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饭后,象贤告辞回家。钟佩文送他一程。过了沙溪,在田野上,象贤小声说:“老钟,有个问题我想了好多时,弄不懂,特来问问你,请你分析分析。”钟佩文说:“什么问题,这么神秘?”象贤说:“你别说我反动!”钟佩文急于知道是什么问题,就说:“我们是好朋友,你又是康老师的亲戚,我怎么会说你反动呢?你看你说的是哪里话!”象贤像下了决心似的,说:“这次批林批孔是毛主席亲自领导和发动的,可见毛主席是仇恨孔老二的。可是……可是……啊……就直说了吧:毛主席在《水调歌头》里有一句词,就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我就想不明白了,毛主席既然恨孔老二,为什么又要引用孔老二的句子呢?你能不能帮我分析分析呢?”
这还真把钟佩文难住了。是啊,怎么解释呢?如果他说,毛主席在五六年填这首词的时候还没有认识到孔老二的问题的严重性、没有认识到孔老二是企图复辟奴隶制度的反革命跳梁小丑,那岂不是说毛主席并没有洞察一切的能力?那还得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跟象贤说这些话!可现在他怎么跟象贤分析呢?这时候,他在现实中学到的辩论术帮助了他。他稍一思考,就说:“毛主席经常引用孔孟的话,但是经过了革命的改造,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像这句‘逝者如斯夫’,孔老二说的时候感到时光流逝,情绪是消极的,而毛主席引用这句话,态度则是积极的。从全词来看,主席表现的是豪迈的激情,所以主席引用这句话一定是积极的。你认为呢?”
象贤想了想,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看样子是接受了钟佩文的见解。钟佩文的心情缓释了下来。二人遂默默地又走了一会。
钟佩文送象贤到沙溪对面很远,最后在象贤的一再请求下,方才转回。
刚进校门,他就找汪寿生、陈柏树借了几张报纸,回到寝室,坐在火盆旁仔细阅读,寻找论述孔老二和*相互关系的段落和句子,找着了就在下面划一条红线。找得差不多了,他就开始写批判稿——其实就是抄!
邓菊生来了,请他讲一讲《材料》上的文言句子,讲详细点儿,她好做记录,好写批判稿。钟佩文自然愿意跟菊生讲喽,再说刚刚打了点“货”,正好可以“无偿”奉送一些,就让菊生坐在火盆边上。要讲的太多,他要选一个有话说的,想了想,决定讲《三国》里的一首诗:
勉从虎穴暂栖身,
说破英雄惊煞人。
巧借闻雷来掩饰,
随机应变信如神。
他从小就看《三国》戏、看《三国》连环画,对刘备、曹操、诸葛亮、司马懿熟得很,能讲成串的故事,讲这首诗算什么?小菜!他说:“曹操是法家,根本不把封建皇帝放在眼里。可刘备就不同了,他是汉献帝的亲戚,是叔叔,当时叫皇叔,是保皇的,口口声声讲仁义道德,是儒家。他们两个是根本对立的。曹操想试探刘备心里想什么,就在春天的一个上午,请刘备去喝酒,在酒里煮青梅。这个故事就是《三国》里面有名的一段书《青梅煮酒论英雄》。曹操问刘备天下谁才是英雄。刘备十分狡诈,胡乱说了几个人,却都被曹操一一否定。这时候,刘备装起了糊涂,推说不知道谁是英雄。他不知道曹操询问他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不敢乱说话,想听听曹操怎么说,再见机行事——你看,刘备狡不狡猾?曹操嘛是个英雄人物,就坦然地说,天下的英雄是你和我啊!曹操看出了刘备的狼子野心,故意试探他。刘备确实有野心,想恢复汉朝的天下,也就是搞复辟,但他不敢点头承认。现在见曹操点破了他内心深处的秘密,顿时吓得把筷子也掉到地下了。碰巧,这时候天上突然响了一声炸雷。刘备马上把筷子捡起来,说这个雷好响啊。曹操看见刘备这样胆小,也就放心了。其实曹操大意了,受了刘备的骗,让刘备逃脱了。*抄这首诗的目的,是想学刘备,巧妙伪装自己,欺骗毛主席、欺骗党和人民,当然他没有得逞。”
邓菊生一边听,一边做笔记,十分认真。听完后,她夸钟佩文知道的真多。钟佩文得意地说:“这算什么!不是吹,我知道的《三国》故事多啦,像‘三英战吕布’、‘千里走单骑’、‘赤壁大战’、‘火烧连营’,以后一个一个讲给你听。”
邓菊生问:“‘韬晦’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钟佩文刚问过吴学儒,就现买现卖:“就是‘韬光养晦’,意思是把自己的锋芒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在暗中做准备,有了机会就行动。刘备怕曹操杀他,就装糊涂、装傻,就是采用了韬晦的策略。”邓菊生又问:“你看,我该怎么批才好呢?”钟佩文说:“这好办。你批这首诗,要把我讲的那些内容写上去,还要联系*是如何韬光养晦的。你就说他一开始就伪装革命,比谁都革命,歌颂毛主席的调子比谁都高,就是‘万岁不离口,语录不离手’;可是后来他鼓吹‘天才论’被毛主席批判了,就要谋害毛主席,这就是暗中搞鬼。”邓菊生连连点头,笑着说:“你真行!我刚才找吴老师,他要我找你,说你一定会批。你真的会批!谢谢你了!”说完,就兴冲冲地走了。
邓菊生走后,钟佩文得意了半天。下午,他把批判稿写好了。反正是从两报一刊上“参考”来的,政治上绝对没问题。
第二天上午,各教研组开会,人人念批判稿。陈柏树参加语文教研组的会议。老师们围着火盆坐一圈,由吴学儒带头先念,再从他右手算起,轮到谁,谁就念。
张有成批的是材料中“林XX号召我们当个革命的董仲舒”这一句。“林XX”是谁,其实大家都知道,只是不说出来而已。他利用报上提供的有关董仲舒的资料,详细分析董仲舒的几个基本观点,从而揭露*、陈伯达鼓吹孔孟之道、为资本主义复辟大造反革命舆论的罪恶行径。他说:
董仲舒是汉朝官方哲学的奠基人,是唯心主义哲学家,是反动的御用文人。他从小学习《春秋公羊传》,可见他从小就深受孔孟之道的熏陶,是吃儒家学说的狼奶长大的。汉朝的儒家是利用一个机会上台的。汉武帝的爸爸汉景帝主张“父子相继”的皇位继承制,而窦太后主张“兄弟相及”的皇位继承制。汉景帝根据《春秋公羊》上“立嫡以长不及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说教否定了窦太后的主张,汉武帝终于登上皇帝的宝座。这样,儒家学说才得以登上历史舞台。但汉武帝是大法家,对儒学并不热衷。董仲舒上书讲阴阳灾异,汉武帝不吃他那一套,还差一点叫人砍了他的狗头。以后朝廷把董仲舒派到胶西王那里去当丞相。董仲舒没本事搞实际工作,只会夸夸其谈,胶西王不欢迎他。后来,他怕胶西王杀他,就推说自己有病,退职还乡,从此不再做官,汉武帝也一直没有起用他。董仲舒在政治上不行,就在思想上搞一套。他宣扬反动的“天命论”,构造出一个“天人感应”为中心的唯心主义目的论体系。这个体系说什么天有意志,你要是不顺从天意,天就惩罚你。他这样说的目的,就是诱骗被压迫的人民不要反抗封建统治,老老实实地忍受剥削阶级的压迫。完全是一派胡言!他还宣扬“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形而上学观点。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其名著《矛盾论》里严厉批判了这个反动观点。董仲舒还提出反动的“三纲五常”,“三纲”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就是仁、义、礼、智、信。三纲五常编织出神权、政权、族权、夫权这四大绳索,把广大劳动人民牢牢捆在封建主义的祭坛上,任凭封建统治者宰割。董仲舒是彻头彻尾的封建统治者的鹰犬!打倒董仲舒!
张有成情绪激动,读稿时声音有高有低、有缓有急,赢得大家一致赞扬。钟佩文想,到底是大学中文系的,懂文又懂史,资料详实,分析深刻,真了不起!
轮到钟佩文念了,他有些胆怯,他的稿子实在比不过张有成的,但是不念也不成,就只得硬着头皮念了。勉强念完以后,他好惭愧,心想要是能有机会进大学进修那该多好!后来见大家对他的稿子评价也还可以,他的心情稍微安定一些。
其他人也都念了自己的批判稿,当然都不如老张的;有的跟报上的文章简直一模一样——原来是抄来的,没有自己的一点东西。钟佩文心里就更高兴啦!
陈柏树做了总结,首先肯定了张有成的稿子,要他准备在全校的批林批孔动员大会上念;再指出钟佩文的稿子议论太多,最好换个内容,就批“天命论”,多举实际例子,让学生一听就懂,易于发挥批判的作用,还说如果写得好,就在全校大会上念。钟佩文当即表示,马上改写,争取在全校大会上念。他知道这是多么重要的机会,绝不能错过。去年刚开学的时候,他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就露了一手,今年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当然更应该露一手了!
吃完午饭,他就忙着翻报纸,看到孟子的一句话“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决定批判这句话。他马上到陈柏树那儿请假,说下午不参加集体学习,在寝室写批判稿。陈柏树说“行”。
到快吃晚饭时,钟佩文写成了。文章开篇,他就先解释“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意思,是这样解释的:“人世间的一切,包括死亡与生存、富裕和尊贵,都是老天爷决定的。”在指出这句话是宣扬“天命论”以后,就举出例证,其中一个是“红旗渠”,他说:“红旗渠是老天爷造成的吗?不是,是广大贫下中农在*思想光辉照耀下、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在**的领导下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而斗出来的。”文章最后指出,孔孟宣扬天命论,其实质就是要广大劳动人民甘愿忍受剥削阶级的压榨,不要反抗、不革命。他把文章看了几遍,很满意,就送去给陈柏树看。
晚饭时,洪卫民端着饭盆来到钟佩文寝室,问他下午怎么没去开会。钟佩文说在写批判稿。洪卫民笑着说:“你还满当回事儿哩。”钟佩文说:“再当回事儿,也写不过老张啊!”洪卫民说:“他也是抄来的啊。不过,他是大学中文系的,资料多,你不必跟他比。”
钟佩文叹了口气,说:“我这一辈子是进不了大学喽。唉,要是有机会进大学哪怕是进修一下也好哇!”洪卫民说:“就看你有没有运气了。哦,你知道吗?要传达四号文件啦。听说上面抓了一个河南的什么典型,跟教育界有关哩。就是不知道具体内容是什么。”
正聊着哩,陈柏树来了,跟钟、洪二人寒暄了几句,就直奔主题:“你的稿子给老汪看了,他比较满意,要我通知你,再加一个例子,就是沙溪水库。你也知道,水库是五八年的产物,是本地产品,学生们了解。举本地例子更有说服力。你看呢?”钟佩文表示接受汪书记的指示。陈柏树要他继续修改,不必再送审了。
钟佩文问老陈,是不是要传达四号文件。陈柏树神情凝重地说:“是要传达,跟教育界有关。河南有个学校逼死了学生,上面很重视,*亲自抓这件事。过几天要跟老师学生一起传达的。”说完,不自然地笑了笑。钟佩文和洪卫民对视了一下。
钟佩文等他们走了,就继续修改批判稿,然后重新誊抄一遍,作为定稿。
二月八号,学校召开批林批孔动员大会。会场上气氛严肃,群情激愤。邓菊生领呼口号:
“坚决把批林批孔运动进行到底!”
“孔老二是*的祖师爷!”
“挖祖坟,铲修根,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革命!”
“打倒*!打倒孔老二!”
张有成、钟佩文、孟祥宇、邓菊生先后上台宣读批判稿。钟佩文学习张有成,注意音调的高低、速度的急缓,把强烈的感情表达了出来,赢得热烈的掌声。
会议召开之前,孟祥宇客气地把钟佩文请到班上去给学生讲孔老二的有关情况,重点讲解了毛主席批判郭沫若的两首诗。他发现学生们对“克已复礼”的含义都理解错了。原来,当他讲到“克已复礼”时,郭仲生主动站起来说,“克已复礼”就是“自己不吃,给别人送礼”。钟佩文笑坏了,问是谁说的。学生们都不做声,却都看着孟祥宇。孟祥宇脸刷的红了。钟佩文也很尴尬,便佯装不知,批评仲生讲错了,并指出“克已复礼”的意思是“克制自己的yu望,恢复周礼”。学生们问什么是周礼,钟佩文说周礼就是奴隶制度;学生们又问什么是奴隶制度,钟佩文说奴隶制度就是把劳动人民当作奴隶;学生们又问什么是奴隶,钟佩文说奴隶是奴隶主可以随便打骂随便杀害随便买卖的。钟佩文问他们听懂了没有,学生们都点了点头。钟佩文看着他们稚嫩的脸面,觉得不能再往深处讲了。
学生们端着条凳去开会,孟祥宇弄来一块长两米、宽一米二的小黑板,在上面画了一面飘扬着的红旗,又请钟佩文帮他想一句话,要有十足的火yao味,准备写在旗子上。钟佩文略一思索,想了一句:“跃马横枪,冲向批林批孔的战场”。孟祥宇想了想,说:“改动一个字,把‘冲’改为‘杀’,火yao味更足!”钟佩文表示赞同,心想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啊。孟祥宇边写边说:“钟老师,你是副班主任,我们一定要齐心协力把我们班的运动搞好哇!”钟佩文见他十分诚恳,求之不得,也诚恳地说:“是的,是的!”然后,他二人把黑板抬到主席台上靠在汪寿生做报告用的桌子旁。汪寿生见状,对他们笑了笑。
那一天,不,那几天,钟佩文一直处于亢奋之中。思想上紧跟了形势,大会发言批孔老二,孟祥宇把他当成战友,汪寿生也对他表示好感,这怎能不让他兴奋呢?这些都是好兆头啊,表明他在这次运动中处于主动地位呀!
他督促要发言的学生必须在一天之内写好批判稿,晚自习时在所带的两个班召开批判会。会后,他立即召集班干部们开会,布置办大批判专栏事宜,指示他们就办在教室后面墙上,六张大白纸横着排成两行,安排好版面,用毛笔誊好,当晚就上墙,周围用红纸围上,写上标语。孟祥宇也来帮着写、帮着贴。他们搞到快转钟了才搞完。这样,就保证了第二天其他学生一进教室就能感受到强烈的革命气氛。
他还遵照赵辅导员的指示,把批林批孔备到课文中去,力争把自己的课搞成示范课。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跟张有成、吴学儒比一比,超过他们。他打听到李荷英的奶奶年轻时守寡,不愿改嫁,却被族长强迫嫁人;迎亲时,寡妇不能从大门出来,就在住房的窗户下打开一个洞,把人推出去。他认为这是个绝好的生动的教材,可以用来批判孔老二“惟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的反动谬论,决定把这件事例备进他自选教材的教案中去。
在批林批孔的战斗中,他觉得生活得非常充实,非常坦然。他找过郭仲生等几个班干部谈话,准备再开一次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会。
学校领导首先向老师们传达中央四号文件,会议是在开学后第二周星期三晚自习时开的,汪寿生亲自宣读文件。尽管他读得结结巴巴,但文件所具有的震撼力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
文件抓的典型事件是这样的:河南省有个马振扶公社,公社中学组织了一次英语考试。有个叫张玉勤的女学生知道自己会考不及格,就在卷子背面写了一首诗: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D,照样做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为此,她受到班主任和学校领导的严厉批评,说话中带有讽刺挖苦的意味。后来,这个女生就跳坑自杀了。她妈到处找她,边走边喊:‘妮儿,回来吧!’学习领导说她家里人跳过坑,有自杀的毛病,所以张玉勤跳坑自杀是不奇怪的。县教育局和县委处理了这件事,给学校有关领导应有的处分。不久,*同志从一份“内参”上发现了这一事件,十分震惊,立即派迟群和谢静宜二位同志去调查。经过调查,谢静宜重写了材料上报给*同志;*同志又上报给政治局。文件指出,中央认为这是修正主义回潮在教育领域的反映,各地各级学校要从中吸取教训,认真检查一下修正主义回潮的种种表现。
听完文件,会议室里半天不见动静。钟佩文没想到马振扶公社中学的事情会闹得这么大,竟然会惊动中央,惊动*同志!他和其他老师都看着汪寿生,想听听本校最高领导怎么说,以便从中了解动向。马振扶公社中学事件远在河南,不会直接影响沙溪;但汪寿生心里想的、准备做的则会百分之百地会影响本校、影响每一位老师。这是一点也不能不注意的。
汪寿生绷着脸——此时此刻,他的脸色变得十分冷峻,因而给人一种从未有过的威慑。他缓缓而严厉地说:“像马振扶公社中学的事,要搁在以前,你们只会认为是学生不对。督促学生学英语有什么错?她不学英语就错了;挨几句批评就寻死,那是她自找的。现在,希望你们不要这样看了。*同志和其他中央领导提醒我们,那是修正主义回潮的表现。提得很高啊!我要跟上,你们也要跟上。一定得跟上!要是跟不上,我就管不了喽!中央指示我们检查回潮的种种表现,我们几个人研究了一下,又找了几位同志调查了一下,感到问题严重啊,今天晚上就得提出来。”说完,抿了一口茶。
钟佩文心直跳,也抿了一口茶。奇怪,茶居然没有苦味,记得以往不是这样的呀。今天怎么啦?他偷觑着会议室里的人,只见吴学儒呆若木鸡,邓葵花脸色苍白,康淑芬拿着手绢在不停地揪鼻子,不少人坐立不安。自然也有另一种表现的:孟祥宇微笑着左顾右盼,邓菊生双手置于脑后眼睛微闭,彭保国照常嘻嘻哈哈,张有成、洪卫民表情平静。钟佩文明白,谁都希望从汪寿生嘴里蹦出来的问题与自己无关。
汪寿生拿出一个笔记本,打开,向四处张望了一下,就开始说了:“去年我校发生过一次辩论,是有关大批判和文化学习的关系的,有人问工人不做工还叫工人吗、农民不种田还叫农民吗、学生不读书还叫学生吗,问得振振有辞哟、理直气壮哟,却偏偏不强调大批判是各项工作的火车头,是推动力!这不会是偶然的吧!还有:有人跟学生讲刘伯温,行呐,讲就讲吧,批判性地讲不是很好吗?可偏要讲刘伯温拉屎,还说刘伯温拎着裤子到处跑,多无聊!”
这时,会议室里响起了嘲笑声。彭保国笑得直拍手,还来了一句:“确实无聊!”
钟佩文顿时羞红了脸。
汪寿生继续说:“要知道,当时有女生在场啊!”
有不少人气愤地说:“真不象话!”“是谁这么无聊?”“要他站起来!”“根本不配当教师!”孟祥宇、陈家才笑得咯咯的。
钟佩文感到心跳大大提速,很不舒服。
汪寿生严肃地说:“更严重的是,讲刘伯温拉屎,是为了证明诸葛亮料事如神。诸葛亮怎么可能知道刘伯温要在蕲春拉屎?这是不是在宣扬唯心论的先验论呐?报上正在批先验论,我们这里正好有个现成的活例子!配合得真好哇!这说明阶级斗争的确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呕!有人讲陈细怪的故事——这个人就有点怪,他不是蕲春人,却关心陈细怪的事。陈细怪是什么人?我没研究过,也不想研究,但我知道他肯定不是贫下中农。能到黄州府参加科举考试,会是贫下中农吗?肯定不是。既然不是,那怎么能向学生宣传这种人物呢?而宣传这种人,还说陈细怪是什么智慧人物,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钟佩文见汪寿生揭开了本校阶级斗争的盖子,靶子就是他钟佩文,感到情势的可怕。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手足无措,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看了看别人,大多数呆坐着,盯着前方,也不知在看什么,只有孟祥宇、陈家才、彭保国看着他在笑哩。他心里有恐惧,更有愤怒。他不明白,汪寿生在揭阶级斗争的盖子,很多人在担惊受怕,可他们三个为什么竟在那里笑呢?孟祥宇、陈家才被找去谈过话,算革命动力;那他彭保国凭什么笑呢?老汪可一直对彭保国不满呐。钟佩文想,胡思乱想也没用,且自由它,看看情形再说。
汪寿生还在说:“有人讲古文,不但不批判,反而赞美古人写作水平高;有人在课堂上大肆吹捧西方资产阶级学者和科学家,说物理学的定理全是欧美国家的,说勾股定理原来叫毕什么斯定理;还有,有的班用考试整学生。菊生,你把调查结果跟老师们吹吹风——吓死人呐!”他喘了一口气,加重语气说:“我早就觉得不正常了,现在真的出问题了吧!我看这些老师怎么办!”
邓菊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材料纸,缓缓地说:“这都是从学生那里调查来的,我没有经过一点加工。先报语文的:初一(一)班,六次;初二(一)班,八次;初二(二)班,七次;初一(二)班,最多,九次;高一(一)班……”她的声音逐渐高昂起来,俨然成了判官,在宣布每一科的考试次数时,情绪都十分激动。老师们坐在那里听她宣判,几乎人人苦着脸。
钟佩文考了九次,全校第一,这原本是他的得意之作,如今却成了他的错误,甚至问题!世事难料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晚喽!命运之神又要对他挥舞大棒啦!不过,他发现了一个情况:孟祥宇也考了不少次,至少有八次,可邓菊生只报了三次。这是怎么回事?他顿时感到其中必有名堂!
第三个发言的是陈柏树。他平静地说:“还有一些是教育学生方面的问题。我们教书育人,就是要转变学生思想,使他们成为无产阶级革命的接班人。可是我们有的同志做得不够好。听说张有成老师、彭保国老师给学生讲课,学生说听不懂,你们就说他们好笨。是不是呀?还听说有些班主任在劳动的时候给学生打‘正’字。有这事吗?同学们说,这是刘少奇的‘三自一包’。学生看问题还看得满深哩。还有一些现象,我就不一一列举了。这里提出来,给老师们提个醒,也请老师们自查一下。”在陈柏树讲话时,钟佩文看了一下彭保国,见他一声不吭,脸上已没有笑容,心想你刚才不是挺高兴的吗,这会儿怎么样,不舒服了吧?人呐,事情没完就别高兴得太早!
汪寿生说:“今天晚上大家就别想睡个好觉了,好好自查一下。明天上午全校停课,老师学生都听四号文件。班主任维持秩序,其他老师必须到场。”
散会了,老师们以前所未有的沉默静静地离开会议室。
钟佩文有小聪明,却没有大聪明。他认为有问题的话再不会乱说了,但他认为没问题的话仍然照说不误,还自以为得计。实际上,他认为没问题的话在别人看来仍然有问题,于是别人就会去告密,弄得他很难堪。去年八月份的那场小风波就是证据。本来,说话是人与生俱来的权利,可是这种权利在中国自古就不受尊重,特别是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这种权利事实上已经被剥夺,因说话而掉脑袋的事多如牛毛。钟佩文学识浅薄,哪里知道这些?他从来就没有管好自己的那张嘴。这就是他在批林批孔运动中惹来那么多麻烦的原因。
钟佩文这一晚没睡好,忽而梦见自己爬山,被虎豹追赶,跑到山上,前面竟是悬崖,跳吧又不敢,不跳吧又不行,眼看猛兽就要扑上来了;忽而梦见自己走在悬崖边,崖下急流滚滚,山路弯曲、狭窄、倾斜,前面黑洞洞的,随时都有从悬崖上掉下去的危险;忽而梦见自己陷于沼泽之中,越挣扎越往下陷,已经淹到下颚了,他拼命抬着头要喊“救命”,却喊不出来;忽而梦见自己在冰冷的海水里,任凭风浪摆布;忽而梦见……他一会儿醒过来,一会儿又迷糊过去,不得安宁;后来彻底醒了,再也无法入睡。听听一墙之隔的张有成的动静,知道他老是在翻身,看来也是一宿没睡好。
怎么办?钟佩文想,如果只是要他自查一番,总结教训,那什么都好办;如果要采取某个大动作,整治几个,其中有他,或者就整治他一个,那就不得不认真对待了。他想到,昨晚揭盖子,除了彭保国一个是本地人以外,其他都是外地人。这是偶然的吗?这里肯定有什么名堂!还有,就揭发的问题看,他的问题最多,这就说明如果学校要整某个人的话,很有可能就是他!因为吴学儒即使有问题,也只是历史上的问题,估计不会动他;张有成、彭保国的问题,看样子只是工作作风问题,不一定上纲上线;洪卫民有问题,但没点他的名,估计也动不到他头上去。想到此,钟佩文心里直发虚。不过,他想再忍一忍,再看它几天。他给自己打气,给自己找理由,认为不一定就会找到他头上来,事态也许不是他想象的那么严重。要真是那样,何必杞人忧天呢?打死人犯法,自己把自己吓死可什么都不算。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就再看几谈吧。
天刚亮,他就起了床,到门外漱口。他发现好多人比他起床更早,有的正往外泼水,有的在屋檐下牵绳子晾衣服,有的坐在门口或在屋里点灯看什么。泼完水和晾完衣服的也坐在门口或在屋里点灯看什么。他想,外面这么冷,又不怎么亮,他们就坐得住?
起床的钟声响了。有的班主任跑到学生寝室里,再不是像以前那样大吼大叫地催学生起床了,而是轻轻推开寝室的门,带着笑声叫学生的名字。老师们见到汪寿生、陈柏树、甚至邓菊生,都笑嘻嘻地跟他们打招呼,有的还主动上前攀谈几句,轻言细语、笑容可鞠。与此相对照的,老师们之间则很少热情打招呼,至多点一下头。钟佩文到操场等学生出操,见到邓菊生,照例笑着打招呼。不想,邓菊生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去,喊学生快集合。钟佩文很不高兴,同时感到事态严重。
学生们来到操场,分班整队、跑步;老师们随班跑。钟佩文发现,除了郭仲生、尹本生仍然像以前一样笑着向他问好外,其余地学生对他都是不理不睬的。有的学生不听口令,钟佩文批评他,他还要咕噜几句。钟佩文感到又愤怒又紧张。
早读后,老师们在食堂吃早饭,全然不见了往日热烈交谈的场面,只听见喝稀饭的咝咝声。洪卫民挨着钟佩文坐,小声说话;而其他人,宁可挤在一起拘拘束束,也不靠过来;张有成似乎很犹豫,想挨过来,又担心什么,后来端着饭盆走了。
钟佩文在饭后回寝室的路上,见到康淑芬。康淑芬往他饭盆里丢了一个纸砣,就低头走开了。钟佩文把纸砣捏在手里,迅速回到寝室,打开纸砣看,见上面写着:“小心点,老姐儿为你担心!”这分明是一个信号,预示着他钟佩文面临危险。这绝不是空穴来风。他知道,康淑芬和陈柏树是初中同学,一定是风闻了确切的消息来通知的。他将要面对一场斗争,这场斗争有多大规模和达到怎样的程度,目前尚不得知。这样,他现在还是只能再看看。此时此刻,要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图个表现的念头已经荡然无存,他要考虑的是如何躲过行将到来的灾难!
当天下午,公社何书记来学校跟全体师生讲话。钟佩文仔细听着,没发现讲话中有任何鼓动学生起来造反的意思。可是开完会以后,何书记把大学生和钟佩文叫到学校会议室,严肃而亲切地说:“这场运动规模很大,来势很猛。希望你们积极参加运动,认真学习中央文件,态度要热,头脑要冷,脚跟要稳,不要犯错误。啊!”钟佩文他们表示,不会犯错误的,请领导放心。何书记笑着走了。
何书记走后,他们几个也陆续散去。钟佩文满怀狐疑,坐在寝室里椅子上想:怎么只留我们几个谈话?论年龄大吧,孟祥宇为什么不来?论年龄小吧,邓菊生为什么不到?难道他两个的世界观改造好了,不会犯错误,而我们几个世界观有问题,会犯错误?会犯什么错误?会造反,会冲击公社党委会、踢开党委闹革命、搞无政府主义?莫名其妙的担忧!就是送我几个钱,我也不会再管他们的事了。对爱骗人的人,不需要去管,由他们去折腾。书记找我们谈话,说明他们对我们不放心,所以特别提个醒。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他们对我们不放心,会不会反映了某个新动向,就是上面有了新精神?王洪文的那个讲话是不是就是中央的意图呢?要是的,那就好了,整一整下面的干部吧,他们故意不完全落实毛主席的各项政策,不整治一下,怎么得了?前几年,毛主席忙于处理*的事情,没时间管到下面来,下面那些干部就背着毛主席和党中央干坏事。现在中央的事处理完了,毛主席就腾出手来管下面的事了。是不是这样的呢?钟佩文真希望是这样的——整干部,但不整老师。
他正想着哩,忽然看见彭保国在张有成房里洪卫民跟几个大学生说话:“怎么只找我们几个谈话呢?我出身贫下中农,是贫下中农送我上大学的,我在文化革命中又没犯错误,凭什么找我?应该找犯了错误的嘛。”钟佩文出门绕了过去,来到张有成房口。彭保国扫了钟佩文一眼,微微冷笑了一下。钟佩文平素就听不惯他那套说词,现在见他又在搞影射,一股无明火就上来了,但考虑到如今不是跟他冲突的时候,就只恨恨地蹦出一个词:“放屁!”
晚上,张有成、洪卫民不再像以前那样来钟佩文这儿坐坐了,钟佩文也没去他们那儿;也不去吴学儒、康淑芬那儿。他闷坐在寝室里,抽了两支烟——是中午买的。有时他到教室去转转,例行公事嘛。但情形令人心酸:除了郭仲生对他笑笑,没学生理他,连尹本生也只是苦着脸看了他一眼。他默默地伤感地离开教室,一时不知所措。他感觉情况非常不妙。他觉得应该更加注意汪寿生的动向才好。果然,他看到陈柏树、邓菊生、孟祥宇、陈家才频频进出汪寿生的寝室。他想,他们在商量什么事呢?难道专门商量如何整治我?我只是一个普通教员,批林批孔把我联上去能有多大的意义?想着,想着,他横下一条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一定要来,想又有什么鸟用?关键是要提前做好准备,防患于未然。当年一打三反时,想当批判陈伯达的积极分子,结果一不小心成了革命对象;现如今搞批林批孔,千万要注意,别又重蹈覆辙!
心一横,反而轻松了。反正备课、改本子进行不下去了,索性看看别人在干什么。他转到张有成寝室的窗外,见老张在闷头抽烟,屋里云遮雾罩;转到洪卫民寝室的窗外,见老洪正灌酒哩,灌得脸红红的像猪肝,口中念念有词:小赤佬,又想整群众;转到彭保国寝室的窗外,见老彭躺在床上出神……所到之处,只见各有各的神情,动作也不一样。他心里一阵宽慰:看来,害怕的不只我一个!既然这样,我就不必过于担忧了,天塌下来压死的又不是我一个!
这一晚,他睡得还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