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松林到了地窖,意外的发现,麻袋口子大开,里面空空如也了。
只有一些不甚明了的浆糊状液体。
松林十分紧张,口齿不清地对我说:狸猫精呢?
我也愣住了。
除了不知道,我还是不知道。
我四处寻找,去翻看地窖里的红薯,土豆,白菜,生冷生冷的,并无痕迹。
松林出来地窖,也没有看到痕痕。
我俩呆在阴冷里,凝视着太阳缓缓升起,被夜晚冰冻的白雾,逐渐被赶走,视野慢慢开阔了,远处岭上黄色的土堆,清晰开来,仿佛照相的时候,慢慢调整了焦距。
电话突然响了,松林接了起来,是二蛋打来的,说让他赶紧过去吃早饭,到尹森家。
尹森和根民的葬礼,并不在同一天,而是间隔了一天,尹森先葬,根民随后。
小琴很是闹了一阵,说什么不肯入葬。听说松林去他家给了16万,又说了些好话,都是安慰的话,除了金钱支持她,日常生活也会帮忙,地里庄稼也会搭手,孩子读书也要扶持。
我没有问过松林具体,我想他也心情烦躁,等过了这一段时间,尘埃落定,再说吧。
快过年了,本来该忙忙碌碌地拾柴火蒸馒头的村里,今年似乎比往年更低沉了一些,孩子们也没有出来跳跃,都躲在家里,据说被大人灌输“狸猫精抓人”。
第二天,我在家里,没有出去,听着吵闹的敲锣打鼓,唢呐的哀乐,被一口气足足吹了一分多钟,村里没有杂音,只有宁谧之下呜咽的哭声。
我打开一瓶酒,泼了半瓶在地上,自己喝了一大口,自言自语道:尹森,走好!
我的父亲去帮忙去了,帮忙出丧烧火做饭,母亲出去看尹森亲朋好友相互扶着,慢慢走着,边走边哭,围着不大的村里,顺路转悠一圈。
我躺在床上,脑海里一直想狸猫精逃脱之事,也是奇特,它浑身一个球,全是黑毛毛,并不见什么脑袋,也没有看到什么耳朵,鼻子,眼睛,仿佛就是一个黑黑毛毛的肉袋子。
它在地窖里一动不动,卧薪尝胆,等着机会逃跑,细思则恐,令人生畏。
最早说狸猫精的是村里的五爷,我想,我有必要去拜访一下他,问问他曾经看到的狸猫精的模样,以前我只是听说,听我父亲说过,听五爷说古一般地说过,然而真的遇到了,并不觉得好玩,反而一丝丝忌惮如深夜黑暗笼罩。
五爷真的老了,胡子花白,裘在炕头上,侧耳倾听那村里的家伙事声。
好在他身体还是健康,脑袋尖尖,仿佛马三立。头发却是稀疏了,看到我进门,扭头很是看了我一会,也没看出我是谁。
我说我是中凯呀。
五爷把我的话吸收入耳,脑袋里盘旋,自动识别一会,恍然道:啊呀,好长时候不见你,认不得了,认不得了。
我们说些边缘话,渐入佳境。
他思路清晰,对村里很多事都有见解,仿佛就是村里的活字典,感慨道:老一茬的,就剩他一个人了,想当年和你爷爷还去杀荆条,后山杀完了,就去潭山,一天走几十里地,一点不觉得累,现在年轻人能行?
蹉跎只在回忆,世界依然平静。
五爷问我江南情景,颇出神一会,说他没机会去了,只能电视里看一下,又问我回来干嘛,外面多好,又问媳妇呢,孩子呢,还说盗墓队的事。
他侃侃而谈,十分矫健。
我看他说到盗墓队,便说:听说有狸猫精。
五爷笑了,说,我见过狸猫精。
我心里一跃,继续听他说。
五爷说,在满顿窑洞里见过,黑黑的,斗一般大,月亮下面转圈圈,像是跳舞一样。
我说,眼睛呢?头呢?
五爷说,没有。
我说,你们没捉住它?
五爷说,没捉住,后来它也没出现,我就当做了梦的。
我惊讶于五爷所说和我们所遇居然丝毫不差,这么多年过去,狸猫精依旧活着,而且似乎贪得无厌,吞噬金银珠宝,在阴沉的阁老墓底下。难道它发誓要和我们村抗争到底吗?因为那多年前满顿的刀落之恨?
尹森入土,根民也入土。
根民入土的时候,小琴哭的几次昏晕过去,她母亲灌姜汤,打脸,醒来又昏,如是再三,看的大家心酸不已。
入土为安之后,松林找到了我。他给了我一个本子给我看,打开一看,上面歪歪斜斜的字体,写到:
根民:16万元
尹森:16万元
村长烟酒:825元
村长现金:3000元
村人现金:7万元
其他烟酒:1463元
上礼:4000元
余:-49288元
我以为“余”字右边的小横杠是墨水不小心的践踏,正想细细去看,松林说:别看了,是负。
我佯装不知道问:墓里的东西都出手了?
松林说:嗯,除了,金头。
我心里想,松林这是第一次给我看这账目,我看的目的,无非也就是无人可看,盗墓队人只有我们两个在村里了,活着的也不过三个,还有个亮亮,杳无踪影,不知道流窜到哪里去了。
便说:亏了这么多,该怎么办?你把家里的钱都垫上了吧?
松林说:烟还赊着,我最近想办法弄钱还上,现在我路过有旺的铺子,我都低头有过。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想起狸猫精肚子里的首饰,随口一问:把那盆珠宝卖了吧,松林。
松林说:忙的没空,一盆都没有洗,又惹眼,放地窖里了。
我突然觉得不妙,狸猫精既然能走,也能重新返回来吞下呢。
二人匆匆去了地窖,见尼龙袋子捂着,掀开一看,安然无恙,我们相视而笑。
我们回了厨房,小心翼翼地洗涤,认认真真地摩擦。依依进来灌开水,看到我们在忙,心知肚明,并不说话,悄然无声退出去了。忙活了半天,血液尽弃,留下明光水滑,阵阵耀眼。
我认真看过,一盆里除了珠玉,并无金银,可见狸猫精吞之有择,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杂乱无章,毫无头绪。松林很高兴,当着我给魏文惠打电话,脸上堆着笑容,声音极尽巴结。
我出来了,到了外面。
想到亮亮,打电话过去,依旧不通。
想到唐若曦,翻出号码,愣了半天,拨打过去,没人接听。
想到王莹,方突然想起,她交代再帮她弄一些虫子。于是返回松林家里,拿了一个超市买东西的小袋子,一个人向苍茫走去。
冬天深了,疾风劲草。田野里一个人也没有,太阳现在黄土地的向阳坡上,俨然若夕阳下的老人。苇叶草经历了四季,疲惫不堪,又有被羊扫荡过,很多破败不堪,有侥幸完整无缺者,撇开一看,肥虫子像穿了棉袄,在里面呼啦大睡。
我就顺着原野,寻觅良久,认认真真,也不过找到几十只。
聊胜于无,我想。
我饿了。
回了家,吃了两个火烧。
母亲和我叨叨,说,父亲对我很不满。读了大学,回来了,遭势利的人们的说三道四,还离了婚,更是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再娶个媳妇,谈何容易?没有几十万,怎么娶别人进门?回来就回来吧,还去盗墓,搞的都不敢出门,村里人都指着脊梁骨在后面说道呢,不光村里人,亲戚本家,都是如此。
母亲还说,你还是想办法回江南吧,出去多好,像满福一样,在城里安家落户,一辈子不再沾一粒尘土,吃的是海味山珍,多好呀!最后母亲问我:凯,你要不要好好想想?
我两边羞愧,一边是唐若曦和我的孩子,一边是我心地善良的父母,心里有些烦躁,也觉得自己挺没有出息,蜗居在这没有前途的地方,仿佛“无欲则刚”的不受世俗粉饰者。
我出来,看到天尚亮着,骑了松林的摩托车,去乡里给王莹发快递,把虫子给她寄过去。
乡里人多,还是热闹一些,暮色蔼蔼,灯火初上,超市门口进进出出无数的买菜的人,农家自己家里也种菜,局限于土豆,豆角,白菜,夏瓜之类,也是夏天,冬天除了白菜和土豆有窖藏,其他都要买,所以人格外多。我把摩托停在路边,看到快递小店,进去填写完毕,拿了小盒子装好,放心出来准备回去,看到热气腾腾的一个店子,门口的牌子上,毛笔字黑黑地写着:川汤,芥末汤,肠子汤,肉丸,炉面,包子。
我进去点了一碗川汤,刚刚坐下,进来两个姑娘,嘻嘻哈哈,也要川汤。
我看了一眼,却发现其中一个是佳佳。
我有些尴尬,但是四目相对,也躲避不开,便笑了。
佳佳看到我,哈哈大笑,说:你怎么在这?
又对身边的女孩说:呐,中凯,你们不认得了?
我这才认真去看另一个女孩,只见湛蓝牛仔裤,粉白针织衣,耳垂珍珠,长发及背,眉毛如山川,眼睛若秋水,嘴唇苹果红,灯光下一闪,还有反光,身材秀美,俨然城里的一个商场女孩。看眉目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来。
佳佳见我看的发呆,早已经坐在我身边,讥笑我道:你太会忘记了!
严月儿并不坐下,我连忙站起来,居然发现她差不多和我一样高。
一起坐下后,聊天中发现,她嫁人了,又得知她老公我其实间接认识,心里颇惊讶了一会,暗自感叹世界之小。
严月儿老公,居然是魏文惠的叔叔!
也就是魏总魏老板的弟弟,说是开了一个红薯粉条厂,“生意兴隆”,忙的“不可开交”,今年在沁水,包了几百亩地,“日理万机”,不但要告诉农民怎么种红薯,还要安排人监督,秋天的时候,最是繁忙,别看现在腊月了,也就是刚刚忙完。
严月儿脸上堆着笑,坐了下来,又说:赚钱是小事,文化是大事,赚钱再多,不能和大学生比,大学生要的是境界,层次不同的。
