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康象贤。
钟佩文立即站起来同他握手,请他坐下烤火,又问他这么大雪干吗下山来。象贤掏出手绢揪了揪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妈要我来,给家爹(外公)送点栗炭。恰巧,我大爷——就是淑芬她母亲——请我给淑芬送件新做的棉背心来。我想也好,给我哥送衣服,顺便还能跟你聊一聊,长点见识,何乐而不为呢?所以我就不辞千辛万苦下山来了。”
钟佩文泡了一杯茶递给他,说:“好哇!领导要我们下午自学报刊文件,写批判稿,可天太冷,我还没缓过劲来哩,不想写。你来了,我也不寂寞了,待会儿就在我这吃饭。”
象贤说:“这样也好,在你这儿待的时间就可以长些,我们可以聊很多事。老钟,就跟我讲讲你们当年大串联的经历吧。我特别想听。你没忘记我们的约定吧?”
“怎么可能忘记呢?说到做到。”钟佩文嘴里应着,心里可高兴了。他为什么不讲呢?他早就想让这里的人了解他在*中的光荣履历了,以免人们受专案组的蛊惑而误解他,以为他在*中尽干坏事儿。今天得了机会,他于是得意洋洋地讲起了串连的事。
我第一次串联去的是北京,时间是六六年八月三十号。那时候,破四旧刚结束,学校里盛传毛主席每天要接见八万人。我动了心思,想去北京见毛主席,就把想法跟我的两个朋友金汉生和胡晓鹏说了。他们也有这个念头,彼此一拍即合。晓鹏说:“我姥爷刚巧在我堂叔那儿,正好可以去找他们,在北新桥钢丝厂。”于是,我们三人结伴同行。三十号晚上,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身大汗,才挤进了去北京的列车,站在两节车厢衔接的地方。晓鹏喘着粗气说:“汉生,汉生,我要吐了!”汉生边喘着粗气边鼓励他:“坚持!坚持就是胜利!想想当年老红军爬雪山,又冷又饿,多艰苦啊!”我说:“我这时候倒想爬雪山哩。多凉快!”周围传来笑声。等后来车开动了,稍许松动了些,我们就把书包垫着坐,双肘交叠往膝盖上一放,在列车的摇晃中睡着了。说是‘睡着了’,其实是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等到天大亮的时候,车子早已过了信阳。我第一次看到了华北平原,嗬,那个大呀!我还看见了马车,北方农民挥舞马鞭赶着马前进——这都是在电影上才看到的啊!我兴奋得不得了。
象贤说:“确实让人兴奋!我还没亲眼看见哩,心里就激动了,你是亲眼看见的,还能不兴奋?你的运气真好!后来呢,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北京?”
钟佩文说:“我们第二天晚上到的北京——”
当晚我们先乘公共汽车来到了灯光笼罩的天安门。下了车,我们来到天安门城楼下面,面对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举起右手庄严宣誓:在大风大浪中锻炼自己,实现思想革命化。然后我们去找晓鹏他姥爷。一路上看到很多红卫兵小队,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只觉得街上到处弥漫着肃杀的气氛。
他姥爷看见我们,不是笑容满面,而是严厉又带着惊恐,问我们:“你们是来串连的,还是来请愿的?”我和汉生看着这架式心里老大不高兴。晓鹏更是没好气地说:“什么都不是!”他姥爷又问了他几声。晓鹏把挎包往床上一摔,靠着床架子坐着生气。汉生见气氛不对劲,就说:“姥爷,我们是来看大字报的。如果有不同意见还准备跟写大字报的人交换意见,还准备跟清华附中的红卫兵谈谈,还……”他姥爷一听此话竟然脸色大变:“这么说,你们是请愿来了?你们还敢跟清华红卫兵谈谈?不要脑袋啦?走!赶快走!现在就走!现在是戡乱时期,别惹麻烦!”他堂叔也说:“你们还敢跟清华红卫兵谈谈?胆子也忒大了!他们定的《十条》就跟《十六条》一样,各单位都乖乖执行,你们可千万别去碰他们!这样吧,我带你们去天安门的一个接待站,要是能接待你们,你们就留下来吧。”晓鹏这才转怒为喜,斜视了他姥爷一眼,对他堂叔说:“您才像个革命的样子,不像有的人,哼!”他姥爷的脸本来就瘦,还满是褶子,再绷着脸,让人看着又别扭又害怕。听他堂叔说完以后,他姥爷一声不吭,陪他们一起去了。
接待站里人都堆起来了,都在急不可耐地等着安排。他们三个在大门口领了号——号码是“856”,就耐心地等着叫号。工作人员忙着叫号:“273——301——346——385……”属于号码范围以内的就急忙大喊:“到!”工作人员验过他们的号,就安排他们去某单位或某学校——小学、中学、大学都有。我们来得太迟,当晚安排已不可能,就在接待站椅子上囫囵睡一晚上,等到第二天再说。我和汉生劝晓鹏的姥爷、堂叔先回去,说好等安排了就去找他们。晓鹏也叫他姥爷和堂叔先回去。他姥爷和他堂叔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离去。第二天,我们刚好被安排到北新桥方家胡同小学,离他姥爷家满近。
那时候,北京的革命气氛好浓哦!人们正沉浸在毛主席第二次接见后的亢奋情绪中。听说前几天好多学生和群众跑到苏联大使馆门前游行,把扬威路改为反修路,沿途贴了不少标语。我在东单也看到过标语,有一幅的内容是:“敬爱的斯大林同志,我们永远怀念你!”这一类标语是怀念列宁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反对现在的苏联。我们还跑了不少大学,有时候到指定的地点坐大卡车,人满了,车就走;有时候坐公共汽车,不用买票。在公汽上,售票员卖完了票,就大声背诵毛主席语录。在大学,看了好多大字报,真是长见识。每次跑了一个大学,我都很激动。
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们冒过一次险。我们三个来到清华大学附中,找到他们的接待处。一个学生接待了我们。我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他表达了不同意见,主要是批评他们的《十条》扩大了打击面,不符合《十六条》的精神。那个学生没有反驳我们,只是死盯着我们,然后问我们是什么成分。我当时被他盯得心里有点儿发虚,但是转念一想,既然来了,怕也没用,要是被他们看出破绽来,那可了不得,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哩,于是挺直了腰杆说:“我父亲在江汉区工作,是革命干部。”那个学生才没有进一步盘问。这时候有人进来喊:“你还磨蹭啥呢,快去开会,就等你了。”那个学生口气缓和地说:“我去开会去了。你们先坐会儿。”说完,拿了笔记本就走了。金汉生说:“我看就别等了。谁知道他们会干什么呢?他们都是高干字弟,真要把我们怎么了,没人敢管,吃亏的只能是我们自个儿。”我觉得有理,还是“走”为上。我们打开门,看了看两边,见没有一个人,就赶紧走了。事后,我想起来还真有点儿后怕哩。我们那时候太年轻,不懂得江湖风险,弄得不好可能会出事儿。要是现在呀,我是绝对不会去的!
象贤说:“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这个理。不过,也还是要有勇气的。你们有闯劲!”说着,翘起了右手的大拇指。
钟佩文见状很是得意,接着说:“在北京最让我激动的是九月十五号毛主席的接见。”
那次接见在*中算第三次接见。前两天,我和方家胡同小学的谢老师到区里开会。区里的一位领导激动万分地向与会者宣布:伟大领袖毛主席将要接见广大革命群众!顿时,会场上响起一片欢呼声。接着,区里领导交代了一些应该注意的事宜。那天,小学的部分师生和来京串联住在小学的外地学生九点钟集合,他和汉生、晓鹏各带一队,谢老师总负责,一行人迅速向天安门前进。快到东单的时候,我们看见好多参加接见的群众队伍飞快地奔跑。不用说,都想冲到前面去,抢占尽可能接近天安门的位置。谢老师跟我们几个点点头,我们的队伍也跑起来。我们队伍人不多,谢老师带我们抄小巷冲到东长安街,然后迅速跑向天安门。天安门外早已有人来了,我们离天安门至少一、两千米。我好遗憾,不过也只能如此。但是,我们这个队伍还是很齐心,只要前面有一点松动,就狠狠往前挤。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居然挤到离天安门一千米左右的地方。
那天群众来的很多,有上百万人哩!北京卫戍区官兵和北京大专院校红卫兵纠察队组成人墙,从不同方向排列,形成一条又一条窄窄的通道,强行把人群分隔开,以免人挤成一堆,不好管理。
五点钟,接见开始。先是*讲话,说“炮打司令部”是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不是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接着是周总理讲话;然后是毛主席接见。毛主席向我们这边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一盏灯,为的是让群众看清楚。可我哪里看得清楚?借了一个望远镜,以为可以看清楚了,可是人又多,挤过来挤过去的,我连站都站不住,望远镜根本用不上,所以我只看见毛主席的身影,还是模糊的。
“老钟啊,”象贤羡慕地说,“你该满足啦!你还看见身影啦!可我呢,什么也没看见呐!你真幸福啊!哎,后来呢?”
后来接见完了,我们从东交民巷疏散出来,回方家胡同。一路上见到好多好多小学生摆着矮桌子,上面放着装满水的罐子和开水瓶,站在人行道上,端着一碗水,大声喊着:“同志们,辛苦啦,请喝水吧!”那场面,我一想起来就感动得不得了。那次虽然只是看见毛主席的身影,不过总算实现了我人生的一大愿望!你知道吗?我兴奋了好多天呐。以后一想起来,我还是兴奋不已。过了两天,我们就回武汉了。
象贤说:“北京到底是北京,革命气氛就是浓!不像我们这儿,平静得很,没意思。”钟佩文说:“我跟你讲的只是一方面情况。北京也有不好的地方。”
有一次,我们三个人到指定地点坐车,经过晓鹏的叔叔厂里,想进去看大字报。门卫不让进去,说里面正在学习。有人去报信。我看见厂门上贴有一张传单,是讲北京红卫兵大闹天津的事情的,见传单大部分已脱落,就想扯下来,可是扯了两下扯不动,就算了。晓鹏的叔叔来了,说正学习哩,有事儿晚上再说。我们就走了。当天晚上,晓鹏从他叔叔那儿回到学校,笑得要命。我和汉生问他笑什么,他说我走后,门卫准备叫人把我抓起来,说我不该撕扯传单。他叔叔说,这个孩子小时候得过病,神经有毛病。门卫这才算了。汉生听完了,苦笑着说:“看来,还是有神经病好!”象贤,你说,这算什么事儿,正常吗?
还有一点要告诉你:我看到了所谓牛鬼蛇神的队伍。北京破四旧比武汉厉害得多,好多街道里有问题的人被打了、被剪了头发。男人被剪了头发,倒无所谓,可是女人被剪了头发就惨了,剪得乱七八糟,只得剃成光头,哪还怎么见人呢?特别是熟人!我在北京就亲眼看见不少这样的女人。这些所谓牛鬼蛇神每天早晨集合听训话,然后劳动,干最脏最累的活儿。他们还被勒令唱一首歌,记得歌词有这几句:‘我是牛鬼蛇神,我该死,我有罪!’唉,现在想想,那简直就是侮辱人格。
“确实是侮辱人格!”象贤小声说,“我们这儿经常把五类分子集中起来训话,要他们做义务工,依我看,也是侮辱人格。有的干部老是说,要抓紧阶级斗争,严防阶级敌人破坏。其实呢,我活了二十几岁了,从来就没听说有哪个五类分子在搞破坏,倒是经常发现干部多吃多占的。”
钟佩文说:“干部多吃多占的问题,经过四清运动,情况不是好多了吗?怎么还有?”象贤说:“哪儿呀,好不了的。谁不想把日子过好一点?老百姓没有权,只能靠那点死工分;有的人家大口阔,劳力少,还连年超支,今年吃明年的粮。干部就不同了,手里有权,想方设法占集体的便宜,社员看见了也管不了。农村的情况不像你们城里人想得那么单纯。*搞了几年了,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中央揪出了刘少奇、*,省里揪出了王任重,可地方上呢,还是老样子,干部还是干部,还是有权,老百姓还是老百姓,还是说话不管用。”
说到这里,象贤苦笑了笑,连连摇头,又说:“老钟,我今天是不是说得多了点?算了,不说这些了,还是说你吧。你后来又去串联了吗?”
钟佩文说:“那当然。我第二次串联是在六六年十月十九号,我和我的那两位同学去上海,坐东方红五号轮。”
在船上,我们听到广播里传来毛主席第五次接见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消息。*讲了话,号召红卫兵小将和革命学生搞步行串连。那个时候*的讲话代表了毛主席的声音。我们当然要响应啦。我们想,火车、轮船都坐过了,搞一搞步行串连该多好。我们当即决定回武汉后多邀几个同学组织长征队去延安。
我们坐的这艘船上有好多学生,有武汉的,也有从武汉上船的外地学生,大学生、中学生都有。这还不算,在去上海的路上,我们经过一些城镇,每到一个码头,都有不少学生上船。学生们各自依关系而在一起谈论*,有谈理论问题的,也有谈实际问题的,船头、船尾、船舱里到处都有,有时观点一致谈得笑容满面,有时观点不同争得面红耳赤,各地口音响亮地满天飞,场面热闹极了,真过瘾呐!互不相识的学生,因为住在一起,很快就混熟了,彼此交换消息。这时候,大家就用带着各地口音的普通话交谈。我们就找过北京人民大学的学生讨论他们学校的情况,他们也向我们了解武汉的情况。有的码头我们下去走过,有芜湖、南京。因为船停靠的时间不长,我们不能走远,只在码头附近看看。哎哟,所到之处都是大标语、大字报。
到了上海,场面就更热闹啦!有一天,刮着大风,我们来到南京路。老字号一个也没有了,全都改换了店名。南京路面貌一新。人行道上,电线杆和楼房的墙壁上面全是大标语、大字报;马路两边走动着游行队伍,一批接一批,就像永远也走不完似的。我们被如雷贯耳的阵阵口号所激动,心潮澎湃。我们碰到了不少同学、校友,一见面就是相互问候,相互交换消息。在一辆有轨电车上一位中年女售票员——
象贤问:“有轨电车是什么车?我知道武汉的电车是没有轨的。”钟佩文说:“武汉的电车在马路上走,上海的电车在轨道上走,像火车的轨道;还有,上海的有轨电车不按喇叭,是拉铃铛。满有意思!”象贤啧啧称奇。
钟佩文接着说:
——女售票员站在座位上高声诵读毛主席语录,唱毛主席语录歌,还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革命的同志们,我代表上海的工人阶级向你们表示最最最热烈的欢迎!目前到上海串连的红卫兵小将和革命学生已有八十多万。祝你们吃得好,睡得香,养足精神干革命!”
我们没急着回武汉,先走了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几个地方,又去了海燕和天马电影制片厂,看大字报、听讲演、参加辩论会、索要各种资料。在上海前后待了十天,我们才离开。
离开上海那天,火车站才热闹呕——人山人海。俗话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我们三个看着情况不太好,担心上不了车,就做好了“拼”的准备,先用力挤到入口处,静观变化。广播响了,入口开了,我们就拼命往里冲,三个人不分开,金汉生打头,胡晓鹏第二,我最弱,紧跟其后,遇到“障碍”就一起挤,于是一路上“所向披靡”,很快就上了车,还抢到挨窗户的坐位,然后欣赏别人抢车的各种姿态。月台上尽是挤掉的鞋子、帽子、破脸盆和被子一些东西。金汉生指着上衣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上面的扣子全挤掉了。你说怪不怪?”我和晓鹏也十分诧异,觉得不可思议。
我们没有直接回武汉,倒是在沿线停过几个城市,有杭州、金华、南昌、长沙。每到一地,照例是到大学、中专看大字报、要资料。我们发现,这些学校要么没什么人了,只看见满墙的大字报;要么本校学生少,外地串联的学生多。看来,多数人都串联去了。我们和很多外地学生交谈*的情况,谈得非常投机。我们感到浓烈的革命气氛,心里涌起万丈豪情。这种豪情在火车上更是让人激动。有好几次,火车在路上停了,大家打开车窗,跟别的火车上的人打招呼,互相询问是哪里的,要到哪里去,还互相鼓励搞好*;等车子发动时大家又在一片珍重道别声中分手。人们都被一种情绪支配了,即使素不相识,也会相互把对方当作同志或朋友。
象贤边听边点头,十分专注。
我们在车上还见过北京军事院校的一群学生,他们都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在串联的人里面最神气。他们当中有一个男生站起来唱了一首歌,叫《毛主席万岁》,就唱“毛主席万岁”这一句。他是这样唱的: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毛主席万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
毛主席万万岁
就这样唱两段。第二段最后一句的“万万岁”唱高一点拉长一点。车上的人都跟着学,一下子就学会了。车厢里不断响起“毛主席万岁”的歌声,大家的情绪都很亢奋。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短最精彩的一首歌。
象贤惊奇地说:“这‘毛主席万岁’也拿来唱?”钟佩文说:“怎么不能唱呢?这是发明创造啊!听说北京有的学生还准备改国歌哩。国歌的曲子是聂耳写的,可歌词是田汉写的——田汉是四条汉子,反鲁迅的,被打倒了,他的歌词怎么能用呢?所以,北京的学生就想法改歌词。我听说了两句,是这样的:‘东方,升起了金色的太阳。’”
象贤笑得直拍手;笑完后,他又催促钟佩文快往下讲。于是,钟佩文又接着讲:
我们也游山玩水,不过我们在游山玩水过程中有一种全新的体会。我们九月份在北京到景山公园玩过。本来北京有些学生骂我们到北京串联是来游山玩水的,不是来干革命的。我们吓得不敢逛街,更不敢去公园。后来在清华大学看到陶铸的一次讲话,他说许多外地学生第一次来到伟大祖国的首都,干革命是主要的,但是逛逛公园、逛逛大街也是可以的嘛,可以了解一下首都的情况嘛。陶铸当时是中央*小组的顾问,又是党中央常委,他说的话是要算数的。看了他这段话,我们三个像领了尚方宝剑一样开始琢磨“逛京城”的事。我们就逛了景山公园。在景山上看北京,特别是看故宫,让人感到真是雄伟壮丽。我想,这么好的东西要永远保持在人民手里,绝不能让它重新被地主资产阶级夺去,*非搞不可。我们在杭州,又游了西湖,游了北高峰。感觉跟游景山公园的一样。在杭州,我们看到让人气愤的现象。我们看见几个高干子女挎着照相机站在小轿车旁边照相。我们当时就议论说,这些高干子女过的生活跟工人农民子女过的相差也太大了点。文化革命不搞的确是不行的。不过,现在看来,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搞不清楚是为什么。——好了,不谈那个了,还是谈串联吧。在南昌,我们转道去了九江,逛了一趟庐山。我们到庐山会议的会址去,听一位老人跟我们讲开会的情况。他是工作人员,给毛主席倒水泡茶。他说主席对他挺客气,每次倒水,主席都微笑着点头,这让他好感动。他指着主席台上正当中一个位置说,主席就坐在这儿,开会时最威严。我们还特地到仙人洞去,在洞口一起朗诵毛主席的那首诗:
暮色苍茫看劲松
乱云飞渡仍从容
天生一个仙人洞
无限风光在险峰
朗诵之后,我们在那棵“劲松”旁照了相。你愿意看的话,我现在就拿给你看。这是我最珍贵的纪念之一!
象贤马上说:“当然愿意喽。我倒霉,没生在武汉,不能走更多的大学,不能走更多的地方,不能见到更多的世面,想起来就遗憾。我没照片,就欣赏你的吧,把你想象成我,不就韵了一回味了么?”钟佩文把照片拿出来递给他。象贤拿在手里,边看边啧啧不停,羡慕极了。他问:“钟老师,后来呢?”
钟佩文说:“后来我们就回武汉了,时间是十一月六号……”
我们四处找同学,想凑十个人,可一时凑不齐,只得等一等。在此期间,我们又去了武大、华工、湖大、水院看大字报、听辩论会、要资料。在武大,我们听到了特大新闻:十月中旬,毛主席亲自主持召开中央工作会议,陈伯达做重要报告,*也讲了话,专门讨论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和正确对待群众运动的问题。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陈伯达点了刘少奇和*的名,指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他们两个搞的,还批了“自来红”思想,批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的反动血统论。*讲话大力支持群众运动,说群众运动是天然合理的。我们拿到了有关的小册子,看了他们的讲话,备受鼓舞。以前在湖大看了*讲话,因为是大字报,心里多少有点疑疑惑惑的,跟人辩论,总觉底气不足。如今看了铅印的小册子,又看了成百上千的大字报,就完全明白了*的讲话是真的,顿时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因此,在造反派封红旗大楼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就勇敢地跑去为造反派说话,甚至与人扭打起来也毫不畏惧。
我们还去了汉北中学,就是我们读书的学校,发现除了看门老人以外,几乎看不到别人。那天,风寒雨冷,枯叶飘摇,以往的热闹景象已不复存在。听看门人说,很多人串连去了,没出去串连的也是待在家里。面对人去校空的情景,我没一点凄凉的感觉,倒是很振奋——这是大战前的寂静呐,用不了多久就会热闹起来的!看门人说,学生不读书了,老师不上课了,以后怎么办呢?我不想跟他辩论,觉得他水平太低,于是我只说了一句:这是革命的秩序!是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批判!我现在还记得他是那么惊讶,不解地盯着我们。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我心里好笑,觉得他太保守,跟不上形势。
“钟老师,”康象贤说,“我真羡慕你们武汉的学生,参加了这么激烈的路线斗争!我就差多喽,被父母关在家里搞生产。钟老师,你的步行串连什么时候开始的?”
钟佩文说:“当月二十二号开始的。那是我第三次串联。”(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