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读前,他看见不少学生来去匆匆,有的在喊:“快去看大字报,看他们写的什么。”
他想:“谁写大字报?看看写了些什么。”
他来到高二班教室外面,见墙上贴了几张大字报。有一张的标题是:《向吴学儒老师提几个问题》。“问题”两个字写得大多了。内容如下:
一、你在五七年放了不少反动言论,受到广大革命群众的严厉批判。我问你:你还有多少反动言论没有向党组织交待?绝不许你隐瞒!
二、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以彭德怀为首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和国际反华势力内外勾结向社会主义发起猖狂进攻。你趁此时机,做了哪些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
三、这几年你给我们讲课,向我们灌输了不少封资修的黑货,特别是孔孟之道。你现在认识到这一点没有?需不需要学校领导和革命学生帮助你认识?
四、你多次说过,要多读书才有出息。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句话跟孔老二鼓吹的“学而优则仕”有什么两样?“有出息”是什么意思?是要我们跳出“农”门吗?都跳出“农”门了,谁来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都去当这个“家”那个“家”,谁来当工农兵?这跟反革命两面派陶铸的反动言论有什么区别?
吴老师,你到底在干什么呀?小心反革命分子正在向你招手哩!
学生们有的看,有的念,有的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煞是热闹,颇有*初期的感觉;只是有一点不同,就是老师们个个都保持沉默,而且相互之间不进行讨论。
钟佩文发现,吴向阳、李正凤、柯莲花正盯着他,心里不禁担忧起来,担忧吴学儒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他分析,高二的学生不会知道吴学儒过去的事,肯定是有大人在暗中点拨他们,这跟当年汉北中学党支部迫害陈骁的手段如出一辙。看来,吴向阳他们背后的大人也不会放过他,冲其他老师和冲他来的大字报很快就会上墙的。
果然,各班学生都陆续写起大字报来。每个班的学生都给教他们书的老师提意见,或提问题。大字报越来越多,教室外、寝室外的墙上几乎贴满了,大有铺天盖地之势。
汪寿生叫全体老师立即到校会议室开个紧急碰头会。他宣布:学校行政临时决定,为了搞好本校的批林批孔运动,全校停课两至三天,让学生写大字报,希望老师们认真虚心地听听学生们的意见。钟佩文暗暗担心,不知道他的学生会给他贴出怎样的大字报。
初二(二)班的学生真的给钟佩文写了一些大字报,现抄录如下:
钟老师,你讲古文时津津有味,反反复复地讲,不知疲倦,还叫学生背诵,测验的时候还要默写。可见你对封资修的东西仍然十分留恋,头脑中孔孟之道的毒素多得很。你讲《木兰辞》,歌颂木兰的所谓爱国主义精神。可是你想到没有,木兰比得过红军女战士吗?你为什么不歌颂红军女战士?你的立场有问题,严重问题!希望你把立场问题解决好。
钟老师,在劳动中,你经常给我们打“正”字,说什么可以激发劳动积极性。这全是胡说八道!中国人民解放军打垮国民党反动派八百万军队,是靠打“正”字打出来的吗?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是靠打“正”字打出来的吗?打“正”字,能把沙溪水库打出来吗?你的所作所为,证明了一点,你仍然在顽固地大搞刘少奇鼓吹的“三自一包”,用刘少奇的一套腐蚀我们。我们绝不会上你的当!
钟老师,有几次劳动,你不向我们宣传*思想,却大讲特讲所谓智慧人物陈细怪、刘伯温、诸葛亮,还当着女生的面讲刘伯温拎着裤子到处跑找地方拉屎,真是丑死了!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目前还不说你卑鄙,但要警告你:你离“卑鄙“已经不远了!
钟佩文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花了那么大劲、花了那么多时间搞班上的工作和学生的学习,竟会落得如此下场!不过,他想,这些问题都不是政治问题,顶多算工作作风和教育思想问题,不会闹到把他打倒的地步。只要不把他打倒,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会像学习班那会儿失去自由、停职反省。这样一想,他就宽心多了。
第二天,大字报更多了,有的学生已经把大字报贴到老师寝室的门上来了,钟佩文就是其中“荣幸”的一个;但情况还要糟,另有两张贴在他的办公桌上——跟他当年给文老师贴大字报的表现一个样!
钟佩文仔细看了看大字报,发现内容严重得多、措辞严厉得多。现抄录如下:
钟佩文,你是个知识分子,你不会不知道助长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可是你就是要做这种事。你经常以解决学生家庭困难为名,要一些同学把家里的鸡蛋、绿豆拿来卖给你,甚至要某些同学到河沟里捞小鱼小虾再烘干了卖给你。你在那里笑嘻嘻地吃得津津有味,可你知道吗,有多少同学看不惯啊!我们认为,这里的问题并不简单,它涉及到两条道路的问题。现在,你必须老实交待,你到底向一些同学买了多少东西?价值共有多少?你要一笔一笔报上来,然后想一想你在社会主义农村究竟在干些什么——是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还是替资本主义摇旗呐喊?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
钟佩文,你要老实交待:有一次你讲语法,讲句子成分,你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句子“人民政府枪毙了恶霸地主李三刀”。你说,句子中主语、谓语是主干,宾语、定语、状语、补语是枝叶。照你这么说,这个句子的主干就是“人民政府枪毙了”,是吧?那这么一来,这不就成了反标吗?更恶毒的是,你又讲了一个句子,是“毛主席的光辉照亮了伟大祖国”。有的同学把“毛主席”三个字当主语,你说怎么一看见“毛主席”就把它当主语呢?又说,“毛主席”不是主语,只是个定语,还用括号把“毛主席”三个字括起来了!钟佩文呐,你真是太恶毒了,竟敢明目张胆地侮辱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中国人民和全世界劳动人民的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我们一千个不允许,一万个不答应!对你的罪行,你必须老实交待!
钟某人,你竖起耳朵给我们听着:我们早就发现你偏爱女生。班上的男生犯了芝麻绿豆大的一点错误,你批得可厉害哩,还用手指戳脑袋,疼得男生连连后退。那次批尹本生,无限上纲,简直可以枪毙了。那有那么严重呕!可女生犯了错误,哎唷喂,你却轻言细语、假模假式地说两句,生怕她们伤心。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卑鄙吗?告诉你,我们早就看不惯啦。现在要问你: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莫非你回不了武汉想在蕲春找一个老婆?我们认为,你根本不配当老师!没有一个蕲春姑娘会要你的!
钟某人,据我们调查,你在文化革命初期跳得满高,做了不少*反人民的事。是不是?你必须认认真真地反省、老老实实地交待!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看到这里,钟佩文就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感到事态万分严重,已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他想不通,学生们平时跟他不是满好的嘛?怎么一夜之间说翻脸就翻了呢?这是怎么搞的呢?他想起当年他和同学们跟文楚明翻脸、一夜之间就把大字报贴上了墙的事,不禁害怕起来。一个在武汉,一个在蕲春,时间相隔八年,当年的情景竟然重现!而且他正处于文楚明的位置上!他想,再不想办法解决眼前问题的话,后果将难以预料!文楚明当年倒霉的时候还有个家庭做后盾,而自己现在孤身一人,一旦出事,将没有任何可依仗的力量!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万分紧张。
他烦闷地走出寝室,四下观望了一下,见初二(二)班教室外吴向阳站在桌上贴大字报,有人在看,有人回头望着他,指指戳戳地在议论什么。他想,这些孩子在干什么呢?去看看再说。他走了过去。
他走到大字报前,看大字报的人自发地让开一条路让他走。他抬头看大字报,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这样的标题:“勒令”,有感叹号,用红墨水写的;大字报正文是:
姓钟的,你想把我们培养成为五分加绵羊的可怜虫吗?这只能是痴心妄想!我们绝不上你的当!我们要学习黄帅,做反潮流的闯将!现在我们庄严地命令你:不许随便离开学校一步,必须老实交待你以前犯过的错误和罪行,交待在教学中是如何处心积虑地腐蚀革命青少年的。
特特此布!
初二(二)班全体革命的学生
一九七四年二月十三日
这张大字报的文笔、语气他好熟悉啊,八年前给文楚明写的大字报不就是这样的吗?如今同样的大字报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且是针对他的。难道这就是历史的轮回?他从头凉到脚,震惊,恐怖,忧伤,最后终于发展到愤怒!他意识到性命攸关的时刻到底还是来了!他看了看身旁的人,没有老师,只有学生,而且主要是初二(二)班的学生。他们也看着他,或面无表情,或怒形于色,其中有个别人瞪着眼、咬着牙、捏着拳头。钟佩文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快步回到寝室。
怎么办?怎么办?他右手夹着香烟在寝室里团团转,一次又一次地询问自己。是忍辱负重,等待组织出面解决呢,还是迎难而上,自己救自己?他知道,找组织显然毫无意义,他们才不会管你哩。运动来了,人人自危,人人自保,领导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管你?更有甚者,就是把学生的注意力引到别人身上去。前几天汪寿生揭本校阶级斗争盖子的时候,完全是一副局外人的架势、一副裁判员的架势。再说,这些学生写的大字报,内容、文笔均不可能出自学生之手,似乎有大人在指点他们,这会不会就是领导授意的呢?当年汉北中学党支部迫害陈骁正是这样做的。想不到同样的情景在八年之后又出现了!现在不是后果难以预料,而是在劫难逃!他想跟学生辩论,摆事实、讲道理,说服学生不要把斗争矛头指向他,从而躲过一劫。可是,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怎么还是那么天真,居然想通过辩论解决问题!凭口才,学生哪里是他的对手?但是,在政治运动中,辩论的输赢不是由口才来决定的,而是由辩论者的背景来决定的。当年,他和他的同学们、校友们能够顺利而轻松地批倒任何一个老师包括领导,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好的口才,而是因为他们有强大的政治背景,令老师们望而生畏,为免遭灭顶之灾,只得听从学生摆布。如今,他也成为老师了,像当年汉北中学的老师一样,手无寸铁,又没有靠山,只能听从学生摆布。看来指望通过辩论解决问题是行不通的,指望领导也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救自己!
怎么救呢?他颇费了一番心思,终于想出了对策。想好了对策,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他写了一张纸条,上写:“仲生,你和本生吃放(完)晚饭就到妈妈山下的竹林里等我,我有话要问。切切!”他把纸条叠成小小的方块攥在手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教室,瞅着一个空,把纸条塞进郭仲生的衣袋里。郭仲生看着他笑笑点了点头。钟佩文坚信,即使本生不去,仲生也一定会去的。
晚饭后,仲生真的去了。钟佩文问他本生怎么没来,仲生气愤地说:“他不敢来,怕孟老师弹(骂)。”钟佩文说:“他不来也好,免得泄密。哦,班上的同学为什么给我写那么多大字报?平时跟我的关系不是满好的吗?”仲生说:“他们没良心,良心都喂了狗!老师你平时教了我们那么多知识,他们还给你写大字报,真不像话!我爸爸妈妈不许我给老师写大字报,说写了一个字就揍人。”说着就笑了,还摸了摸后脑勺。
听着仲生的话,钟佩文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听仲生骂那些同学良心喂了狗,他觉得就跟骂他一样,他当年不就给自己的老师写大字报吗?还参与押解文老师游街的行动!想到此,他脸上的肌肉不觉抽动了几下。不过现在不是回忆当年的时候,现在要紧的是把那些暗中发生的事弄清楚。他催促仲生快讲下去。
仲生喘了口气,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就在学校领导向老师们传达四号文件的当晚,孟祥宇、邓菊生和陈家才就找仲生、本生、吴向阳、李正凤、柯莲花等几个班干部开会。在会上,孟祥宇先说修正主义路线在全国回潮,教育领域情况最严重,河南马振扶公社还逼死了学生,*同志亲自抓这件事;现在批林批孔运动来反回潮,斗争十分尖锐;还举了一些回潮的例子,说明我校也有回潮的问题,我们并没有生活在真空里。陈家才说:“初二(二)班,就我看,除了没死人,什么问题都有,像讲古文不批判古人的思想,还吹捧古人、吹捧外国人,再就是偏爱女生、劳动中打‘正’字,最严重的是一学期测验九次,这些都是回潮的表现。你们要放敏感点儿!你们没有一丁点儿责任,责任全在个别老师身上,特别是班主任身上。”吴向阳说:“听说钟老师蹲过一打三反学习班,受过审查,是吗?”孟祥宇伸出左手拍了拍吴向阳的肩头,笑着说:“是的,他蹲过。哎,你的政治敏感性还满强的哩。”接着,就把钟佩文的问题一个一个地说了出来。两个女生连喊咦呀,说没想到给我们教书的竟是这样的人,这本身就是回潮!仲生、本生始终一言不发,还挨了陈家才的严厉批评。最后,孟祥宇说:“汪书记、陈主任心里是有数的,邓老师心里也是有数的。你们回班上串联一下,要同学们都写大字报。我们坚决支持你们。不过,你们不要说是我们要你们写的,免得有人说我们包办代替、运动群众。”所以班上许多同学联成小组写大字报。吴向阳还出主意把大字报贴到钟佩文寝室的门上和办公桌上。
钟佩文边听,边心里起火,情况跟他预料的一样,他几乎当场就要爆炸!但是当着仲生的面,应该隐忍不发。他向仲生表示感谢,并说将要采取行动,希望仲生能帮他度过难关。仲生毫不犹豫地说一定会配合,还说:“钟老师,我不是没头脑的人,我已经十四岁了,也知道一些事。我考虑过,你不是坏人。听我爸爸说,*当年是第二号走资派,现在不也出来工作了吗?你总不会比*的问题更大吧?哦,还有,听本生悄悄跟我说,吴向阳干得那样起劲,是想转移全校同学的主意力,掩护他伯伯过关。他跟本生说,他怕他伯伯挨斗,说高二的同学有那个意思。我们俩认为吴向阳有私心。老师,你说这人怪不怪,表面看来满革命的,其实一肚子小算盘。这不符合毛主席的教导!另外,我有个问题不懂:孟老师、邓老师、还有陈老师是好人,你也是好人,都是好人,可为什么会好人整好人呢?”
钟佩文听了仲生的话,感动极了;对仲生提出的问题,感到十分惊异,觉得仲生小小年纪,居然想到人的心理、动机上去了,考虑问题还满深哩。他见天色已晚,马上要上晚自习了,没时间解释,就催促仲生快回学校。五分钟后,他才走出竹林。
一路上,他怒火中烧,仿佛地壳下燃着烈焰的岩浆在涌动;他咬紧了牙关,怒视前方,仿佛眼前有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就在一周前,汉生、晓鹏来信,询问他对批林批孔的看法。他当即回信说:“这次批林批孔气势磅礴,又点明是毛主席亲自领导和发动的,我认为是第二次*。”他是准备好好干一场的,出一出这几年憋的闷气。他觉得自己有*的经验,再不会重复原来的错误,只会干好,不会干坏。没想到事情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不但不能造别人的反,还要被别人造反,就跟搞一打三反那会一样,本来准备批判陈伯达的,结果竟被别人批判!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他必须奋斗,改变不利形势,在乱军中杀开一条血路,以求生存。他知道战斗已不可避免,引颈就戮他绝不甘心,不能像当年陈骁、文楚明那样伸着脖子让人来砍,也不能像在学习班里那样没事找事让别人来整治,现在只能自己救自己。可怎么自救呢?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刚进校门,他迎面撞见邓菊生。邓菊生轻轻地对他说:“你才回来。今晚开会。”钟佩文哼了一声,擦肩而过。他想,开什么会!宴无好宴,会无好会,看他们想搞什么名堂!
回到寝室——寝室里空无一人,老洪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沉重地坐在椅子上,连灯也懒得点。他拉开抽屉,想抽支烟,出出一肚子闷气。他看到有一个方胜静静地卧在里面,心想这是谁送来的呢?他连忙点上灯,又到外面看了看,见没有一个人,便蛰回寝室,把灯端到床边的桌子上,打开了方胜。上面有几句话:
老师,我知道你是好人,不像你班上的学生说的那么坏。我跟我班上的同学介绍过你助人为乐的事迹,他们都挺感动,说你是活雷峰。你对我们家的帮助,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会做你班上学生的工作的。
永远和你站在一起的李荷英
钟佩文好感动啊!这姑娘读高中后就不在宣传队了,平时见了面,她总是显得很腼腆,最多点一下头,或叫一声“钟老师”,可是没想到在关键时刻竟能挺身而出,主持正义!
老洪进来了,说:“噢,你在这儿。快去开会吧。”这时,外面传来陈柏树的吆喝:“开会了!开会了!”钟佩文把方胜烧掉,跟老洪一起走出寝室。
开会前,他靠墙坐着。孟祥宇来了,很亲切地跟他打招呼,坐在他旁边。彼此说了几句闲话,孟祥宇凑近他耳边轻轻地说:“压力满大吧?不要紧,群众运动嘛,难免过头。你要想开点。只要有组织,就不用担心。是吧?”
钟佩文如果没问过仲生,还会对孟祥宇心生感激之情哩;可是在已经了解了事实真相以后,心情就完全不同了。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多么伪善、凶残和无耻啊!这个人为了自保,为了讨好领导,为了求得一个党证,竟然准备牺牲别人,一个与之无冤无仇也无任何根本利害冲突的人,牺牲他人的政治生命甚至肉体生命!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伙人的行为。钟佩文掂量得出对手的强大,跟他们战斗不一定能胜利,但必须斗下去,即使被打得一败涂地,也要把对手咬得鲜血淋漓!
开会了。汪寿生说:“放了两天假,让学生写大字报,他们的积极性满高嘛。以后还要放。不过,从明天起先上起课来,以后什么时候放,得根据情况来决定。现在要边上课边搞运动。运动是一定要搞的,而且要深入地搞。有一些老师,哈哈,学生给他们写了大字报,揭发他们的问题,批判了他们几句,没关系,把态度放谦虚点儿嘛。真革命的就不要怕。学生如果要你回答问题,你是真革命的,你就去,无非是低下高贵的头,向自己的学生认错,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怕,怕就不好了嘛。”
钟佩文听在耳里,恨在心中。他仿佛回到八年前,又听到那时的套话,又看到那时的情景。他想:“敢情,学生没给你写大字报,你当然不怕,在这儿唱高调。行呐,我也要挑动学生给你写大字报。到那时候,我再听你唱什么调!”
这一宿,他又没睡好。他回想起当年和同学们批斗文楚明的情景——
时间:一九六六年七月底;
地点:汉北中学隔壁经济研究所的大礼堂。
那时,武汉正热,总在三十七、八度之间,热得令人窒息。可文楚明站在台上竟然浑身颤抖。钟佩文想到文楚明平时训人的那副凶样子,心里那个高兴呐简直没法形容。他是真心拥护*。他知道,要不是这场运动,他和同学们那有批判自己老师的机会呢?平时只有老师批学生的,哪有学生批老师的呢?学生批老师,那就是大逆不道啊!师道尊严嘛!而如今,革命把一切都颠倒过来了,使学生也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天。学生可以批老师,还可以直呼老师的大名,老师还得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听着,要不停地点头,不许有半点不满的表示,那些有问题的老师对学生的指示必须百分之百地遵循——这在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呀!现在,那些想也不敢想的已经变成铁的事实了。革命的感觉真是太好啦!
大会由军干子弟李爱军主持,工作组幕后坐镇。金汉生和几个同学都发了言,其中自然少不了他钟佩文。他一上台,就大声说:“文楚明的反动言论多如牛毛,他的三反罪行罄竹难书!文楚明,今天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前,在广大革命师生面前,我来问你:你说过,投革命之机有什么不好呢?投革命之机总比当反革命好。这话是你说的吧?你在宣扬什么?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干革命不能有半点私心,可是你竟然鼓吹‘投革命之机’,就是引诱青少年不要全心全意干革命。这是替资产阶级争夺接班人,为资本主义复辟准备后备军。我们绝不会听你的那一套鬼话。你的阴谋绝不可能得逞!还有,你一直没找着老婆,心里发虚,为了掩盖你空虚的灵魂,你竟然胡说什么‘胡志明伯伯一辈子没有结婚,不是一样干革命吗?我不结婚有什么关系呢?’你这不是把自己跟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相提并论吗?你是什么东西,你怎么敢把自己跟胡伯伯扯在一起!”
在钟佩文发言过程中,台下不时响起“快说快说”的呵斥声。钟佩文太激动了,满面流汗。他看了一眼文楚明,发现这小子也是汗流满面。他好高兴呐,心想:你小子也有今天!
有一位女老师发言的水平最高,把批判会的气氛烧到了炽热的程度。她义愤填膺地说:“文楚明是扼杀青少年的刽子手,还是个漏网的右派,是现行反革命!我下面要揭发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会把广大革命师生的肺都要气炸!”这时,钟佩文看见文楚明身子晃动了一下,又用手抹了一把汗——肯定是冷汗,就想是什么问题呀,有那么严重?
那位女老师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严厉地说:“文楚明,我来问你:人家读毛主席的书是顺着读,你竟然说你要倒着读。你是什么意思?”台下群情激愤,如同火山爆发一般。文楚明抬起头,带着哭腔说:“我没说要倒着读,我是说我能倒背如流。我承认我说……”女老师把桌子一拍,大吼道:“放屁!你为什么不说能顺背如流,却偏要说倒背如流呢?你是什么用心?你别想狡辩!毛主席的书是革命的红宝书,一句顶一万句,必须顺着读,全国人民全世界人民都是这样读的。可你竟敢倒着读,还敢到处炫耀。你是想从反面来理解毛主席的教导吗?”文楚明早已抖做一团。这时,台下又响起愤怒的吼声:
“打倒文楚明!”
“文楚明必须低头认罪!”
那位女老师还冷笑着说:“他不但要倒着读毛主席著作,他还要挑毛主席著作的毛病哩!”台下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注意地听着。女老师接着说:“同志们呐,毛主席有一个会议开幕词,开头有一句是‘诸位代表先生们’。亿万人民听了、看了都没说有问题,可是文楚明居然会发现‘问题’!你猜他是怎么说的呀,他丧心病狂地说:‘有了“诸位”就不应该有“们”,有了“们”就不该有“诸位”,两个词都表示复数,只留一个就可以了。不过大家已经习惯,也就可以了。’同志们呐,他说毛主席这句话是病句!在他心里,伟大领袖毛主席竟然连中学语法也不懂。文楚明,你说,你这不是太猖狂了吗?”这时,台下的人们已经遏止不住满腔的愤怒,接连喊起了口号:
“打倒文楚明!”
“文楚明必须低头认罪!”
“文楚明不投降就要他灭亡!”
“这个王八旦!”
“这个兔崽子!”
这时候,文楚明不只是颤抖了,他脸上的汗水不断往下淌,他以沙哑的口气说:“同志们呐,这个问题早在五十年代我就向组织上交待过了,组织上都已经做结论了呀,学校党总支是了解的呀!陶书记……”
台下一片怒吼:
“谁跟你是同志!”
“打倒反革命分子文楚明!”
“打倒漏网右派文楚明!”
“把他送到公安局去!”
陶书记坐在主席台上,也对文楚明指指戳戳,一脸的怒不可遏。
文楚明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后来,工作组长拿起话筒说:“这只疯狗对着太阳狂叫,我们绝不答应!现在把这个坏蛋押下去,要他彻底交待。他敢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押下去!”文楚明抬起灰白的脸,看样子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居然径直往前走,差一点就要栽到台下去。一位工作组成员拉住了他,把他拽向后台。
八-一八之后,武汉的政治空气越来越烫,由砸招牌开始,到更改路名,最后发展到拉人游街。当时只要是被单位或街道认为有问题的人,学生都可以拉他们出去游街。这些人,头发被剪,头皮或露或不露,走在大街上,往往引来人们一阵哄笑,笑他们是“癞皮狗”;有的还挂着牌子,甚至双手反剪;他们一律低着头,光着脚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行走。很快地,这股风就吹到各个中学来了,自然也吹到汉北中学来了。
八月二十三号下午,钟佩文来到学校,听见骚动之声。他一看,看到有些班的学生把那些被工作组判定有问题的老师押着在校内游走,边走边喊口号。他走到教学大楼二楼,只见初三(三)班的一群学生拎着一个女老师的四肢,吆喝着把她抬进本班教室。他问那些师弟师妹,这个女的怎么了。师弟妹们气呼呼地七嘴八舌:“看样子,她是昏过去了。也不在是不是真的!”“可我看,她那是装死!”“等她醒了,再游!”高二(二)班的学生也不甘落后,把正在教室里做清洁的陈骁推出来,按着他跪下,还把一个又破又脏的字纸篓扣在他头上。陈骁不声不响,高举双手做投降的样子。有几个本班和外班的学生冲上去就是一顿老拳,打头打背打胸脯。陈骁躲避不了,只能发出哼哼声。
这时,何惠珠在走廊上高喊着:“高二(一)班的都回教室开会。”等钟佩文回到教室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坐了一大半人了,李爱军也在里面,把武装带对折拉得啪啪直响。何惠珠说:“别的班上都动起来了,我们当然不能落后。在学校里游,只是小打小闹,算什么?明天把文楚明拉出去游街。”同学们都没意见。金汉生笑着说:“是该把这家伙拉出去,到循礼门,再到新华路,再往体育场,再转回来,从后门回校。一上午该够了吧?”李爱军冷笑一下说:“你这个路线太短了,没什么震撼力。要游,就游远点儿。从学校出发,一下子就游到他家去,让他的老娘陪斗,就在马路边上斗;斗完了,再绕到铜人像,到六渡桥,再从江汉路回来。这样一来,时间要长一点,大家要辛苦点儿。不过,革命嘛,总要辛苦一点的嘛。大家看怎么样?”同学们纷纷表示赞成。
钟佩文受命到食堂请炊事员做糨糊,当时已是五点多钟,见李爱军在食堂外面找陈骁谈话,要他放老实点,坦白交待所有的问题。陈骁点头哈腰,唯唯连声,又问李爱军:“我现在可不可以走呢?”李爱军大模大样地点点头。陈骁如同接到赦书,从后门跑了。钟佩文见状,笑弯了腰。李爱军也笑,说:“这就是革命的恐怖!叫牛鬼蛇神不得安宁!”
第二天一大早,同学们就到齐了,李爱军把正在劳动的文楚明叫来,庄严地向他宣告:鉴于他*反社会主义的严重罪行,学校文化革命委员会和高二(一)班文化革命小组决定把他拉到社会上进行批判。文楚明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看了看周围面若冰霜的学生,一言未发,就低下了头。何惠珠拿来一个麦草编的字纸篓,李爱军一把抢过来扣在文楚明头上,又用一根麻绳系住字纸篓,接着把绳子两头交叉从面部到耳下绕到脑后,系了一个结,又绕到脖子前面,打了个结,绳子多余部分叫金汉生牵着。李爱军满意地说:“好了,这样一系,他眼镜就不会掉下来啦。”何惠珠又拿来一张上写“漏网右派文楚明”的纸条贴在字纸篓上。李爱军把手一挥,大声说:“开始了!”
队伍出了校门,按预定的路线前进。金汉生牵着文楚明走在队伍前面,四个同学拿着木棒分走两旁。一路上,何惠珠领喊口号,同学们尽力跟着喊,行人或看或跟着走,有人还询问游街的是什么人、犯了什么事,还有个别人冲进队伍里给文楚明一巴掌。金汉生有时制止,有时又没制止。
很快就到了文楚明的家,在循礼门附近通天巷23号。邻居们和其他人都来围观,指指点点、唧唧喳喳。文楚明站在一张条凳上,钟佩文向围观的人们揭发他的罪行。人们听着,有的表情严肃,有的怒形于色,有的只做出点头状。李爱军、何惠珠带一些同学进到他家去,有人把他妈押解出来,也推到一张条凳上站着。金汉生勒令他母子二人脱掉袜子,但不许抬头。他母子顺从地照办。有的同学把文楚明的一些有问题的书——线装书和页面发黄的书——搬出来堆在马路上,何惠珠用李爱军递给她的打火机打火把书烧掉。然后,李爱军、何惠珠拉着队伍走了。
这时,已经是中午了。那天也真怪,热得出奇,太阳光像毒蛇信子一样狂舔着人们,舔得人皮肤阵阵生疼;空气滚烫,热得人汗流浃背,挥汗如雨;柏油地面被晒得几乎要冒火,穿着胶底凉鞋也能感觉得到那股难以忍受的灼热。文楚明光着脚板走路,却毫无感觉似的。钟佩文觉得奇怪,就问胡晓鹏。晓鹏说:“谁知道!也许这家伙已经麻木了吧?”钟佩文想文楚明一定很疼,因为他一直在咬着下嘴唇。
在江汉路亨达利钟表店附近,马路边围观者当中有一个人递给李爱军一件金黄色衣服。李爱军抖开一看,原来是道士穿的长袍,大笑起来,又递给金汉生,金汉生绷着脸叫文楚明穿上。文楚明犹豫了一下,但是看见周围的人们都在呵斥他,就顺从地接过道袍,急忙穿在身上。围观者笑声一片,李爱军、何惠珠、金汉生和同学们都大笑不止。钟佩文笑得直跺脚。
队伍继续前进。
突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文楚明瞬间变成了钟佩文;金汉生他们瞬间变成了吴向阳、李正凤、柯莲花和其他学生,用同一种木棒在敲打钟佩文;马路瞬间变成了乡间土路,路面倒是不烫,却冰冷异常,钟佩文穿着夏装、光着脚踩在冰雪上面,阵阵寒气使他不住地颤抖……
他从梦中惊醒,一脸、一身的水——全是冷汗!
他坐了起来,揉搓着因伸出被子而被冻得冰凉的脚,心想,当年整治文老师,如今旧景重现,这真是报应呐!他现在才体会到当年汉北中学的老师们面对学生的大字报时那种悲愤之情了!他想不到自己也会有今天!只是有一点他想不通:八年前,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就已经被批得臭不可闻,为什么时隔八年还会出现学生斗老师的场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想得头疼,太阳穴一蹦一蹦的,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他索性不想了。他提醒自己,这些问题以后再想也不迟,眼下首要的是引开学生的注意力,挑动学生斗领导;只有挑起一场混战,把水搅浑,自己才有逃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