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作者:常思 时间:2021-11-18 16:20 字数:7614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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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当月十七、八号,我们的长征队成立了。我们满怀豪情地筹划着。在金汉生家,胡晓鹏用三角板在地图上比画、测量,从武汉到井冈山、再到韶山、到遵义、到泸定桥、到延安、最后到北京,估计行程不到一万里。我们嫌路程短了,就加了老山界和大雪山,还加了从北京回武汉的路程。我兴奋地说:“这样一来,行程就有一万五千里了。”我们被自己的宏大计划陶醉了!

金汉生的父亲——我叫他金叔——先是静静地听我们的议论,半天没说话,后来走到地图前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脸上露出说不清的表情。他先夸我们有志气,不愧为革命小将,甚至表示要学习我们的革命精神,可是又问了一句:“你们打算走几个月呀?”金汉生说走两个月。金叔说:“就算一天一百里,两个月也只能走六千里,还有九千里怎么办呢?”胡晓鹏不在乎地说:“再走三个月不就有一万五千里了吗?”金叔只是摇头。

金汉生烦了,大声说:“爸爸,您是不是不相信我们有这个能力这个决心呀?”金叔说:“我当然相信你们有这个能力和决心,可是……”金汉生不耐烦地说:“说来说去,还是不相信!”汉生的妹妹汉萍也跟着说:“爸爸镇压学生运动绝无好下场!”说完,跑到我怀里躲着。我们三个忍不住大笑起来。我把汉萍抱起放在大腿上。汉萍拿着三角板在桌上敲。

金叔平静地说:“你们知道‘望山跑死马’这个俗话吗?没听说过吧?就是说,看见了山,以为很近,其实远得很,跑到山脚下可以累死马。你们以为走路容易呀,一天一百里会把你们累趴下的。你们错啦!”

我不以为然地说:“您说的也许是事实,可有什么关系呢?比起老红军来肯定还是容易的。我们长征,前无堵截,后无追兵,天上没有飞机扫射,又不打仗,路上有接待站,即使再困难,也没有老红军遇到的多呀。”金叔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们三个很是得意。

金叔似乎在考虑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要是在外面走五个月,那学校里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事怎么办呢?”我们一想,是啊,走是应该走的,但时间太长也不好,批资反路线更重要啊!于是我们重新安排了一下,决定只从武汉走到延安,而且一天只走九十里。金叔笑了,说:“坚决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

我们十个人还找到市委接待站,跟他们要一百张毛主席像。接待人员看完他们的学生证,面露难色地说,按规定每个长征队都只发一张毛主席像,还根据步行串连的路程、时间发放补助粮票,保证你们每天有一斤半粮食吃,其他的东西就不能多给了。我们听了都非常生气。金汉生说:“我们不是专门走路,还要沿途宣传*思想,分发毛主席像。只给一张怎么行呢?”接待人员和颜悦色地想我们解释:“这是上面的规定,我们只能这样做。”然后,他严肃地说:“你们也应该考虑考虑经费问题呀?”口气还挺硬哩。我一听就火了:“这是商人哲学!只算经济帐,不算政治帐。分发毛主席像是要花点钱,但政治上产生的效果是那点钱算得出来的吗?”胡晓鹏把桌子一拍,说:“算了,跟他谈不清楚,不谈了。干脆造反得了!”那时候,造反成了口头禅。现在已经不说了,可那时候很时髦。那位接待人员显然被吓着了,赶忙满面堆笑着说:“刚才我说重了,对不起,向你们小将们道歉。这样吧,你们先请回去,容我们商量一下,保证让你们满意。好吧?”金汉生说:“不行,你得给一个准信。”那个人咬咬牙,似乎下了决心,说:“明天晚上来,没人的时候就给你们。这总该可以了吧?请你们体谅我们的难处。”我们答应了。第二天晚上我和金汉生去了,接待室里来找他们联系的不少。那位先生看见我们,使了个眼色,到外面去了。我们也照顾他们,悄悄跟出去,随他走到一栋平房里。他拿出一大卷毛主席像交给我们,说:“你们的革命热情,我们都很钦佩。请你们别做声,行吧?”我们和他热情握手,互道珍重,就分别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秋高气爽,阳光灿烂,我们长征队出发了!全队十个人,八男两女,戴着印有“小红军”字样的红袖章,举起绣着“红军不怕远征难”字样的旗子,满怀豪情地离开学校,沿着解放大道,向太平洋路方向前进。一路上,我们这个队伍吸引了众多的眼光。古人云:春风得意马蹄轻。当时是秋天,应该是“秋风得意脚步轻”,走得可带劲啦!

走着,走着,我们才逐渐感到走路真的不容易。先是觉得累,再就是肩膀被背包带子勒得疼,后来是脚板底总像踩在沙子上,步步生疼,不能坐,一坐下就不想起来了。原本计划一天走九十里,谁知第一天就只走了七十八里,少了十二里。我们找了附近一个农场的保管屋落脚。一进门,来不及放背包,就坐在地上了,摸腿的摸腿,揉脚的揉脚。坐了好一会儿,才硬撑着铺稻草、解背包。饭是人家做的,开水、热水是人家送的,让我们少了很多麻烦。我们晚上开会讨论,一致决定明天给补回来,走一百零二里。哪知道情况更糟,第二天竟然还不如第一天,只走了五十里!两天共欠了五十二里,看来是没法还了,此后再也没人提出“补回来”的问题了。

“哈哈哈哈!”象贤笑得不得了,“你们是城里长大的,哪里知道走路的艰难,所以闹出这个笑话。”

钟佩文说:“是啊!谈革命容易,干革命难。我算是彻底明白了。高尔基有一部小说《我的大学》,里面写他有一次跟别人辩论的时候说过,他是靠皮肉体会到沙皇统治下生活的艰难。我是靠皮肉体会到干革命真不容易。革命老前辈是怎么闯过来的啊,简直不敢想象!”

“是啊!”象贤也感叹了一声,又急不可耐地说,“老钟,后来呢?”

钟佩文说:“我们走了不少地方。”

我们在湖北经过云梦、安陆、随县、枣阳几个县,在县城、农村都住过。在县城有接待站,在农村找个生产队就行。后来就进了河南境内。我们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进的河南。那天晚上我们还住在枣阳一个生产队,第二天吃了早饭就出发,中午来到一个大队部,才知道已经进了河南了。听当地人讲,我们路上经过一座小石桥,桥那边是湖北,桥这边就是河南了。我们听了觉得好有意思啊!我现在告诉你我们在河南的一件趣事。那时候,生产队一听说是接待串联的红卫兵,就像接待住队吃包饭的干部一样安排我们,小心翼翼、客客气气,生怕出一点闪失。不过,我们对他们也很有礼貌,因为接待我们的肯定是贫下中农啊!我的同学金汉生给一位贫下中农按摩了腰部,又贴了一块伤湿止痛膏。那位贫下中农顿时感觉腰部不疼了,也能伸直了,十分高兴。第二天早饭后,我们在麦场上集合,准备出发。那个贫下中农请人写了一份感谢信,匆忙赶来,高声朗读,先夸了金汉生,然后夸我们长征队,说我们是‘当代的白求恩’。我们听了直想笑;我想,这当白求恩还挺容易的啊!

象贤也笑了起来,说,“那些人倒是很朴实的啊——后来呢?”

后来,我们经过新野、镇平、内乡,走的基本上是平坦的大路,可过了西峡以后就是山路了。公路起伏的坡度很大,等进了陕西那就在山上走啦。我们是从公路上进陕西的。在河南、陕西的分界处竖有一个铁杆子,顶部有并排的两个牌子,一边写着“河南省”,一边写着“陕西省”。我们几个男同学双手叉腰面对铁杆,把双腿分开,说:“我们一步站在两个省!”

在陕西,走公路还好,可有时候想抄近道,就得翻山越岭。过了商县,就要翻秦岭了。我们跟着别人走一条山路,沿这条路翻过秦岭就可以直下蓝田——就是发现古猿人头盖骨的那个蓝田县,然后就直奔西安。

那次翻山在我是平生第一次。那还不是主峰,只是主峰东面矮一点的山峰。打个比方,秦岭主峰是脚背,它只是主峰延伸出来的脚趾头。当然,说是像脚趾头,其实也够我们一爬的。大小山头不知道怎么那么多,翻过一个又是一个,且翻不完哩。真是累人呐!不过心情非常好。每次翻过一个山头,往下看一看景物,都有一股“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这种感觉是足不出户的人永远没有的。最大的收获是终于弄明白了毛主席的一句词“苍山如海”的意境。以前读《娄山关-遵义》,就不明白“苍山如海”的意思,心想山怎么会像大海呢?有一次翻过了一座山,看到远方云雾弥漫处崭露着好多好多的山头,我忽然想到,这些山头就像浪尖,眼前之景不就像波涛涌起的大海一样吗?这时我才明白了“苍山如海”的意思——场面宏大,有动态感,又表现了作者豪迈的气概。

象贤问钟佩文:“看到如此壮丽的景色,你一定豪情满怀吧?”钟佩文略一迟疑,说:“那当然啦。”

钟佩文在这里说了谎。当年在秦岭上看到如此壮丽的景色,他的确是豪情满怀的;在当知青时,他上山砍柴看到这种景色,他也是满怀豪情的。可是在受审查以后,他再看到这种景色时已没有什么豪情了。他想得多的是眼前的处境,是如何摆脱眼前处境的问题。他知道这种心情是灰暗的,所以绝不能随便告诉外人,免得授人以柄。他曾把他的这种心情透露给患难兄弟李义奎,却没有向其他人表示过。对汪兴无一类的人,他不得不防。康象贤是哪一种人,他不十分有把握,因此他没有真实地表露他的心声。下面,他接着说。

翻过秦岭用了两天时间。第一天晚上在一个山间小镇上睡觉。人太多,就安排一些人住民房。把稻草往地上一铺,再把背包打开往上一压,就算安顿下来了。主人家很热情,烧水给我们洗脚。那里比这儿冷多了,不过,俗话说得好,“小伙子睡凉炕,靠的是一股子热气”。我们年轻,又挤在一起,再说走了一天也很累,躺下来没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第二天,为了赶路,我们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饭就走,赶在晚饭前下了山。下山的时候,看到辽阔的渭河平原,心胸也跟着开阔起来。我想,如此大好河山怎能让资本主义复辟?一定要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当天下午,我们就到了西安,住在西安饭店。大门外高墙上原本有“西安饭店”的题词,不知被谁用白纸把“西安”给蒙上了,改成“保皇”两个字,成了“保皇饭店”,让人看了哭笑不得。我看到西安饭店里串联的学生多如牛毛,各个房间都住满了,有不少学生只能睡在过道上,估计是这些人改的。我们的运气真好,在饭店遇到几个校友,他们占了一间房,赶巧明天他们回武汉,房子就让给我们了。那两个女生就挤进饭店服务员的房间——饭店服务员好多已经不在饭店住了,我也不知道那几位校友是用什么方法打开服务员的房间的。

在西安,我们走了几所大学。我到西安交大连去了两次,看大字报,特别是看了没有公开发表的毛主席的讲话,里面有七三指示、一九六五年的春节讲话,还有庆祝斯大林六十大寿的讲话全文,多了去啦。真过瘾呐!

象贤着急地说:“毛主席是怎么说的?”钟佩文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一点,可以;可你不要说出去。毛主席说过《聊斋》,他说里面的狐狸精可善良啦——有意思吧?现在有人还说《聊斋》写鬼狐神怪,是宣传迷信哩,显然跟主席的思想不符。要不是毛主席的话没公开发表,我早就跟他们辩论起来了。”

象贤说:“你怎么能肯定那就是毛主席的原话呢?”钟佩文说:“我不能直接肯定那就是毛主席的原话,可我有另外的证明。毛主席说过《红楼梦》里面刻画得最好的人物是王熙凤,还说要了解封建社会就要读《红楼梦》;现在已经在内部传达了吧?还有:毛主席跟他侄女王海容说,阶级斗争是你们的一门主课。现在报上已经发表了吧?你认为这能不能作为证明呢?”象贤肯定地说:“当然能喽!真是这样。”

象贤问:“后来呢?”钟佩文说:“后来我们去了陕北。不过,我先讲件事。这件事让我感动到现在,你听了也会感动的。是这样的:我在枣阳县城一个接待站丢掉了一个包裹,里面有我换洗的衣服、棉鞋、棉帽和手套,我因此在到西安之前没衣服换,内衣汗湿了又用体温烘干。身上难受,心里难过。我给枣阳那个接待站写了信,写明包里面有些什么东西,请他们妥为保管,等我到了西安再给他们写信。到了西安,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给他们写了信,请他们把东西寄到西安饭店。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抱一丁点儿希望,总觉得这回算完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包裹寄来了,里面的东西一样不缺。我和同学们都感动得不得了。我赶忙给他们写了信,千恩万谢。我到澡堂子洗了个痛快澡,换了衣服。”

象贤感动地说:“他们真好,确实是好——那你们后来呢?”钟佩文说:“后来我们去了陕北。去陕北前,见棉帽太破旧——那是我爸爸遗留下来的,就去商店买了一顶军帽。这买军帽的钱是我们学校寄来的。我们刚步行的时候,没有补助款,只补助了粮票,是按一个月四十五斤这个标准补的。我们那时候是中学生,一个月三十三斤,补到四十五斤呢,就是补发十二斤,保证我们一天吃到一斤半。可实际上呢,在接待站吃、在生产队吃常常超过标准,所以一路上基本没有饿着。在西安时,听校友说,步行的还有补助款,一天三毛(角)钱。我们写信回去问,学校果然补发并且寄来了补助款。我们每个人一下子有了十几快钱,全‘发’啦!”象贤说:“党和国家想得真周到!”钟佩文说:“确实是这样。”

我们在西安待了一个星期。白天,我们出去到各处走走,沿街看大字报。西安城里革命的气氛满浓,满街的人都戴着红袖章,上面写着各个群众组织的名称,满街的墙上都贴了大字报,批判西北局的领导,主要是刘澜涛。晚上,我们在一起讨论*中的问题,特别是湖北的运动。有一天,我们从广播里听到在批王任重说的“秋后算帐”论。我们好高兴呐,终于从根上解决了湖北的问题。这促使我们考虑一个问题:到了延安以后,有没有必要再走到北京去?十二月二十八号,我们出发,走上了去陕北的路程。出西安之后,过了渭河,就正式踏上陕北的土地。想到就要到达仰慕已久的延安,我激动万分。往北走,纬度一天天升高,气温一天天降低。北风吹得人满脸疼,特别是耳朵,疼得我难以忍受。我咬着牙坚持。那个地方真冷,冷得你想象不到。到处是冰天雪地,河面结冰、上厕所不用怕掉下去,这你能想象得到。可我说的你绝对想不到。那天我离开道镇,上午十点以后,走了没多远,忽然觉得鼻孔下面有什么东西。起初我还有点难为情,以为是鼻屎。可弄下来一看,竟然是冰!又走了没多远,又觉得鼻孔下面有什么东西,弄下来一看,还是冰!就这样反复了几次。你看,冰竟然结在活人身上!从鼻孔到上嘴唇能有多远的距离?可它半路上就结了冰。可见那儿有多冷了。我当时就想,革命老前辈就是在这种条件下干革命,真是不容易!

在延安,我的同学胡晓鹏接到他父母给他的信,信上说学校里成立了好多群众组织,正在批工作组和学校党支部。看了信,我们开会讨论,还去不去北京?讨论的结果是:没必要再去北京了,应该赶快回校批判资反路线。当时,回武汉并不容易,到延安来的学生太多,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得等。

在等待回武汉的几天里,我到了杨家岭、枣园,又去了七大会场。后来,我们几个同学在烈士陵园照了像,留下了一个永恒的纪念。

说到这里,钟佩文把相片递给象贤。象贤郑重而仔细地看了之后,羡慕极了,说:“老钟,你真幸运!看来,你在*中也是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啊!”钟佩文笑着说:“那当然。我做过很多正确的事,也犯过那么一点儿错误,但我的革命大方向一直没有变。谢谢你对我的科学评价!哦,还有,你看我走过几个地方,就有点羡慕。是吧?其实,有的人跑的地方才多,连新疆、内蒙也去过。你跟我比觉得遗憾,我跟那些人比也觉得遗憾呐。”

象贤惊羡不已,啧啧声不断,说:“跑那么多地方!老古话说得好:人比人,气死人。我呀,怕字当头,想动也动不了。”钟佩文故作惊讶地说:“你想动一动,是天上动,还是地上动?”康象贤说:“我倒想天上动呕,可没机会啦,这一辈子是坐不成三叉戟喽。”

说完,二人开怀大笑。

象贤说:“老钟,你刚才说陈伯达批判血统论,看来他也是支持批判资反路线的呀!可他是反革命呐!”钟佩文说:“这又什么稀奇?批资反路线是毛主席的战略部署,他伪装革命,当然要紧跟喽。像刘少奇、*、陈伯达这样的人,非常善于伪装。他们也跟着毛主席干了一些好事,那都是为了掩盖他们的真面貌和真目的,迷惑人的,好篡党夺权。陈伯达批血统论、批资反路线就属于这种情况,跟革命群众和革命学生批资反路线的性质完全不同。我跟你讲一讲当时批资反路线的情况。”

当时,血统论十分盛行,成分不好学生不敢起来造反,客观上阻碍了运动的深入发展。六六年九月份,我和两位同学在北京。有一天,我们到市委接待站去,走进一间房,看见一个大学生。他操着广东腔的普通话问我们是那个省的。我们说是湖北的。他马上走过来拉着我们的手说:“也是中南区的,太好了!我们几个大学的战友准备召开誓师大会,把*进行到底。欢迎你们也去。”这时又有一些学生进来了,那个大学生问明来者都是中南五省的,激动起来了,就站在床上说:“鉴于中南区的革命形势落后于全国的革命形势,我们准备召开誓师大会,欢迎你们大家都去。地点是工人体育场,时间是明天。”大家一致表示肯定去。

第二天我们去了。会场真是热闹,人山人海,歌声口号声呼喊声一阵接一阵。有一个喊声最响亮,就是“我们要见毛主席”,喊了无数遍。我们喊得嗓子都快哑了。我们到北京已经十来天了,怎么一直没有毛主席接见的消息,心里着实不甘。我们到场外闲走一回,看见门口停着一辆小轿车,司机正跟几个北京红卫兵聊着哩。一个家伙傲慢地说:“他妈的,什么成分,想见毛主席!”司机边抽烟边说:“毛主席能随便见他们吗?谁放心呐?”另一个家伙说:“别说你不放心,就是我们也不放心呐!他们,什么成分!”其他的红卫兵也说:“操,什么成分!”你看,那时讲成分讲得多凶!后来,我回到武汉,有一次在湖北大学参加一个辩论会。当时北京南下造反大队炮轰湖北省委,有些人保卫省委,于是双方就闹起来了。他们的人在跟保卫省委的人辩论,不论谁发言,必须先报家庭成分,否则就别想说话。参加辩论的几乎是清一色的红五类。我的成分是城市贫民,算无产阶级最可靠的朋友,可在那种场合也硬气不起来。我的同学金汉生是红五类,又是红卫兵,他什么都不怕,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没人奈何得了他。我那时想:也许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一种表现吧?总而言之,血统论阻碍了运动的深入发展。毛主席决定批资反路线,确实发动了广大群众。你说,他陈伯达能不紧跟吗?再说紧跟有好处啊,他后来不就当上了中央常委吗?当上了中央常委,他的反动面貌就逐渐暴露了。他是个大大野心家。

“是啊,”象贤说,“*不也一样?紧跟毛主席打了几十年仗,当上了中央副主席,后来还不是暴露了?复杂呀!哦,你们开会想见毛主席,毛主席后来接见了吗?”

钟佩文说:“当时,毛主席不会来接见的,可后来还是接见啦,是在九月十五号。这你已经知道了。”

康象贤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眼光。钟佩文这次把自己革命的光辉的一面展示给当地人看了。目的既已达到,其他就不重要了。

二人正谈得热闹,康淑芬来喊象贤吃饭。象贤说在老钟这儿吃。康淑芬笑着说:“钟老师带点东西来不容易,留着慢慢吃吧。这样吧,你们都到我那儿吃。人多,吃得也热乎。”象贤看了看钟佩文,似在征求意见。钟佩文乐得少做一顿饭,当然愿意喽,就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谢谢康大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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