒唐,害得他们不好向上级交代。汉生哭丧着脸,向书记做检讨,同时拍着胸脯、举起右拳声明:绝对没有造成事实。书记直笑,说只要没有事实就没关系,还说不会有谁来惹麻烦的,大队、小队的干部已经做了工作。事后,钟佩文几个才知道,书记跟社员说过,知识青年是毛主席派来的,上面在管他们,无论是谁都不许惹他们;谁惹他们,就是破坏上山下乡。社员们哪里会管这些事儿,只顾着取乐;就是喜财也自惭形秽,何况干部们已经发出了警告,自然就算了。汉生总算躲过一劫。

俗话说:好了疮疤忘了痛。汉生就是这样。前几天风声紧的时候,他成天忧心忡忡的,提不起精气神儿;可风声一过,这小子缓过了劲,又活跃起来。晓鹏见他“活”了,就开始串通钟佩文盘问他了。刚过小年的一天晚上,他们三个正在堂屋围着桌子腌着猪肉,晓鹏要他坦白交待事实经过。钟佩文当然热衷此事,也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汉生说:“又没上chuang。”晓鹏说:“没上chuang,不等于没在人家身上比划比划吧,啊?”钟佩文笑着说:“从实招来!”汉生也就不掩饰了,压低声音说:“哥们儿,那总会有点儿的。”晓鹏直笑,停下手里的活儿,也小声问:“哎,她那个大不大?”钟佩文也不觉停下手里的活儿,直愣愣地盯着汉生。汉生说:“大,我也不明白怎么会那么大。我一想起来,就有点儿晕乎乎。”晓鹏指着他说:“真有你的!你跟佩文真走运,就我没那福气。”说着,直是笑。钟佩文说:“哎、哎、哎,别把我扯进去。我那算什么,隔着几层布。那有汉生的福分大呀。”

这时,汉生既严肃又沉重地说:“你们呐别光顾着开玩笑,我有几句真心话要说说。不说,就满憋得慌。我碰了她,但我不是亵du她。她确有苦衷,这点你们也知道。干活的时候,她跟我说过,她心里好难过,只怪命不好,找了这么样的一个男人,年纪大点就算了,家里穷点儿也算了,可床上无能那怎么办呢,难道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她说她常常整宿无法入睡,以泪洗面。在我面前都抹过几次眼泪了。我是真同情她。我跟她亲热,的确出于真心,没有一点玩儿她意思。她那次叫她父母来,就是跟孟家摊牌,要离婚。可是大队干部不批准,还说秀枝喜欢我是思想有问题,不安心农村,向往大城市,不符合新时代青年的要求。我明白大队干部的心情,是怕秀枝一旦离了婚就会来找我,他们不好向上级交代。干部方面,我感谢;秀枝的处境,我同情,可是同情又有什么用?你们别看我白天没什么,其实我也常常睡不好。我想明白了,尽管我同情她,尽管我没有一丁点儿玩儿她意思,可是我真要跟她结了婚,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说完,汉生长叹了一声。

晓鹏也感叹不已,说道:“我原来以为爱情是多甜蜜的事,看了你和佩文的榜样,我想爱情不一定是甜蜜的,也够苦的啊!怎么会是这样的呢?”钟佩文完全赞同晓鹏的说法。

不久,秀枝还是跟喜财离了,回水库里,她爸爸妈妈来接她。汉生送他们到余冲,等他们上了小船、到了对岸,才跟秀枝挥手告别。回来后,汉生叹息不止,说秀枝确实不错,不比武汉女孩儿差,要是都脱guang了衣服,连上海小伙子也会选中秀枝。第二天,他病了,说是头晕。社员们笑了一天。

以后,他们三个谁也没有见过秀枝。再以后,钟佩文听水库里的老师讲,秀枝又嫁了人,因为是二婚,掉了价,男方老拿以前的事骂她。她生了一儿一女,家里生活困难,日子不好过。

今天说到秀枝,钟佩文就把秀枝的情况告诉给汉生、晓鹏。汉生说:“我还是那句话,乡下姑娘并不一定比城里姑娘差,就是缺一个户口。要是有了城市户口,她们的生活一定会大变样。”

晓鹏说:“我们不谈她了,让人心里怪憋闷的,还是谈点儿别的吧。哦,佩文,你跟汉生那天晚上谈了好多事吧,他都告诉我了。我也是那样想,革保两派打得血渍糊拉,结果呢,双方都没落个好。为什么哟!”

汉生说:“老百姓确实没落个好,可原来当官的现在还在当官儿,垮台的有几个?”

钟佩文说:“总有几个垮了的。那些死伤的人是不是为革命付出的代价呢?”

“你糊涂!”汉生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如果那些死伤的人算付出的代价,那就应该追认他们为烈士呀;可是谁承认他们是烈士呢?连抚恤金也没发一个!看样子是白死了。你说,到哪儿说理去?唉!还有,这几年批他妈的什么极左,批造反派,其实就是控诉*,就是回潮!佩文还不是造反派,也要怀疑他是五-一六、决派,这不穷逗吗?他们以抓五-一六、决派为名整造反派,连不是造反派的人也不放过,不就是打击一大片吗?比造反派干得还过头!这次一定要清算!”

钟佩文很以为然,微微点头,说:“他们总说造反派如何如何坏,可他们整起人来比谁都过分,还要极左。”

晓鹏说:“这是心灵压抑的结果。他们先整人,后来批资反路线,造反派就整他们;他们一肚子气,搞一打三反,机会来了,就整造反派。汉生,我不是说你们造反派的坏话,现在要反回潮,你们是不是也想往回整呢?这简直就像翻烧饼,翻来覆去没个完。”

汉生说:“要说是往回整也行。他们整人整了几年了,也该让人来整整他们啦。这能怪谁呢?这叫报应!他们应该遭一遭报应了。”

晓鹏说:“可是,像这样整来整去,人人心里都憋着仇恨,总想来一个对自己有利的运动,整倒对方。这冤冤相报几时了呢?像这样翻烧饼,是怎么弄的呢?”

“怎么弄的,”钟佩文说:“还不是底下的人有私心,没有真正执行党的政策。”

晓鹏说:“你说得有理。这几年我在专案组干过一段时间,我看有不少人根本不是什么五-一六和决派,可领导就是揪住不放,硬要往上挂。我提过不同意见,领导还很不高兴。”

汉生说:“领导当然不会高兴啦。他们正想弄出几个五-一六和决派来,好邀功请赏往上爬,所以只要逮着一个就抓住不放。佩文的遭遇就是例证。佩文说得对,他们嘴里说得好听得很,什么‘只要还有一根头发露在外面,我们就要把他从泥潭里扯出来’,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既然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那为什么要动员人家夫妻离婚?既然多次外调没有找到证据,那为什么就是迟迟不解放人家,还故意找麻烦?世界上哪有这样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三个人走到了铜人像,又折向王家巷码头,上了大堤。这是他们以前常来的地方。那时,他们望着浩荡的江水,望着东方的天际,追思国内外著名的革命家、思想家,胸中涌起万丈豪情,这豪情冲击得他们恨不得立刻像革命老前辈一样投入火热的革命斗争。自*起至今快八年了,钟佩文又一次站在这个地方,胸中已没有了当初的豪情。他做了一些事,有的对,有的错,这他承认,也希望别人承认。可他又觉得,即使别人承认了,又能怎么样呢?能改变他眼前的处境吗?而在蕲春,除了几个知心朋友外,人们只知道他做的错事,只知道他是个有问题的人。好心的,还能同情他;坏心的却想着如何整治他。这是他在离开蕲春前必须时时提防的。这样过日子,该有多累!

晓鹏问他:“你在那儿挨过打吗?”钟佩文说:“这你放心,从来没有。我不是本地人,没有冤家对头,对我还算可以的。可他们对本地的造反派就没有那么好喽。有个姓吴的,得罪过一些领导,后来进了学习班,错也认了,检讨也写了,可整他的人还是不放过他,挑唆他老婆跟他离婚。他老婆还好,听了一位朋友的话,没跟他离。你看,那些人整人就往死里整。”

汉生激忿地说:“这也叫革命?如果革命是这个样子,那还革什么命!”

三个人都沉默着,若有所思。

天愈来愈晚了,寒气也愈来愈重。晓鹏提议下堤往回走。三人下了大堤,往江汉关走去,又转到红旗大楼。

汉生说:“你们还记得六六年在这儿的辩论吗?”晓鹏说:“怎么不记得?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呕。”钟佩文说:“落水凤凰不如鸡呦。”

汉生说:“你们不该这么消沉。说不定今年来个运动又把事情颠倒过来呢?我听说对湖北的一打三反,毛主席发话啦。”

钟佩文、胡晓鹏哦了一声。钟佩文问:“主席怎么说的?”汉生说:“我也是听来的。听说,主席听汇报听到说湖北五-一六有十几万,他根本不承认。”

晓鹏说:“主席不承认就太好了。本来嘛,文化革命越搞,坏人还越多,肯定不合逻辑!”

钟佩文惊喜地说:“主席发话了,这可太好了。还是刚才说的,上面的政策是好的,全是底下那些王八蛋操的给搞坏了。”

汉生看了看旁边,低声说:“佩文,我跟你有不同看法。为什么老是上头对、下面给搞变了样呢?难道上头就没一点责任?我想不通!”

钟佩文说:“你说的,我认为有道理。只是你别在大庭广众面前说,也别在单位说。”

“这个我知道。我才没那么傻哩。”

晓鹏说:“汉生,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老这么想,怎么底下的人老把上面的精神搞变了呢?难道上头有两个文件,一个是给老百姓看的,另一个是给各级领导用的?不然的话,该怎么解释呢?我老想不过来。”

三个人不说话了,默默走了好长一段路,边走边叹息。他们都已经走到循礼门了,却仍在思考这个匪夷所思又令人惶恐的问题。

钟佩文说:“搞不清楚的问题太多了。我看呢,管他清楚不清楚,今后不管上面怎么说,我们千万别再激动,做事别过头,留点余地。像现在又是批孔,又要反回潮,还要否定湖北省抓五-一六,谁知道会不会又有什么名堂呢?还是防着点好。”

金、胡二人深表赞同。汉生感叹道:“像这样活,是不是太累了?”晓鹏说:“是累。可有什么办法?”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他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文楚明居住地——通天巷口,往里走了几步,看见他家窗口露出的灯光。他们站在外面看。

晓鹏说:“我有几次鬼使神差地走到这儿,想进去跟文老师好好谈一谈,可实在拿不出勇气来。”钟佩文说:“我这几年当老师了,才知道过去是有些对不住文老师。要是我的学生也那样对待我,我是绝对接受不了的。”

汉生大不以为然,说:“当时批判他,大方向是对的。你们说,他讲的那些鬼话该不该批?什么‘投革命之机也是好的嘛’,什么‘王杰每一个指甲也是革命的,他死了进了棺材也是革命的’该不该批?批一批也是可以的。我们错就错在不该拉他出去游街,那是太过分了。”钟、胡二人均表示赞同。

钟佩文问汉生:“那次游街是不是你提出来的?”

汉生左手抚胸、右手指天,说:“我坦白交待:不是我。”

“那是谁呢?”

“是李爱军、何惠珠他们定的。不过,我当时举双手赞成。哎,你们两个不是也很赞成吗?你们不是一直想报仇吗?”

钟佩文说:“是呀,我一直咽不下那口气呀!他组织同学们在农场批判我,回校后还穷追猛打,请学校派人到居委会、到双洞门中学去调查我的情况。你们说,我能不恨吗?他还主动借给我一本小册子看。你们猜是什么书?是批判右派分子的,叫《何物自由主义》。这不明摆着把我当右派分子吗?我当时就憋着一肚子气,后来知道他五七年挨过批、差一点儿成了右派,我就更来气了。他自己就是那号人,凭什么批判我啊?再说我还是个高中生呐,他怎么能那样对待我呢?”

晓鹏说:“所以,你一听说要拉老文出去游街,就举双手赞成?是呀,我也一样。我那次作业没把字写好,确实不对,他要是批评我,我肯定虚心接受;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叫我拿着作业本在课桌间走几趟,害我丢尽了脸。现在说到这事儿,我还有气哩!”

“晓鹏,”汉生说,“那你刚才为什么还说你几次想找他谈谈呢?怎么谈?你跟他说你错了,前来赔罪?”说着,行了一个清朝的跪拜礼。

晓鹏沉默了,钟佩文笑了起来。

汉生说:“我还是那句话:批判他,大方向是对的,只是不该拉他出去游街,那实在是太过分了。”

晓鹏说:“佩文,你要吸取老文的教训,对学生好点儿。不然的话,运动一来,你又要倒霉了。”

汉生说:“什么‘运动一来’!这不眼看着运动就要来了么?佩文,你真的要当心点儿!老文挨整,他在武汉还有个家;可你在蕲春呐!”

“不瞒二位,我早就防着哩。”钟佩文说,“不过,据我的经验,防不胜防。要整你,你就在劫难逃。是不是?我们谁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我现在只希望批孔就是写写文章、开开批判会。总不能说我跟孔老二有什么联系吧?”

晓鹏说:“我倒希望能跟老二有什么联系,批他联带把我批一批,我不就出名啦?”三人大笑。

突然,文老师打开窗户,探出头来,朝左右望了望,又关上窗户。钟佩文他们差点叫了出来。

汉生说:“我们谁也别跟孔老二有联系了,都不够格。不过呢,我倒觉得老文有点像孔老二。”

晓鹏不以为然,说:“他也不够格,郭沫若才够格。”

那天,他们谈到很晚才各自回家。初一晚上,汉生、晓鹏送钟佩文上汉九班回鄂城。

初二大清早,钟佩文回到剧团。刚进门,姐夫就从里屋出来,要钟佩文把动作放轻点儿,说他姐姐哭了大半宿,刚刚睡着。钟佩文问姐夫出了什么事。姐夫说:“就是拍《沙家浜》剧照的事。照相馆来人说,县委指示要拍剧照,有郭建光、阿庆嫂、沙奶奶的,要挂在照相馆的橱窗里。本来,拍阿庆嫂剧照的应该是你姐姐,可剧团领导缺他妈的德,硬叫别人顶替了,说是你姐姐有问题,不能拍,拍了群众有意见。不让拍就不拍吧,可上台演出还找她。有问题不能拍照,可有问题能演出,这是什么逻辑!根本不讲理!我明白他们的意图:露脸的事,不让你姐姐出面;出力的事,就叫你姐姐干。他们知道,群众喜欢看你姐姐的戏,不是你姐姐演出就没多少人买票,他们怕。这群混蛋!”

钟佩文气死了,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们给了你工作,但没有给你信任和尊重。给你工作只是为了体现政策,也因为他们一时找不着人来替换你。要是找着能替换你的人,你就完了。以后你们做事别太卖力,能马虎点儿就马虎点儿。”

姐夫说:“我跟你姐也是这么想的,可又觉得那样做太对不起观众。群众还是欢迎我们的。有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满足了。领导对我们不仁,我们不能对观众不义。你也不是这样想的吗?总不能误人子弟吧?”钟佩文尽管一肚子气,但还是同意姐夫的说法,就说:“干还是要干的,不过得悠着点儿,你要我姐别累出病来了。”

姐夫说:“唉,我跟她说过,她也得听呐。你姐老是怕,怕不好好干,运动来了就不好办了。其实,她干也罢,不干也罢,有运动也罢,没运动也罢,都没用。这次不又应验了吗?”

正说着,姐姐红肿着眼睛出来了,说:“哎,王炳昆,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你别光顾着自己发牢骚,把我弟弟给教坏了啊。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我们老钟家还指望他续香火哩。他不好好干,能调回来吗?到时候你把他弄回来?小文,你别听你哥哥的,听他的没好!”姐夫摇摇头,冲钟佩文微微一笑。钟佩文劝姐姐别伤心,说这年头伤心的事儿太多,已经伤心不过来了。姐姐说:“算了,算了,反正找不着说理的地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学(xiáo)戏;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角儿。你看看,那些唱二三路的、打下手的、拉大幕的,一个个多神气,好像他们有多革命似的。县里的领导尽听剧团领导的,说对我已经寒了心了。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会让他们当领导的寒心。”

钟佩文本来在船上冻了一夜,现在听了姐姐一番话,不但身上有点冷,心还更冷了,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姐姐看见了,就赶紧用煤油炉子下面,三个人热乎乎地吃了。姐姐到上班的时候看着钟佩文吃了一片APC,又叫他上chuang睡一会儿,好暖和暖和发发汗。

以后几天,钟佩文心里很不痛快,除了上街散步,或偶尔看看戏,就是闷在家里看书,主要是看小册子《批判孔孟之道》。赵小俊和几个青年演员来找过他,请他讲讲批孔的事。他把在三中学习时的见闻说给他们听。他们也好学,抄了毛主席批判郭沫若的诗。有时候姐夫有空,哥儿俩就议论批孔的事。姐夫很感兴趣,跟钟佩文一起讨论。他们认为可能要搞大的运动了,得当心点儿。

过了初五,姐姐就催钟佩文快回学校,主动点儿,图个表现。

初八那天上午,钟佩文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沙中参加寒假集训。

今年学校里的气氛跟去年不大一样,似乎严肃些、紧张些。听彭保国讲,初七那一整天,汪寿生很少出寝室,一直在看中央文件,还把陈柏树、邓菊生等几位干部叫去研究什么。钟佩文说:“会不会是研究分工的事呢?”彭保国用右手食指着他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现在批林批孔压倒一切,他们肯定是研究学习文件的事。”钟佩文自然明白这一点,只是觉得总得先安排好工作才行呐。领导果然也考虑了分工的事,晚上陈柏树就找了钟佩文,要他带初二两个班的语文,班主任由孟祥宇接手,钟佩文担任副班主任。他感到一阵轻松。

第二天早饭后,召开全体教师大会。开会伊始,汪寿生向大家介绍新来的区辅导员——尹胜利,尹任正职,原来的赵辅导员任副职。尹辅导员向老师们点头致意。接着,汪寿生说这次开会是学习中央一号文件,文件分《通知》和《材料》两部分。邓菊生念《通知》,其中有这么一段:

*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孔老二的信徒,他和历代行将灭亡的反动派一样,尊孔反法,攻击秦始皇,把孔孟之道作为阴谋篡党夺权、复辟资本主义的反动思想武器。

汪寿生念《材料》,题目是《*和孔孟之道》。材料的排列是左右对称的,左边是*的话,右边是孔子、孟子和其他尊孔人物的话,两相对照,一目了然。材料很多,汪寿生念了半天。他古文底子太差,念*的话有时还结结巴巴的,念古文就糟透了,断句常常断错。听他读材料,真是不堪其苦。钟佩文看看别人,也都一样,有的还斜睨着他。汪寿生却浑然不觉,仍然一丝不苟地结结巴巴地念着;不但念着,还给老师们讲解,讲解*和古人语录的意思,要求老师们不要被这些反面教员的话所迷惑,要深刻认识这些话的反动实质。会场上气氛沉闷,有人在假装打瞌睡以示反感。也许是赵辅导员也难以忍受了吧,休息一刻钟以后,他拿过文件念了起来。钟佩文觉得他念得就顺畅多了。会场上的气氛逐渐升温。

念完后,尹辅导员说:“这次运动来势很猛啊!听说北京开了两个万人大会哩,点了郭沫若的名。有些新的提法,像对秦始皇的评价就与以往有很大的不同,这老师们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是提醒大家注意一点:现在中央文件把‘攻击秦始皇’作为*的问题之一,并且把‘攻击秦始皇’和复辟资本主义联在一起,这就非同一般了。我的体会是:第一,说明秦始皇的历史地位大大提高,再也不能说秦始皇是暴君了,而要说他是一位杰出的地主阶级政治家,他是反复辟倒退的,所以以往对秦始皇的错误说法要一概推dao;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是点明了*一伙的一个问题,他们攻击毛主席是当代最大的秦始皇,其实质是复辟资本主义。去年批孔的时候,我和很多人一样还没有看得很深,只是出于兴趣看了不少文章。这段时间,经过学习,我才有比较深刻的体会。我希望老师们以后放敏感点儿,跟上形势,不要犯错误。”

老师们在听尹辅导员讲话的时候频频点头,连刚才打瞌睡的人也专注地听。钟佩文对他的印象好极了。为了更好地学习中央文件,他晚上找余会计借来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翻到孔子那一部分仔细阅读;又找陈柏树借来中央文件,照着格式抄了一遍。抄完,慢慢看,慢慢琢磨。他感到自己古文基础不够,有的句子读不懂,决定去找吴学儒请教。

他把文件还给陈柏树。陈柏树告诉他:“明天,公社要召开批林批孔动员大会,估计这次声势一定很大。公社肯定要我们帮他们办大批判专栏,说不定还要我们帮‘土产’、综合厂办。我们学校也要开批林批孔大会,老师、学生的代表上台批判。你最好准备发言。我知道你笔头快,一定没问题。”钟佩文巴不得露一手哩,图个表现,自然就表示要好好准备一下。

出了陈柏树的寝室,他一直来到吴学儒的寝室,敲开门进去。吴学儒正在看报纸,见钟佩文来了,连忙让座。钟佩文说明来意,吴学儒笑着说:“互相学习,互相学习!”说着,接过钟佩文的笔记本,一字一句讲给他听。

经过吴学儒的讲解,钟佩文心里亮堂多了,感叹地说:“多读书还是好哇!只要批判地读就行。这些古文句子,要不多读古文就搞不懂,搞不懂就没法批判。”吴学儒笑了笑,打了个哈欠。钟佩文见状,不便与他再谈下去,便起身告辞。

回到寝室,钟佩文好兴奋,语言障碍扫除了,就可以进行批判啦。以后要多看看两报一刊上的重要文章,掌握思想武器,再加上个人的一点体会,批判稿就写成了,说不定质量还满高的哩,领导就会高兴,领导一高兴,调动就会少很多麻烦。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下面,他要考虑的问题是批什么呢?报上的文章不少,篇篇都是高水平的。要批判孔孟之道,得找一个体会较深的来批,就批“克己复礼”吧。“克己”,就是克制自己的yu望;“复礼”,就是恢复周礼,即恢复奴隶制的礼,也就是复辟奴隶zhan有制度。孔老二大搞奴隶制复辟,*大搞资本主义复辟,复辟倒退是这两个家伙的共同点。所以批孔就是批林。对,就按这个调子写批判稿。

第二天,朔风呼啸,雪花纷飞,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冰雪,到处弥漫着刺骨的寒气。前几天还比较温暖,不料一夜之间,风云突变。真让人受不了!钟佩文睡到半夜被冻醒了,迷糊中从箱子里找出毛衣毛裤穿上,才又睡好了。一大早爬起来,他没顾上漱口洗脸,就迫不及待地上了一床厚棉被。

早饭后,去公社开大会。去开会的人个个低头耸肩,哈腰闭嘴,拎着烘笼,踏雪而行。公社礼堂挤满了人。沙中的人到得早,坐在右边前三排。

起初,人们刚吃过早饭,又把烘笼踩在脚下,再把双手插在衣袖里,所以并不感到很冷;可是没过多久,热气逐渐散去,寒气步步进逼,大家就慢慢坐不住了,搓手、搓耳、揉鼻子、捏脚尖、大声咳嗽、猛打喷嚏,加上擤鼻涕,煞是热闹。公社书记、武装部长、办公室主任争着念中央文件、两报一刊重要文章,估计不会觉得怎么冷,可听众在台下坐着,就冻得直扭动身子。

钟佩文本来体质就差,单薄,特别怕冷,现在见开会开了半天还没有散场的意思,就向领导请假上厕所,出了公社礼堂。上完厕所,他不想马上进去开会,就顺便到一个学生家去烘火。这个学生是班长郭仲生的堂弟,叫郭建生,有十二岁,认识钟佩文。钟佩文刚进门,郭建生赶忙拉着他坐在灶前烘火,又拿起火钳把正在燃烧的大树兜上的一层焦皮戳下来,火势陡然变得更猛了。不一会儿,钟佩文浑身发热——好舒服!钟佩文问建生,爸爸、妈妈上哪儿去了。建生说开会去了,就在礼堂,刚才还回来过。他说完,还笑了笑。钟佩文跟他说了半天闲话,听见外面有人们走动的声音,心知散会了,就同建生告别,从后门出去,再拐回学校。一路之上,开会的人嘴里发出嘶嘶声,不绝于耳,一个个鼻子红了,嘴唇乌了,样子很是狼狈。

钟佩文无心欣赏冰封雪飘的景色,一回到寝室,就把学校分给他的栗炭整理一番,拣出炭头子,也顾不得肮脏,用斧子劈成片片,放在火盆里,再往上浇一点煤油,接着点燃半张报纸,塞进木片片里,然后把火盆端到寝室外廊檐下,抄起蒲扇一阵猛扇,浓烟起处,火焰腾腾,等炭头子烧红了,再加点栗炭,就把火盆端进寝室。很快地,寝室里暖和了。他坐在矮椅上,脚搁在火盆架上,享受着冬日里难得的暖气。他微闭着眼睛,脑子运作着,酝酿出两首咏梅的诗来,题目是《梅雪吟》,内容是:

其一:

数九寒天一片荒,

大雪纷飞地生光。

梅红处处风亦暖,

梅香阵阵雪亦香。

其二:

莫道寒冬无景致,

万梅争妍暖气生。

待到雪化梅结子,

梅雪共塑又一春。

中国的文人爱咏梅,作品很多。钟佩文也想凑一份子,以追随前人,于是也弄出这两首诗来。反正不昭示于人,不会有什么事的。他把自己的这个东西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开始吟诵。谁知,刚刚吟诵一遍,就听见门外传来响亮的笑声,接着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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